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韩东
|类型:生活·百科
|更新时间:2019-10-06 10:56
|本章字节:7700字
瞿红的桑塔纳在《乡村路带我回家》的曲调中开了出去。那歌唱的是“乡村路,带我回家吧……”,可他们这是离开乡村往都市进发,但不碍事,张朝晖自有归家之感。从中国农村到美国农村那是一条何等漫长、曲折而美妙的道路呵……乡村结束之际,他们驶进了城里。路边的田野不见了,楼房的空隙里仍然是楼房。天空的颜色越来越暗,倒也不是污染所致,而是光照不足。那些楼房一路看过来,就像庄稼一样往上长,越来越高越来越大,达到了遮天蔽日的程度。张朝晖觉得它们就像是活的,噌噌向上直蹿。车窗犹如一块屏幕,万楼犹如一楼,看见了它们的前世今生。街道却是越来越窄,其实并不是路窄,也还是因为楼高。两旁大厦高耸,一如峭壁断崖,他们就像是在一条缝隙里前进,或者是一条深沟。车辆也越来越多了,大客小车吉普面包,加上自行车、平板车,交通一时间陷入瘫痪。人声鼎沸,喇叭声声,张朝晖就像一只惊恐的动物那样转动着他的眼睛,同时紧紧地抱着怀里的那只大包。
“到底是在乡下住久了,不适应了,要是去了纽约那可怎么办?那可是世界上最为繁华的大都会。”他心里想,“看来走之前还得多往城里跑跑,也算是一种锻炼……”
再看瞿红,驾乘自如,脸上的表情既专注又轻松。张朝晖打心眼里升起一股赞叹之情,觉得对方从没有过的美丽。“瞿红天生就是一个开车的,人在从事他本职工作的时候总是最美的……”
“别忘了提醒我拿上包。”张朝晖没话找话。“你不是一直抱着它吗?”“是是,你不说我差点忘记了,包一直在我的怀里。”然后,张朝晖换了一个话题:“小红,你真是一个好女孩,我如果不是要去美国就娶了你。”“把你美得不轻,我还不愿意嫁呢!”瞿红哼了一声说。张朝晖不禁无语。这时他们正好吃了一个大红灯,调整一番后张朝晖又说:“你等我几年,我把绿卡拿到手一定回中国和你结婚。”红灯转绿,犹如绿卡,张朝晖正憧憬着美好的前程,听见瞿红说:“别尽想好事儿,签证还不一定能办下来呢。”张朝晖再次被噎住。这次不同,他的整个情绪都落入了谷底,一张脸唰地阴沉下来。瞿红瞟了对方一眼,知道玩笑开过头了,犯了张朝晖的忌讳,吓得不敢再出声。这之后两个人就一言不发,走完了最后的路程,到了美国大使馆签证处的大楼前。张朝晖打开车门下车,临走习惯性地说:“我去去就来。”瞿红很想回答:“你以为这是大王村小卖部啊?哪有这么方便。”最后还是作罢了。“我找个地方停车,完了在这儿等你。”“不见不散。”
“别忘了你的包。”“谢谢提醒。”
瞿红心里想:反正我提醒过了,丢了可就不能再怨我。她不知道那只包里装的是什么,只知道和此次签证有莫大的关系。瞿红巴不得张朝晖忘记那只包,但似乎已无这样的可能,对方已经人包一体地进去了。那包里装的到底是什么?为什么张朝晖不给自己看?就是花了五万元也没看成……想到这里瞿红不禁有些沮丧。这个男人还是靠不住,走了好,早走早好,走得越远越好。
张朝晖拉拉领带,背着挎包进了大楼。从此以后他将孤身一人,孤军奋战,成败在此一举。他在心里给自己鼓劲,反映在身体上则是一个昂首挺胸的姿势。张朝晖气宇轩昂地迈进签证大厅,想着不要让外国人小瞧了自己。可环顾四周,一个老外都没有,无论是门口的保安还是窗口后面接收材料的都是中国人。来办签证的就更不用说了,一概黑发黄脸,在窗口前面排了长长的两溜。
张朝晖并不急于排队,而是观察起四周的形势来。大厅里空旷整洁,有一张桌子,墙上贴了一些布告。那布告有中、英文两种,他特地挑了英文的看,居然也认得几个单词,但也就到此为止了。因此张朝晖还是看了中文布告,内容乃是关于办理签证的流程以及一些相关事项。张朝晖一一对照,觉得自己准备得并不充分。但转念一想,就是再准备一百年也一样无济于事,于是也就放松了,并再次感觉到了肩膀上的那只挎包的分量。
想清楚以后他就走到桌子前面,开始填写表格。又是满纸英文,张朝晖看得不甚分明。好在有填好的样本压在玻璃板下,他照葫芦画瓢,填了个满头大汗。旁边填表的人中有一个却挥洒自如,英文顺溜,张朝晖不免向对方请教再三。那人也好为人师,殷勤指点。但由于自己的基础实在太差,张朝晖还是捉襟见肘,填到最后已经完全丧失了信心。
这时他有两个选择。一是今天就不签了,回去重新准备材料,再来的时候邀上大王村里那个会英语的艺术家。二是不信邪,就这么直奔窗口,把手上的材料递进去。
按照张朝晖的性格,他应该会选择第一方案。奇怪的是,事实并非如此。也许是等待的时间太长了,张朝晖不想再等了。也许,他对自己能否出去已经彻底绝望了,不想再折磨自己。当然也有一种可能,张朝晖对自己很有把握,对那只包里的东西很有把握。最后还有一种可能(虽然可能性微乎其微),就是张朝晖已经不想出国了,就这么和瞿红结婚,靠画盘子做小买卖度日,了此残生。
总之,张朝晖草草地填了表格,拿着薄薄的两页材料(别人都是厚厚的一叠)就去窗口排队了。
他的前面排着一个五短身材的汉子,一看就知道是体力劳动者。那人将材料递进去,随即便被扔了出来,排在后面的人(包括张朝晖)都吃了一惊。不过还有救,汉子连忙弯腰去取脚下的一只包,迅速从里面拿出一只炒菜锅、一把铁勺,开始挥舞。闹腾一阵后两名保安奔了过来,没收了那汉子的铜锅铁勺,并将他死拉活拽地架出了大厅。
“我是厨师,有厨师证的,要去贵国开餐馆,我做的菜大大的好吃……”汉子一路高喊,竟然憋出日语来了。
窗口排队的人都笑了起来,一扫签证大厅里压抑的气氛。张朝晖也笑了,但意思有些不同:原来这一招也有人用啊,既然有人用就说明能管用,是有成功率的。当然了,那汉子使用炒菜锅也过于低级了。
轮到张朝晖的时候,窗口后面的小姐脸上仍然含着笑意,张朝晖连呼万幸。他把材料递进去,小姐接过,两秒钟就翻完了。“就这些?”
“就这些。”张朝晖回答。
小姐并没有马上将材料扔出来,而是用胳膊压着。“有北京市户口吗?”
“没有。”“那单位证明呢?”“没有。”“住房证明。”“没有。”“结婚证明。”“没有。”“财产证明。”“没有。”
小姐抬起头,扫了张朝晖一眼,斥责道:“开什么玩笑,什么都没有,那你来干什么?有你这样的吗?”
张朝晖一直在说“没有”,紧张之中说顺了嘴,突然意识到自己犯了大错。“对不起,对不起,也不是什么都没有,”他说,“财产证明……”张朝晖边说边从西服里层的暗袋里掏出一本存折,手忙脚乱地递进去。“我有财产证明,刚卖了一件艺术品,价值五万。”
小姐接过,略微愣神,脸上的怒容也有所收敛。“你去把它复印一下。”想了想她又说,“材料还是太少,我就是帮你递进去也是白递,签证官是不会签的。”
总算有所松动,张朝晖抓住时机,一转挎包的带子,将那只背在身后挡着屁股的帆布大包转了过来。他提起那包,以最快的速度打开,一面嘴巴不停以稳住对方。“我是一名艺术家,是应贵国政府之邀去纽约参加一个展览的……”
“别老贵国贵国的,我是中国人。”小姐不耐烦地说,“你是大王村的艺术家吧?”
看来,这大王艺术村还挺有名,很可能村里的其他艺术家也来这里办过签证,窗口后的小姐有所领教。张朝晖已经管不了那么多了,对方能和自己说上两句已经很不错了,必须争取时间,在她把材料扔出来以前将包里的东西取出来并加以展示。
然后,那包里的东西就取出来了,是一只硕大的礼品盒,彩色鲜艳,缎子面上的花纹在签证大厅的节能灯下闪着暗光。虽然十分醒目,但毕竟不是铁勺之类,是不能当武器用的,因此保安们并没有闻声过来。“侥幸!”张朝晖心里道。一面嘴上还在和小姐絮叨:“说贵国也是和前面的那个厨师学的……”
想起厨师,窗口后的小姐不禁又哑然失笑了。这边,张朝晖将那盒子安顿在窗台上,解开盒扣打开来,一道金光射出,犹如放出了妖魔。盒子里面由大红色的绸缎做衬,其上镶嵌着一只金黄色的大瓷盘,盘子上画的不是别人,正是克林顿。
张朝晖转动盒子,面向小姐,好让她看见那盘子。实际上窗口后面所有的工作人员都已经转过脸来,目光惊奇地射向这边的窗口。
“这是我的作品。”张朝晖对小姐说,“请转赠给贵国总统,不成敬意!”“我们没有这样的义务。”这次小姐没再反驳张朝晖“贵国”的说法。“那就送给贵国大使。”
“大使先生是不会收的。”“那就送给签证官先生。”
“这是哪儿跟哪儿呀,”小姐终于急眼了,连北京土话都出来了,“您就别再跟这儿胡搅蛮缠了!”
“那就送给你!”张朝晖说,“这可是艺术品,是我的一片心意。”小姐心软了,或者不愿意再这么闹腾下去。她让张朝晖将盘子放回盒子里,封好,然后伸手接了过去。“这样吧,”她说,“我帮您把东西递进去,能不能签下来就不好说了。”
收了画盘后又递出一张纸条,“您在这儿签个字,下次来的时候会把东西退给你。”
“什么话!”张朝晖说,“不就一个盘子吗?不管能不能签下来,这盘子我是不要了。”
他还想再说点什么,小姐已经开始在叫下一位了。张朝晖只得离开了窗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