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余秋雨
|类型:都市·校园
|更新时间:2019-10-06 10:26
|本章字节:3946字
最后,还有三件小事要顺便交待一下。
第一件事,我终于见到了寻找多年的小何老师。原来,浙江杭州有一家小报发起了“收集老照片”的活动,宣布谁能提供一张有意思的老照片就能赠阅该报一年。一位老太太给他们去信问:“我有余秋雨先生七岁时的照片,你们要不要?”她就是当年的小何老师。报纸刊登了童年时的我,我也就找到了老年时的她。
我赶到杭州去看望时她正患目疾,戴着墨镜。她一见面就带着极为抱歉的口气说:“秋雨,我当时自己才小学毕业就教你们,实在很不合适。”我说:“不,小何老师,您很合适!我毕生有关和写作的全部快乐,最早是您给我的。您还记得那个最小的图书馆吗?”“那记不得了。”她说:“我只记得,你是全校最干净的孩子,每天都是雪白的衣领。”我说:“这是我妈妈的功劳,我也记不得了。”小何老师拿出水果要我吃,我突然想到一个问题,就说:“小何老师,我长大以后一直在心里嘀咕,你们当时教书,薪水是多少?够用吗?”小何老师说:“一开始没有薪水,当时你的同学们都是用稻米缴学费的,我们每人每月可以分到二十斤米。但是农民小气,缴来的都是带有很多稗子的陈米,每天煮饭时都要挑选很长时间。缴钱的只有你家,我们用来买办公用品了。你们毕业后,县教育局才开始发薪水,但很低。”“我们做学生的,不知道老师那么艰苦。”我说。
“但是你妈妈办农民识字班,连陈米也没有,完全是义务。”她说。
我看着小何老师,问:“您眼病严重吗?”她说:“不太好。读书看报都迷迷糊糊。”“那您怎么还拿我的照片去换报纸来读!”我笑着责怪她:“千万不要再读报纸了,字小,内容又不好……”“医生也叫我不要看文字,多看看树和天。但这么一来,就变成没有文化的人了。”小何老师说。
“还是听医生的,”我说:“不要看文字,我也要不看了。”她奇怪地“啊”了一声,随即就笑了,以为我在逗乐。
我想告诉她,不是逗乐。但是,刚想开口又止口了。因为她,毕竟是首先教会我文字的人。在那飘着禾稻清香的田边小屋里,一笔一划,一字一句。
从杭州回上海,一位华裔美籍教授来找我。我一见面就认出来了,我初中同学吴杰。
寒暄一通后我静静地看着他出神。他祖父吴瑟亚,是我祖父的同学;他祖母吴阿姨,是我祖母的老友;他父亲吴阿坚,是我妈妈的同学、爸爸的同事。这中间有一些永远说不清的恩怨,例如他祖父的鸦片馆对于我的祖父,他父亲的揭发对于我的爸爸。他今天告诉我,他学的是历史专业,在美国一所大学教中国近代史。我想,他家和我家三代,便是中国近代史的隐秘章节。
他说昨天去看了我们的老中学。那幢最气派、最古典的教学大楼,现在以我的名字命名,叫“秋雨楼”。这让我吃惊,感叹一群老师用这种方式默默表扬一个学生却又怕学生骄傲,连通知也不通知一声。
我脑海里出现了那幢楼。花岗岩台阶,大理石地面,雕花柚木楼梯,紫铜卷花窗架……一个农村来的小孩子怯生生地走进去,脚步很轻很轻。
“更让我惊喜的是,我在校门口遇到了曹老师。”吴杰说。
“哪个曹老师?”我问。
“教生物的曹老师,曹侣仲,我们背后叫他‘草履虫’,你忘了?他因为擦痰事件和红薯事件受委屈,‘文革’中赌气组织了‘红薯造反队’,‘文革’结束后为了造反的事接受审查,最后被开除出了教师队伍,做一些杂务。现在退休了,天天义务给学校看门,当作消遣。我与他谈了好一会儿,他还不断提到你。”吴杰说。
“曹老师!我明天就去看他。”我说。
第二天傍晚我到了母校门口,不见曹老师。问门卫,门卫转身,指了指一个骑着脚踏车远去的背影,说,那就是他。
我伸长脖子,看着曹老师已经有点佝偻的背影消失在人海中。我站立的脚下,就是半世纪前他弯下腰去用手帕擦去痰迹的地方。他一生的坎坷,由此开始。幸好,他还有学生,记得那个早晨。
第三件小事就在几天前发生。二一年一月六日,我接到一个通知:国内发行量最大的报纸之一《扬子晚报》和江苏教育出版社一起,在全中国各省中、小学生中票选“谁是你最喜爱的当代作家”,几个月的投票结果,我名列第一。
通知我的先生在电话中说:“票数雄辩地证明,你这么多年来遭受的诽谤,丝毫也没有影响下一代的选择。孩子们为你打分,也就是未来为你打分。”未来?下一代?孩子们?我一听就心中发紧。
下一个时代,必定是自然灾害频发的时代。自然灾害又必定引发人文灾害,未来的世界将会怎么样,我们不敢说任何一句乐观的话。孩子们,你们难道真会去承受那么大的惊嚇和痛苦吗?你们难道贮存得了那么多的意志和善良吗?你们给我打了分,我却不知道该怎么帮助你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