第35章 迈耶(5)

作者:霍夫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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类型:人物·传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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更新时间:2019-10-06 10:04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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本章字节:11696字

“反之,艾琳娜夫人并非大理石,可首相却不喜欢她;她那方面呢,更是把首相给恨透了。有可能,他曾经什么时候让她大失所望,就跟贞洁的约瑟夫,仅仅把他的紫袍留在了那个埃及女人手中约瑟夫不受他的埃及女主人引诱的故事,出自《旧约全书·摩西五经》第一卷。须知,夫人尽管是一位正教徒——在这一点上我从未听见人家说她什么——她对异教男子却有着特殊的爱好。不是吗,在很多很多年以前,她陪着自己笃信上帝的前夫跟随十字军东征那会儿,她便与一个萨拉森小伙子有过瓜葛哪。


“这一层您不会不知道,因为它已经传遍普天下。


“或者她之所以恨他仅仅是因为,首相把她看成了一个将会扰乱整个王国的祸患,从而对她一举一动无不提防。您试想想,神甫,她带来那三个国家将作为母亲方面的遗产,让国王的四个儿子——亨利王子、哥特弗里特王子、理查王子和汉斯王子——去分。这样,贤明的首相便只好殚精竭虑,以和缓而委婉的手段去驾驭艾琳娜夫人:缰绳既不能放得太松,太松她一任性便可能带给国王和英格兰以耻辱;但也不可收得太紧,太紧她会在盛怒之下跳起来,挣断缰绳,拖着她的那些属地和儿子一起跑掉。


“这几位王子托马斯首相可是寸步不让离开自己身边,他对他们就像一位慈祥的父亲,时时刻刻都在教导着他们。首相在他们身上倾注了如此伟大的慈爱,如此卓越的智慧,倘使不是禀性难移,英格兰的四位王子必将出类拔萃。然而,亨利王子只看重他的衣服式样以及他高贵的谈吐举止,天生就是个纨绔子弟和演员。哥特弗里特王子正相反,他一夜过后便把昨天爱好的东西和发的誓通通忘记,做游戏也好,干正事也好,没有一件能持之以恒,进行到底。


“国王的三儿子狮心王理查最受托马斯首相宠爱,我本人也非常喜欢他。他天性淳厚得如狩猎的号角声,精力充沛得如一匹年轻的小马。谁见了他都不能不产生好感,他的魅力真是不可抗拒——可是,在他身上却偏偏缺少聪明才智,仅有的那么一点点也可怜至极;怪不得他因为自己一时的鲁莽,眼下要被囚禁在奥地利的古堡里。狮心王理查(1157—1199)于1189年登基为英格兰国王。在十字军第三次东征时,他于攻克阿孔的战斗中侮辱了奥王利奥波德五世,故回国途经奥地利时遭到囚禁,一年后才由德意志皇帝以高价相赎,获得释放。


“汉斯王子是第四位——上帝保佑我这舌头不要讲他的坏话才好,因为现在他站得离王位最近汉斯王子1199年接位为英格兰国王,即所谓“无地约翰”(1167—1216)。不过世界上恐怕找不到比他心眼儿更坏和更没用的人。当他对我或者另外一个上帝的造物进行恶作剧的时候,我这只手常常发抖,恨不能给他一下——他常常任性地毁坏我精心制作的弩,折磨那些不会说话的牲口。


“再听听他那笑声!我这一辈子不论在酒馆中还是在集市上,都不曾听见谁笑得比他更粗鄙了。


“您知道,首相偶尔也来看我如何教四位王子射箭;而在中间休息的时候,为了达到取乐和劝诫的目的,他就讲一些动物寓言,我因为爱好打猎,所以听起来特别津津有味。在寓言里边,飞禽走兽全按照人赋予它们的性格说话和行事。这样一种聪明的玩意儿,也是阿拉伯人的发明,他们在动物的面具掩护下,大胆斥责和讽刺有权有势者的恶行而不会受到惩罚。


“每当首相讲到这些动物中的某个出了丑或倒了霉,喏,比如大笨熊扑通一下掉进了陷坑,狡猾的狼被猎人设的圈套吊了起来等等,这时候小汉斯总会突然发出一阵咯咯咯的怪笑,就连摸透了他脾气的我也不禁毛骨悚然;而像首相那么一位聪明绝顶的人,在他观察着这孩子的目光中也流露出了忧戚。不过,他不让这个生性不良的小家伙感觉出他的厌恶,相反,对他却倍加迁就,格外照顾。每当我向他报告汉斯王子又干了一件坏事的时候,也会听见他唉声叹气,平常他可从来不像这个样子。


“真的,首相爱那几位王子就跟亲生骨肉一样,然而却未得到好报。


“现在我就给您讲一个秘密,一件任何编年史都不会记载的伤天害理的事,可是尽管如此,它却像一把掘墓人的铁锹似的,把托马斯首相和亨利国王一个接着一个葬送掉了。”


制弩匠汉斯下意识地把自己苍老而健壮的双手握在一起,仿佛它们也曾用那把铁锹掘过墓似的。



“好,现在您对亨利国王宫中的情况已经有所了解,”制弩匠汉斯继续讲故事,“您大概知道了,他在艾琳娜夫人身边既得不到安宁,也得不到快乐,所以便常常于出征和巡行的途中,去探访他在海峡两边的属地里的小妞儿们。


“不瞒您说,我自己就不止一次陪伴他去进行这种访问。作为一个受宗教教育长大的人,我真是不得已而为之,有一段时间心情十分沉重。不过您得考虑,皇上身边可靠的人不多,而以我的忠诚,不管好歹总可以防止他回到家中发生争吵,甚至于遭到暗杀或被人下毒。


“要知道艾琳娜夫人是个醋劲儿十足的悍妇,虽说她自己也并不忠实于她的丈夫。她收买了亨利王身边所有能让她收买的亲随,以致她对他在外的胡作非为全部一清二楚,并能以凶残的杀戮去对付她的情敌。去幽会的国王不止一次发现自己的美人儿已经死了,要不搂在怀中突然便咽了气。


“因此有我这么个忠心的亲随,在他真是求之不得。


“且说有一天,国王带领很少几名侍从,到一座据我所知从来不曾去过的偏僻的森林里打猎。傍晚,突然雷雨大作,我们的人全给赶散了,只有我紧跟在国王马后,在一处岩洞下为他找到藏身之所,以待雷雨过去。一会儿,雷声停了,雨点已经打不透头顶上的橡树叶,我便出来寻找回去的路。不幸,那路已让乱糟糟的断树枝和裸露在外的树根给堵塞了,上面还翻滚着从一条小溪中漫出来的黄水。我只得吹响猎号,可是四周没人回答。国王于是命令我,朝树木比较稀疏的方向开路。我遵命行事,用猎刀为他辟出了一条小径。不一会儿,我就看见落日的紫红色的余晖,映照在我面前的树干上。我回头去看国王,他却已急不可待地擦过我身边,向着那红光冲去了,我费了老大的劲儿,才赶上他。


“突然,他又停住了脚步,令我莫名其妙。只见他站在林边雨水滴答的树干下,举起右手搭在眼睛上,一动不动地朝着日落的方向凝视。我踮起脚尖,伸长脖子,从他肩膀上望过去。天呀,这出现在我眼前的,莫不就是转瞬即逝的幻影和奇迹吧。


“在一片绿草如茵的林间旷地上,矗立着一座小小的城堡,像这样子的建筑我大概只在格拉纳达见过。周围是一堵用黄色石头砌成的平整的高墙,突出在墙上的是一个蓝光闪闪的小小圆顶,以及一些尖而修长的深绿色的树梢,这是一种此地少见的树,倘使在南方,我准会称它们为柏树的。


“这小巧玲珑的城堡还是簇新的,在余晖映照下灿烂辉煌得如同一粒珠宝。


“国王不出一声,快步直奔那窄窄的城门,到达以后立刻用剑柄在门上敲了几下。门内毫无动静。于是我也开始狠命地捶起那深深凹进墙里的木门来。这时,我仿佛看见门旁的一扇小窗开了窄窄的一条缝,一张苍老的面孔晃了晃又不见了。接着,门闩便轻轻退去。


“一个头发花白的撒克逊人拉开门,默不作声地、哆哆嗦嗦地在国王面前屈了屈膝。


“‘是你啊,埃舍?’亨利王问他,随后很不耐烦地继续说,‘你总不至于叫你的国王站在外面吧?我饥肠辘辘,衣服全湿透啦!这座漂亮的小巢的主人是谁?首相?难道你不再继续为他效劳吗?——以圣乔治之名起誓,我敢说这位正派人准是让一个林中仙女给缠住啦!真想看看这个如此具有魅力的仙女是什么样。快快禀报你的美人儿,说我来啦!’


“这时我也认出了那个老撒克逊人,想起从前在伦敦城内,当首相从我们工场外面经过时,我曾在扈从的队伍里见过他;他模样忧郁,在花白的头发下面长着两条连在一起的黑眉毛,所以特别引起我的注意。可后来在宫中,我再没有在托马斯首相的随从中见到他。


“撒克逊人以哀求的目光望着国王,结结巴巴地说,这样做会要了他的命。


“‘以我君王的名义担保,不会有这样的事。你所得到的命令,对于我不生效!’亨利王性急如火,一只脚已跨进门槛,同时给了我一个暗示,要我守在门外。


“埃舍仓皇失措,一下子完全呆住了,直到亨利王向他喝道:


“‘关上门,快去向你的女主人报告,她的国王陛下来看她啦!’


“我坐下去,背靠着墙壁,等待着。晚来的凉爽使我心情舒畅,坐着休息也十分惬意。眼下这奇遇在我看来挺有意思。对亨利王刚才说的那几句高傲的话,我暗自好笑。谢天谢地,他因为饿了,加上年纪也不轻了,这次不再站在大门口慢慢地唱情歌,而是直截了当地向城堡的女主人公开了自己至尊的君王身份。


“瞧我这个可怜的傻瓜!


“过了很久很久,当城门重新打开,亨利王从那小小的城堡里走出来时,已经是深夜。老撒克逊人手执火把,领我们走上一条小径。顺着小径,我们很快找到一座孤零零的农庄,庄上的人给了我们两匹马和一名向导。


“黎明时,我们骑着马走进国王昨天出发去打猎的城堡。在我上前为他把住马镫的时候,他眉飞色舞地瞅了我一眼,同时伸过左手来捂住我的嘴,右手却从头上拔下一支镶满宝石的帽卡,扔到我怀中。


“他那钱袋里头装着的金圆,已经全数抖在了老埃舍的手里。


“就这样开了头。从那年的盛夏到落叶纷飞的深秋,我又经常陪伴国王穿过那寂静的森林;但更多的情况下却是单骑前往,以便预先通报他的莅临,或者把一些表示他的热烈爱情的信物,如海底罕有的珍珠和陆地上出产的其他什么珍宝,给他那位神秘的情人送去。我从来见不到她的面,甚至连城堡的院子也不准进!每次仅仅和老埃舍在门口办交涉;这老头每次见到我自然少不了唉声叹气,可却从来都唯命是从,对国王给予他的赏赐也来者不拒。


“我被严令禁止白天在这些小径上露面,它们也是我一生中所走过的最僻静的道路。除偶尔在拂晓时听见一声野鸟啼叫,以及有两次因为走晚了碰见几个孤独的朝圣者以外,我在路上从未遇到过任何人。


“在冒险开始后大概一个月,有一天,我的棕色坐骑汉斯崴了后蹄。我爱这畜生像爱自己的兄弟,因此和它一起留在农庄里,直到消除了对它的忧虑。随后我便步行往回走,匆匆忙忙地穿过森林。当我走到一块宽敞的、四面被发出回声的树木包围着的绿色草坪上时,天已经大亮了。突然,从通到林子边上的一条小路上,传来了嗒嗒的马蹄声。我一个箭步蹿进灌木丛中,趴到地上,目不转睛地瞪着穿过草坪的长长的小路。一会儿,我瞧见首相的那匹阿拉伯马,由它主人骑着慢悠悠地走了过来。漂亮的马驹兴奋地喷着鼻息,张大鼻孔尽情地呼吸着早上树林中清新的空气。


“神甫,在这林中小径上看见首相,我一点儿不感觉意外。我已做好思想准备,迟早要在这条路上碰见他;要知道那城堡是由他的手下人守护着,加上那摩尔建筑式样,以及花园里的异国树木和周围禁止打猎的树林,都早已使我对他是这城堡的建造者深信不疑。而且就连国王,也在第一天就猜中了是谁在这儿藏着什么宝贝。


“老老实实讲,能发现这位智慧之父和伟大学者也有某些凡人的弱点,在我来说是一件开心事;而偏偏又是亨利王这位唯一不会受到惩罚的人闯入了他的禁苑,更令我觉得好笑,而且不用有什么担心。自古如此,在情场上的争风角逐中,教士和学者总是败在君王和统帅们手下嘛。


“当然,在亨利王面前我丝毫没表示出我心中有数,既不曾对他做过狡黠的暗示,也不曾扮过滑稽的鬼脸;您知道,神甫,侍君如侍虎,即使他再和善,也得有个界限。我只暗暗地把这事拿来开心,以为它不过是君王的一次放荡行为而已;谁料我却因此卷进了一次可怕而愚蠢的事变中,它不仅毁掉了亨利王的王冠和生命,啊,真可悲,也毁掉了他灵魂的幸福。


“您明白,神甫,我是说,我原以为首相从阿揆泰尼亚的某一座葡萄园里,移了一株已经成熟的甜葡萄到浓雾弥漫的英格兰来;他现在发觉在蔓藤上剩下的仅仅是些腐烂的草莓时,他会无所谓地推开它,就算他是个敏感的人,充其量也不过表示出一点儿恶心罢了。因为我已经看见过,人如何在发现他的国王和恩人成了自己的情敌时,便落落大方地,微微带着一点儿鄙夷的神气,自动退让开了的。


“正因此,我在亨利王这一次不义行径中,并没看出多少危险和严重性。


“我怀着幸灾乐祸的好奇心,躲在一旁偷看慢慢走过来的首相。几天之前,他还在坎特伯雷解决国王的教士们提出的问题,回来后,便坐在温莎宫通宵达旦地处理他不在时积压下来的事务。在一盏希腊式宫灯匀净柔和的灯光下,他不倦地奋笔书写,每当国王从不安的睡梦中惊醒过来,都能从庭院对面看见这位为他和他的王国日夜操劳的人。


“难道眼前就是他吗?就是那位沉默寡言、目光冷峻、心怀国事的首相吗?我吃惊地问自己。或者,这只是一位前往圣格拉勒的虔诚的骑士和朝圣者吧?——您听没听过那个传说,讲在甜美的仙乐声中,有一只盛着宝贵的鲜血的圣杯从天而降,落在了蒙德塞瓦喜山上?——首相像是正在梦中,在他那苍白的脸上,有一种神圣宁静的表情,就跟月亮和星星似的放射光华。他那用紫绸缝制的长袍,飘飘洒洒地从银灰色坐骑的两侧垂下来;这匹平时习惯于在嘹亮的号角声中昂首阔步的骏马,眼下也仿佛和着从看不见的密林深处传来的仙笛的妙音,高高地抬起蹄儿,缓缓行走在那柔软的小径上。


“这位假圣人,他在前去满足自己罪恶的情欲的途中,竟表现得如此虔诚。令我深感惊讶——他与我那放荡不羁、纵欲无度的国君相比,完完全全是另一个样子啊!可是,一股对这位受欺骗的虔诚长者的同情心,突然攫住了我,接下去又化作一种恐惧,怕这位具有一向令我怀着莫名敬畏的气质的白脸男子,会因为自己神圣的东西被抢走了,而对我们,对国王和我,暗中施以闻所未闻的残酷报复。


“这时,在首相那两道秀气的眉毛之间,又现出一条深深的、竖直的皱纹,就像平日在为国事操心时一样,他催动坐骑,但我看并不是因为突然急躁起来,而是心中产生了什么忧虑。


“我下一次走这些路,又碰着个一弯新月当空的晚上。国王半夜里告别他的情妇,以便很快动身前往诺曼底。已经走到树林边上,他又派我回去报信说,他渴望再拥抱她一次,因此决定明天还要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