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余秋雨
|类型:都市·校园
|更新时间:2019-10-06 10:26
|本章字节:12788字
人生中,会有这一天。
就像一队人长途赶路。在这天之前,你是一个被牵着走的人,跟在后面的人;在这天之后,你变成了一个搀扶别人的人,走在头里的人。
这是一个“成人礼”,却没有预告。
我的这一天终于来到了。
爸爸让我牵住了全家人的手。但抬头一看,前面的路没了。
那是一九六六年八月的一天傍晚,我从学校回家。
爸爸小心地看着我,目光有点躲闪,嘴角有点笑意。好像做错了事,又好像要说他没有做,却不知如何解释。这神情,使我和他的关系突然产生了逆转。
爸爸扫了我一眼,对祖母说:“阿坚揭发了我。”“阿坚?”祖母问:“他揭发你什么?”爸爸支支吾吾地说,吴阿坚揭发的是历史问题。说是共产党刚刚解放上海的几天之后,有一个人在路边拿出小本子写了一句***的话给大家看,爸爸看了,却没有把那个人扭送到公安局。
爸爸说,阿坚已经把这个揭发写成大字报贴了出来。
祖母立即问:“照阿坚的说法,他自己也看到了,为什么不扭送?”爸爸苦笑一下,说:“这是每次政治运动的规则:他一揭发我,自己就安全了。”“这个黑良心,还是眼红我家。”祖母说:“你先定下心,看他怎么闹。”“没法定心了。”爸爸说:“一人揭发,大家跟上。所有的老朋友都争着划清界限,大字报已经贴了一大堆。”“老朋友?揭发什么?”祖母问。
爸爸突然语塞,低下了头。
祖母看了我一眼,轻声问爸爸:“是不是真有什么把柄?”“没,没有!”爸爸连忙辩解。他以最快的速度扫了一眼妈妈,说:“也有大字报说我岳父是地主,是赌徒,还把大姐的公公判刑的事联在一起了。”妈妈皱起了眉头。祖母的眼光立即从妈妈脸上移开,紧接着爸爸的话头问:“他们有没有揭发你父亲抽鸦片?”她要把话题从朱家挪回余家。
“那还没有,恐怕快了,阿坚一定会揭发。”爸爸说。
“他揭发?那鸦片是在哪里抽的?鸦片馆是谁开的?你也该反过来揭发他!”祖母说到这里突然噎住了,摇摇头,叹口气,说:“别,我家不做这样的事,到死也不贴别人大字报。”这时妈妈抬起头来,问爸爸:“这么乱贴大字报,大家都咬来咬去,胡言乱语,你们单位的领导也不管一管?”“领导说了,这是大民主,群众的大鸣大放,任何人都可以站出来打倒别人,中央提倡的,谁也阻挡不了。”爸爸说。
“大民主?”妈妈疑惑地看着我,希望这个已经成为大学生的儿子能给她解释几句。
我看着妈妈,摇摇头。这时我发现,爸爸和祖母也都在眼巴巴地看着我。
——在我家出现的,是一场当时被称为“无产阶级文化大革命”,后来又被简称为“文革”的政治运动。
爸爸最想知道的问题,不是吴阿坚为什么要揭发他,而是执政者为什么要搞“文革”。
当时所有的报纸天天都在回答这个问题,说发动“文革”是为了“清除睡在身边的赫鲁晓夫”。赫鲁晓夫是苏联元首,他清算了他的前任斯大林。这使中国元首产生了担忧,怕在自己去世后也出现这样的清算者。对于这种说法,爸爸就听不懂。他想,既然睡在身边,伸出手去就能一把抓住,多么简单的事,为何要把这么大的中国都搞乱?两个自称从北京来的高干子弟,站在街边的一条长凳上在发表演讲。他们先介绍了自己的父亲是谁,一个是副总理,一个是大将。接着他们甩了几下拿在手里的皮带,就像甩鞭一样。他们说,躲在中央的赫鲁晓夫,由全国各地的很多小赫鲁晓夫保护着。他们又说,共产党的干部绝大多数都烂了,对劳动人民实行法西斯专政,因此必须全国造反夺权,实行大民主。接着,他们又举起拳头喊了很多口号。
这些口号乍一听全是“反政府言论”,但政府的报纸也都渐渐这么说了。我联想到叔叔写信投诉的那些隐瞒灾情的干部,觉得真该用民主的办法好好整治一下。但是,眼前的事实很快否定了这个想法。爸爸不仅不是赫鲁晓夫,他连一个科长都不认识啊。
原来,政治口号只是一种引爆,仅仅几天,就成了一种全民性的互斗互咬。
全民性的互斗互咬,是天下最大的人文灾难。政客和政策可以起起落落,并不重要,我看到的是,人性深处的恶获得了全面的鼓励、释放、凝聚、扩散,并固定为生态习惯。这是人文灾难的狂欢仪式,几十年都清除不了。
与爸爸谈话的第二天一早,我又回到学校。学校已经停课,很多同学开始造反,扎着塑料皮带到处贴大字报,满脸悲壮地宣称“舍得一身剐,敢把皇帝拉下马”,好像明天就要抛头颅、洒热血。但是这种“造反”恰恰是中央发动的,而攻击的对象却是走投无路的弱者。因此,所有的造反派都是恃强凌弱的“伪斗士”。
我今天走进教室,心里忐忑不安。不是怕别的,是怕一句粗话。“文革”爆发以来,造反派对父母亲被打倒的同学,都叫“狗崽子”。从此,由人类学进入动物学。我低着头,不敢看别的同学,只敢慌张地看我的邻座李小林一眼。
李小林也看了我一眼。我立即直觉到,她也恐惧着,而且恐惧的内容和我差不多。
原来,李小林的爸爸巴金当初揭露的“伪斗士”张春桥、姚文元,这时已经高升到北京,参与领导全国的“文革”。因此,上海作家协会的作家们心领神会,闻风而动,纷纷贴大字报、写文章揭露巴金的“历史问题”,说他是“***老手”、“黑老k”、“为帝国主义提供***炮弹”……。在家里,巴金的妻子看到报纸上有其他作家批判丈夫的一篇篇文章,就藏来藏去不让丈夫看到,而巴金也做着同样的事,藏着报纸不让妻子看到。
不久,巴金在北京的朋友、另一位作家老舍也出事了。那天,一位与他差不多年纪的老作家当着一群中学生的面愤怒揭发老舍的“历史问题”:在美国时领过美元稿酬。中学生起哄,老舍当天就投水自杀了。他没有力量与眼前这些已经“大民主”了的作家和学生辩论:在人民币还没有创立的时代,美国无法用它来支付稿酬。
我正呆呆地坐着发楞,忽然听到教室楼下有人在高喊我的名字,声音有点耳熟。
到窗口一看,是高中的两个老同学,一个姓许,一个姓万。好几年不见了,我赶紧下楼,拉他们到操场边的草地上坐下说话。
他们很焦急,说是昨天回了一次母校,发觉我们中学里的老师至少有一半都有了“历史问题”,贴满了大字报。
教英语的孙老师在抗日战争中担任过美军翻译。大字报说,他很有可能顺便做了美国特务;教历史的周老师的祖父考上过清朝进士。大字报推测,极有可能见过慈禧太后,既然见了就一定有政治勾结;教地理的薛老师在课堂上说法国地图像男人的头,意大利地图像女人的靴,却独独把中国比作动物,说是像一只大公鸡,显然是汉奸;教生物的曹老师的“历史问题”在时间上最近,那就是他在饥荒年代偷窃过烘红薯;……我一听,说:“这一定是教师们互相揭发的。你们想,曹老师的烘红薯事件,后来的小同学们怎么知道?还有,什么美军翻译、清朝进士……”许同学说:“现在最麻烦的是孙老师,美国特务,不能回家了,关在生物实验室的一个笼子里。”“笼子里?”我惊叫一声。
我们三人,花了一个小时想出了一个营救方案,并立即实施。他们两位到街上买了两个造反队的袖章戴上,回到中学,冒充毕业生要“揪斗”孙老师。中学生造反队毕竟是孩子,看到两个戴着造反队袖章的老校友站在前面,已经矮了半截,提出可以用一百张写大字报用的白纸换出孙老师。
我的那两个老同学一听有门,就假装认真地与他们讨价还价,结果只用了三十张白纸,孙老师就转移出来了。
“好险!”事成之后的一星期,他们又来找我,庆幸地说:“如果再晚一天,这样的事就做不成了。现在中学里已经成立了教师造反队,接管有历史问题的教师。”他们告诉我,教师造反队的司令,就是曹老师。他实在受不住“偷窃烘红薯”这个罪名,干脆成立了一个“红薯造反队”。旁人一听,以为是郊区农民揭竿而起。这在上海是稀奇事,因此在全市造反派联合会议上让人高看一眼。
曹老师当了造反司令,会怎么样呢?我们又为孙老师担忧起来。万同学的家离中学最近,我们要他常去看看。半个月后他又来找我了,说孙老师不仅没事,而且也参加了红薯造反队。这么一个上了年纪的老师戴着造反队袖章,看上去非常古怪。
“是不是曹老师想用这种方法保护孙老师呢?”我问。
“有可能。很多老师都参加了红薯造反队,因此也有对立的造反派刷出标语,说红薯造反队应该改名为黑薯造反队。曹老师厉害,到我们劳动过的青浦农村拉了一个老农民来做副司令。那个老农民站在凳子上用谁也听不懂的乡下话乱喊几声,对方就不吭声了。”万同学说。
“你见到曹老师了吗?”我问。
“我到他的司令部去找过,没见着。”万同学说:“只见那个老农民缩在墙角打呼噜。”这几天下来我突然明白。“民主”前面加一个“大”,就变成了“群众运动”。“群众”听起来很大,谁也不敢阻挡,其实又很小,每一个人都有资格这么叫。结果,一种“以小变大”的魔术出现了:任何人只要一说自己是“群众”,什么行为都被允许,旁边的人一起哄,更是成了“民心”、“民情”、“民意”。我眼前的一切残暴、死亡、荒唐,都这样产生。如果想自保,只能像曹老师,加入这种风潮。
我老实的爸爸,怎么能领悟“大民主”的这种秘密?他狠命地要把老朋友们揭发的“历史问题”一个个说清楚,每天写着交代,一叠叠地交给造反派。造反派收下后叫他再写,却从来没有看过一页。他早就患有糖尿病,眼睛本来不好,这下眼疾大大发作,没法再写了。他要我代他写,我本想劝阻,却挡不住他近乎恳求的目光,就拿起了笔。
爸爸在我面前慢慢叙述着。我觉得,这已经不是爸爸向造反派的交代,而是上一代向下一代的交代。爸爸因眼疾要不断地用手帕擦眼泪,但也有可能是真哭。那些旧事,那些辛酸,那些死亡。
妈妈和祖母都在里屋。有时她们会突然说出一个短句来纠正爸爸的回忆。爸爸一怔,说:“你们还没睡?”那时节已是深秋,窗外常常响起很大的风声。
一叠叠交代材料丝毫也没有改变爸爸的处境。后来有一个叫赵庸的同事揭发他十四年前曾为私营企业家说过好话,爸爸辩解说那话是当时的陈毅市长说的。造反派说,陈毅也要打倒了。爸爸顺嘴说了一句,对这样的老人不应该“过河拆桥”。
爸爸的话刚落音,造反队里一个戴黑边眼镜的圆脸小个子男青年突然站起来,用尖厉的声音问爸爸:“你这句话,主语是谁?你是说谁对陈毅这样的人不能过河拆桥?”这个戴黑边眼镜的圆脸小个子男青年经过层层分析,严密地证明:有资格把陈毅这样的大人物当作一座桥可搭可拆的,只能是最高领袖。
因此,爸爸的罪名重了,当即就被关押起来。
好一个“主语”!当造反派一戴上眼镜,语法也就变成了刑法。
这种“刑法”有一个最大的特点:一个人一关押,“广大人民群众”在一天之内就能提供大量罪证,而且条条都“怵目惊心”。连平日看起来最木讷的老大爷,都能随手扔出好几颗定时炸弹。妈妈去探望爸爸后回来说,爸爸的问题非常严重,看来已经没救了。至于到底什么问题,造反派不肯说。
爸爸被关押在他们单位的一个小房间里,只有星期天看守人员休息时才被允许回家拿点衣物。工资停发,每月发二十六元人民币的“生活费”,这是当时全国“被打倒对象”的统一标准。为什么是二十六元?很可能是每天一元,再扣去四个星期天。
当时我家是八口人。祖母、爸爸、妈妈、我、三个弟弟,再加上表妹。用每月二十六元要在上海这样一座城市里养活八口人,将会出现什么情景?首当其冲,当然是极度的饥饿。妈妈每天都在寻找着家里一切可卖钱的物件。这样的物件不多,主要是她当年的陪嫁。其中有一些,还是外公、外婆结婚时留下的。妈妈知道每一件东西的来历,晚上背着祖母,摸着、掂着、捂着,有的还在自己的被窝里放一夜,第二天藏藏掖掖地去了旧货市场。那时候旧货市场的收购价低得难以想象,妈妈常常在那里放下、拿回,再讨价还价好几次。每次都以失败告终,她极其疲惫地走进了食品店。
那一点点食品,放在饭桌上谁也不动。祖母干脆说生了胃病,躺在床上。我怕面对这种情景,尽量赖在学院里不再回家。
这天,一个同学告诉我,我的妈妈找到学院来了。我连忙朝同学指的方向赶去。妈妈连我中学的门也没有进去过,怎么到大学里来了?我有点惊慌。
当时的学院一片混乱,高音喇叭播放着刺耳的“革命样板戏”,到处都是标语、大字报。这是我天天熟悉的环境,但此刻只想快速穿过,不要让妈妈看到这一切。
路边有一位瘦瘦的老教师站在凳子上示众,口里不断说着“我讽刺,我讽刺……”已经第二天了。我希望妈妈千万不要走过来。
这位老教师姓徐,早年是美国耶鲁大学的留学生,“文革”一来自然也成了“被打倒对象”,每月领二十六元生活费。那天他突然贴出一张大字报,说对于自己这样需要改造思想的人,一个月发二十六元的生活费实在太高了,根本用不掉,不利于改造。他详细列出了前几个月自己每一项生活开销,一算,每月只要十八元。
按照当时的风气,这张大字报一定会引来一个新标准,每月生活费会减为十八元,从我们学院推广到全上海、全中国。幸好,徐先生让造反派嫉妒了。“怎么,他比我们还要革命?”于是,造反派命令他站在自己贴出的那张大字报前,不断地说自己是“讽刺”。
妈妈没有迎过来,她静静地站在一道竹篱下。竹篱上缠着藤蔓,藤蔓下是一排泛黄的青草,青草间有不少很大的鹅卵石。这让人想到家乡。朱家村、余家村的路边,都有这样的竹篱,那年妈妈出嫁,轿子走的就是这样的路。
现在,她一个人站在竹篱边,等着她的儿子。
妈妈见到我的第一句话是:“你没东西吃了,我知道。”说着就把一张早就捏在手里的纸币按在我手上。
我不敢问这钱是卖了什么东西换来的,只把它挡在妈妈手里。妈妈没再推,也没把手缩回,两只手就这样隔着一张纸币握在一起了。
妈妈说,她今天到学院来找我,是因为昨天晚上与祖母商定,只能向安徽的叔叔求援了。
“家里断炊那么多天,不得不开口了。但这信不能我写,由你写,下一辈,方便一些。”妈妈说。
很快她又加了一句:“不能让他太着急,你写得委婉一点。”我说,我很快就写。
妈妈抬起手捋了捋我的头发,说:“那我回去了,我实在受不住你们的高音喇叭。前天我到关押你爸爸的隔离室去看他,窗外也全是这个声音。说是样板戏,闹死了!听戏是开心的事,哪有拎着别人的耳朵强灌的?”我知道,妈妈心中的戏,是她喜欢的越剧《碧玉簪》,是叔叔喜欢的越剧《红楼梦》,更是全村喜欢的黄梅戏《天仙配》。那些清澈神秘的夜晚,悠悠扬扬的声音。
妈妈走了一会儿,我突然想起忘了关照她,千万不要在邻居面前说“样板戏”的长长短短。
妈妈一定不清楚,由极左派扶植的“样板戏”已经不是戏,而是“文革”的图腾、政治的祭器,不能随便指点。
就在妈妈来学院的半个月之前,我的忘年之交、著名戏曲史专家徐扶明先生,好心地从艺术上评说了一句,“样板戏中《红灯记》不错,《海港》不行”,就被一个叫曾远风的文化界同行揭发,说是“攻击样板戏”,立即遭到关押,情景比爸爸还惨。
好在,妈妈没有地方可以议论。自从爸爸出事后,她与邻居不再交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