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章 爱的美丽与疼痛(1)

作者:刘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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类型:生活·百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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更新时间:2019-10-06 10:21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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本章字节:13936字

年轻时,你烦父母唠叨,


烦他们过于关注你的一切。


你知道那是爱,只是不愿承认。


当你离开父母、离开家乡远行,


你会发现,


你对父母的爱,对家乡的思念,


却变得越来越深沉,越来越悠长。


偷偷死去的父母


那时候我刚做导演,


一天来个电话,说我妈妈刚刚去世了。


我把电话一挂,


继续干活,没有人知道。


回到酒店,一个人躲在房间大哭一场……


台北一对邻居老夫妇,有个在美国行医的儿子。几乎每次在大厅里遇到,都听见他们在跟管理员或其他邻居谈宝贝儿子。


去年,老夫妇终于移民到美国跟儿子住。可是才去半年,就回来了,说在那里住不惯。


有一天在电梯里遇到老太太,我提到女儿的高中功课好辛苦。她居然叹口气,拍拍我,说别让孩子太辛苦、别让孩子太成功,孩子一成功就飞了,等于没有了孩子。又说他们老两口住在儿子家半年,连一席话都没跟儿子好好说过。有一回老头子身体不舒服,早上跟儿子到医院去,看完病,找不到儿子,说在手术室。老先生就坐在医院的大厅等,等到七八点钟儿子才出现,居然说忘了爸爸还在医院。


我问,为什么不叫儿子回来呢?台北正缺他这种脑科手术的权威。


话还没说完,老太太就一挥手:“那怎么成?!”


纽约的一个学生,父亲在台北病危,不得不赶回去。但是人到台北,老父大概因为高兴,病情好转,出院了。


这学生很高兴地回纽约,上班没几天,却接到台北弟弟的电话,说老父又病危了。他只好放下工作,再赶回去。


戏剧性的是,他才到台北,老父的病情又好转了,他待了两个礼拜,纽约的事业忙,不得不走。


临别,他老父居然躺在病床上向他道歉,说对不起他,没及时死掉。


又过不久,老先生死了,没通知这位在纽约的大儿子,草草火葬,连公祭都没办。


学生后来对我说,爸爸遗言交代这么做,是为了不要他再赶回去。


想起学生时代读过的《慈乌夜啼》——“昔有吴起者,母殁丧不临。嗟哉斯徒辈,其心不如禽。”


查书,知道吴起是卫国著名的军事家,被楚王拜为相国。他严明法令、惩罚贪渎、礼遇战士、拔擢贤才,又南平百越、北灭陈蔡、打败西秦,使楚国威震诸侯。


读到这儿,我想:


古人不是说“移孝作忠”,又讲“莅官不敬非孝也,战阵无勇非孝也”吗?这吴起“莅官敬”而且“战阵勇”,怎能说是不孝呢?


话说回来,如果问他病危的母亲,是希望他回家见最后一面,还是宁愿他留在楚国造福万民?只怕吴起的母亲也会像我那学生的老父一样,宁愿偷偷死去。


想起小时候上的礼拜堂里,有位富甲一方的教友,教会里许多《圣经》都是他奉献的。常听见牧师要他多参加祷告会,多到教堂做见证,因为他的成功是天父赐给的,他要感恩,要来见证天父的大爱。


有一天,那人大概被逼急了,回了牧师几句:


“是啊!是天父使我成功,我的成功是好的见证。问题是,如果我天天来拜天父,把我的事业都耽误了,我失败了,还是好的见证吗?而且,天父爱我,会只盼我天天来感恩,还是希望我更成功,更有能力侍奉?”


太太常赞美我对她娘家很大方,对她的父母很孝顺。


但是赞美完,八成会加一句:“不过你年轻的时候很小气,对我娘家尤其小气,好像总防着我拿钱回娘家。”


她的话一点都没错,我年轻的时候穷,她嫁给我的时候我还住在铁道边的违建区里。每次陪太太归宁,都要在岳父母家好好泡个热水澡。因为那时候我家连浴缸都没有,只能用勺子舀水往身上浇。


所以我努力赚钱存钱,也要家里每个人尽力,连三岁的儿子,都得帮我包书,再由我们夫妻提去寄。


而今,岳父岳母在美国跟我已经快二十年了。他们也常很客气地说,谢谢我给他们这么好的环境,能够多活几年。


只是每次他们这么说,我都想:如果他们不是长寿,而早早离开这个世界,对于他们而言,我就只是个把他们宝贝女儿抢走,去过苦日子、做苦工的浑小子。


看到成龙上大陆中央电视台的《艺术人生》节目。


主持人问成龙,今年五十岁了,觉得对家庭该用怎样爱的方式。


成龙感慨地说:


我是一个孝子,还是一个不孝子?比方说我妈妈病了三年,如果我哪儿都不去,就坐在她旁边,或帮她按摩。(是不是就表示孝?)而我今天没在她身边,我在外打拼算不算孝顺?那时候我刚做导演,一天来个电话,说我妈妈刚刚去世了。


我把电话一挂,继续干活,没有人知道。回到酒店,一个人躲在房间大哭一场……


看到这儿,我的眼前浮起一个老妈妈的影像。


当成龙在剧校学习的时候,妈妈常提一桶热水,搭巴士、坐渡轮去学校,让儿子能洗个温水澡。


成龙成名后,她虽然还在澳大利亚做清洁工,但把成龙的照片挂满卧室,常过去亲一亲。


但她不敢去片场,因为怕见到爱儿受伤;她总叮咛成龙的话,就是注意安全。


老妈妈中风,卧病六年,她对成龙说,如果还有一点力气,一定要自杀。


成龙没在病榻前送终,但我猜他的老妈妈可能宁愿如此。如同我那学生的父亲,为了不影响儿子的事业,而选择偷偷死去……


像是妈妈在招手


怪不得有位老同学说,


年纪大了,一照镜子就想爸爸。


有一天竟然能在自己的身上,


看到死去的爸爸、妈妈……


大概因为伏案工作的时间太长,年过五十,肩头就总是不舒服。去看骨科医生,非但照了x光,还做了断层扫描,都说毛病不大,颈椎间的软骨并没压到神经,只要调整脖子的角度就好。


医生一边说,一边指着人体颈椎的模型:“瞧!正常的颈椎应该是这么弯的,可是你伸着脖子工作太久了,不但不往后弯,还变成向前弯,如果不纠正,迟早会出问题。”接着介绍我买一种特殊的枕头。


“难道我外出旅行也带这枕头吗?”我问。


“那简单!”医生又掏出一条毛巾,卷成长筒状,“你用旅馆里的浴巾这么做就成了。你瞧!把这毛巾筒放在脖子下面,不是正好调整你脖子的弯度吗?”


我摸摸那圆圆的毛巾笑了,说:“好像大腿一样,干脆躺在老婆的大腿上……”


话还没说完,医生居然鼓掌:“对!对!对!你睡你太太的大腿,最好!不但屈度对,而且是热的,效果加倍。”


才说呢,在电视新闻上就看到日本人发明了一种像女人大腿的枕头。


那是个用乳胶或泡棉制成的模型枕,像是双腿跪坐着的女人下半身,放在沙发或床上,往那枕头上一躺,就活像躺在女人的大腿上。


电视画面播出百货公司里,好多日本男人轮流试躺,一个个发出诡异的笑声,连连说很香艳、很能发挥想象力。


其中一个五十多岁的男人,躺下去之后,半天没起来,坐起来又直擦眼睛。


记者问他怎么了。


“想起我那去世不久的太太。”男人才说一句,竟然捂着脸哭了。


跟朋友提到这件新鲜事。


朋友一笑,说她深有同感,因为她的大腿也让人想起往事。


“你别想歪了!”朋友赶紧解释,“我说的不是人,是猫。”


原来不久前,她去流浪动物之家,领养了一只猫。


别人领养,都挑小猫,她却选来选去,挑了一只已经五六岁的波斯猫。


“一方面因为它纯白,毛又长,长得漂亮。更重要的原因是,我知道大家都不挑成年猫,如果我再不选它,过不了几天,它就会被安乐死。”顿了一下,她叹口气,“我先把它带去兽医院洗了个澡,再带回家为它开了个香喷喷的猫食罐头。但是它才吃两口,就不吃了,居然转身跳上我的大腿,把我吓一跳,接着它用爪子左踩踩、右踩踩,又转两圈,居然大大咧咧地,躺在我的腿上开始打呼噜了。”又叹口气,很有感慨地说,“我相信它原先的主人一定很疼它,它一定有过一段备受宠爱的日子。所以,那么当然地,它就跳上我的腿。它的梦里一定不是我,而是上一个疼爱它的主人。”


她的话居然跟我认识的一位女士,讲得几乎一字不差。


那女人四十多岁未嫁,终于被一个丧偶两年多的男人娶走了。男人很富有,她开名车、住豪宅,出手阔绰。


大家都说她终于等到了白马王子。


她却一笑:“不是白马王子,是白马国王。”


众人则打趣说:“所以不是跳上王子的白马,而是直接坐上皇后的宝座。”


她又一笑:“对!但应该说是坐上前一位皇后留下的宝座,做上一位皇后的影子。”接着叹口气,“告诉你们,要嫁,宁可嫁给离婚的,也别嫁给死去老婆的,尤其不能嫁给中年丧偶的男人。因为他的黄金时代都是跟亡妻度过的,他的财产是亡妻帮忙赚的,子女是亡妻为他生的。嫁给他,我只是个躯壳,让他幻想,里面住的是他前一个老婆。”抬起头盯着四周的朋友问,“请问,换作是你,如果你老公半夜搂你,喊的却是别人的名字,你是什么感觉?”


母亲过世六年多了,我还总是想起她。


在飞机上吃巧克力冰激凌,没注意,在嘴角留下长长一条褐色的痕迹。空中小姐看到了,拿条湿毛巾过来,说要帮我擦擦。


我笑说:“又不是小孩儿,自己来吧!”于是躲进厕所照镜子擦。


擦着擦着,却觉得镜子里的不是自己,是卧病的母亲。我在医院喂她吃她最爱的巧克力冰激凌,才喂进去,就从她中风不遂的嘴角流出来。只好一边喂,一边为她擦。


坐在沙发上看书,太太在厨房和餐厅之间走来走去,我招手,要她过来。


看着自己向她招一下又一下的动作,突然觉得自己变成坐在轮椅上的母亲。


我又试着招了两下,仍然有那样的联想。可是换一只手招,就不会有感觉了。


原来因为我先前右手拿着书,用左手招。正像是左边脑溢血的母亲,右手不能动,总是以左手招我。


怪不得有位老同学说:“年纪大了,一照镜子就想爸爸。”


蓦然回首,那往日的情怀,何止能被枕头、被妻子、被双腿唤起?


没想到,有一天竟然能在自己的身上,看到死去的爸爸、妈妈……


今夜会不会是最后一眼


如果你希望爸爸妈妈也能活到很老很老,你就要用你爱奶奶和公公、婆婆的行动,来证明——让爸爸妈妈知道,即使有一天我们老得不能动、老得会尿裤子,你还是会爱我们、照顾我们。


今天傍晚,我们在院子里玩飞盘,奶奶坐在旁边看。


突然,妈妈叫大家吃饭。


你把飞盘一扔,就冲向屋里,奶奶则拄着拐杖跟在后面。我大声把你叫住:“给奶奶拉着门!”


又要你站出来,站在外面,把门拉得大大的,等奶奶走进去。


你嘟着嘴说肚子好饿,又怪奶奶走得太慢,让蚊子都飞进去了。


我则对你说:“奶奶九十一岁了,她能自己走,已经很不简单了。”


可不是嘛,这世界上有几个人能活到九十一岁?


你前几天不是还抱着你妈妈掉眼泪,说等你到了妈妈爸爸这么大,妈妈爸爸都要九十了。又说:“九十岁,好多人都死了。”


那时妈妈对你说:“谁让妈妈这么晚才生你呢?所以爸爸妈妈都要好好保养,活到九十岁,陪着你。”


现在,你想想!


奶奶不是也很晚才生爸爸,爸爸不是好幸运,能有你奶奶陪到现在吗?


同样地,如果爸爸妈妈都活到九十岁,而且跟你一起住,你的小孩会不会嫌爸爸妈妈太老、太慢呢?


如果他们嫌,你会不会说他们?


这就是今天爸爸说你的原因了。


中国人常讲:“家有一老,如有一宝。”意思是家里能有个老人,就好像有了一个宝贝,因为他们能帮许多忙。


其实,你小时候就是由婆婆和奶奶带的。那时候妈妈上班,每天一早,婆婆就和奶奶把你的小床从我们的卧室推到客厅里。在那儿看着你玩耍、喂你吃东西。


只是这些你都不可能记得,这世界上许多小朋友不喜欢爷爷奶奶、公公婆婆,觉得老人家是累赘,都因为当那些小朋友被老人照顾的时候,他们还太小,记不得。


相反地,当小朋友懂事的时候,爷爷奶奶又已经太老,于是惹得儿孙讨厌。


这些老人不是太可怜了吗?


记得前年我们一家,带着将近九十、八十、七十的奶奶、公公和婆婆,一起去巴哈马玩的时候,你哥哥就曾经抱怨,说到那种年轻人玩的地方,带老人家,真煞风景。


他甚至等大家回船之后,又一个人跑出去逛。


可是,你有没有看到,昨天哥哥特地跑进奶奶房间,把奶奶该洗的衣服都掏了出来,抱到地下室去洗?


你又有没有注意到,奶奶一边骂哥哥,说哥哥嫌她老了、臭了,一方面又显得好高兴?


老人就是这个样子。


你希望爸爸妈妈抱抱,因为拥抱使你有安全感。


老人也希望被抱抱,因为他们老了、弱了,也需要安全感。


你会撒娇,他们也会撒娇,目的是吸引人注意。


当他们知道年轻人注意他们、照顾他们的时候,也会特别高兴。


或许有一天,你会跟你美国的同学一样,说该把奶奶、公公和婆婆送进老人院,由政府照顾,免得一家人的幸福都被拖累。


但是你也可以这么想——当别人留不住老人的时候,我们能留住他们,照顾他们,真是我们的光荣。表现我们有“爱心”,也有“能力”照顾他们。


如果不是一家团结、和乐,又有爱心,怎么能照顾得了风烛残年的老人呢?


“风烛残年”,这个中国成语,你大概没听过,它的意思是“老人就好像蜡烛的小火苗,在风里,随时都会熄灭”。


奶奶不正是这样嘛!你不要以为她还能跟你有说有笑,甚至玩“躲猫猫”,她就能永远这样。


你很可能发现哪一天,救护车来,抬走了奶奶,你就永远见不到她了。


你有没有发现,当奶奶早早去睡觉,晚上九点多听见你弹琴,她还会起来看看你?


看着她满头白发,身上带着尿臊味,慢慢地蹭到你的钢琴前面,你好几次说她吓到了你,又嫌她打扰。


但是你再想想,会不会因为奶奶心里知道,随时都可能一睡不起,而希望多看你一眼呢?


她每次看你,都可能是最后一次看你,也可能是你最后一次看她啊!


孩子!你要知道:


没有奶奶、公公和婆婆,就没有爸爸和妈妈。


爸爸妈妈小时候,跟你一样,希望他们能活得长长的,陪我们。


如果你希望爸爸妈妈也能活到很老很老,你就要用你爱奶奶、公公和婆婆的行动,来证明——让爸爸妈妈知道,即使有一天我们老得不能动、老得会尿裤子,你还是会爱我们、照顾我们。


而且,你会教你自己的小孩,爱我们,如同爸爸现在教你要爱奶奶、公公和婆婆一样。


亡故的家乡


“没什么死在异乡这回事,


死在哪儿,哪儿就是故乡,


故乡!故乡!


亡故时的家乡就是故乡。”


一个二十七岁的台北女孩子,独自在土耳其旅行时遇害了。没过几天,报上登出消息,那女孩的遗体,在家人和证严上人的哀悼声中,就葬在了土耳其东南部的阿达纳市。


新闻播报时,正好几个朋友聚会,大家就讨论起来——


“死在异乡,而且是遇害,怎么还能葬在那儿?”


“说不定那是她的遗愿。”


“她怎会想到自己遇害?”


“说不定她天生爱旅行,才会一个人去土耳其,家人是顺她的心,让她继续未完之旅。”


“大概怕麻烦,就地埋了,多方便!”


“不!落叶归根,死了一定得葬回家乡,再麻烦都得带她回家,不能让她做异乡的鬼。”


可不是嘛!在海外总看见慈善团体,帮助国内来奔丧的家属,把遗体送回国内。在中国,死在外地的人,多半都要“归葬”。


不久前看张艺谋的电影《我的父亲母亲》,剧中一对在穷僻山村相守几十年的夫妻,男人重病,死在县城的医院,明明可以用汽车载运遗体回家,那做妻子的却坚持冒风雪扛着棺材回去:


“无论如何,我要陪他走这最后一程。”


最近在台北看电视,“9·21”大地震毁损的山道上,一群山地“原住民”,用扛的、用背的,把一个死在城里的族人,硬是带回深山,葬在他生长的地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