半年以后，常乐和瞿红安置了新家。小区位于市区三环以内，房价自然奇高，他们花了将近两千万，买的是小高层的顶楼，也才两百多三百平米不到。

瞿红本来可以拿出更多的钱，买更大更奢华的房子，但因为说好是夫妻俩一人出一半，常乐拿不出更多钱来了。为了照顾对方的自尊心，瞿红心甘情愿地委屈自己。她不想让常乐觉得娶她是为了她的钱。常乐乃是堂堂的国学大师，傍富婆这样的事是绝对不会干的，要傍也是瞿红傍他呀。

好在环境优美，闹中取静，物业也很规范。推开卧室的落地大窗就能看见楼下的人工水池，水面居然有绿萍漂浮。小区的中心还有喷泉，虽然位于他们看不见的地方，也听不见潺潺的水声，但“我们小区里有喷泉”这样的话总是可以说说的。

新居一楼的客厅很大，约有一百多个平方，加上楼层又高，四面白墙高耸犹如一个天然展馆。墙上悬挂着瞿红近年来收购的艺术品，当然只是其中的一小部分，属于架上作品，准确地说是架上绘画***现瞿红形象的那些作品。艺术家中从来就不乏溜须拍马的人，当然你也可以认为他们是真的觉得瞿红的形象感人至深，非画不可。总之瞿红公司旗下的画家几乎都画了他们的老板，瞿红按质论价，也并非无偿索取。

笔法和风格自然各异。有的把瞿红画得幼稚可爱，就像她的女儿（如果她有女儿的话）。有的则努力体现瞿红深沉的一面，连瞿红本人都不了解的一面，不禁面容沧桑，看上去就像她妈（如果她妈还活着的话）。尺幅不同，材料有别，但无一例外都装上了宽边涂金或雕花的画框。上方则安装了专门的射灯，日以继夜地照耀着画幅。

瞿红和她的过去和未来在一起，不免感到尤其踏实，甚至孔武有力。对大猫这个游神在家里不时地出现，她当然不会在乎，相反倒是热情过分。那大猫除了撒一点小娇，也不敢过于放肆。倒也不是瞿红和常乐是合法婚姻，夫妻一体，而是这满屋满墙的瞿红，就像是佛祖不同面目的示现，有的怒目圆睁，有的慈眉低垂，气场实在是太大了。

有一次大猫说了实话：“这家里的客厅就像庙上的大殿，就差没点香了。”

听闻此言，常乐第二天就去买了一盒印度香，在一幅瞿红的画像前点了起来。

“你这是干吗？我还没死呢。”瞿红说。“这并非是死祭，乃是生供，你就是我心目中的女神！”常乐答。瞿红只好由他去了。在这样的氛围里，瞿红不免不怒而威，表现得尤其谦和，特别是对大猫。这会儿大猫正懒洋洋地斜倚在长沙发上，脚下架着一条青铜板凳（大雕塑家杨明的作品。类似的雕塑客厅里随处可见），正玩ipad。这ipad是瞿红特地买给大猫的，让她打发专司怀孕的无聊时光。同时瞿红也说了：“不要成天地玩，会有辐射的，对胎儿不利。”

大猫沉溺于ipad也不仅仅是赶时髦（当然也是赶时髦），还有一层意思就是讨好瞿红，毕竟这玩意儿是她送给她的。同时也有某种反抗的含义，因为瞿红让她少玩。瞿红越是限制大猫玩ipad，后者就越是玩得上瘾，瞅着机会就刷微博，要不就玩摇签算卦的游戏。瞿红也觉出了ipad的好，既让对方有个宣泄的地方，又可以体现自己根本性的权威，对抗的武器毕竟是她交到大猫的手上的。

这会儿客厅里空荡荡的，楼上传来保姆用吸尘器打扫卧室的轰鸣声，大猫逮着机会猛玩一阵。正玩得高兴，瞿红扎着围裙从厨房里出来了。

她端着一只小瓷碗，用调羹舀起碗里的汤送到嘴边不停地吹着。瞿红向沙发的方向走过来，见状，大猫放下了架在青铜板凳上的腿。“姐姐，你干吗亲自下厨呀？家里不是有阿姨吗？”

“刘嫂做的菜不好吃，你现在是关键时期，需要加强营养。”说着，那碗汤已经递到了大猫面前，瞿红的意思是要喂她喝。大猫也不推辞，身子不动，伸过脑袋噘着嘴喝了一口。“这是新鲜的鲫鱼，早上我让刘嫂特地去买的，鲫鱼汤下奶最好了。”“还早呢，姐姐……”大猫撒娇，她很想说，“妈——”，但还是忍住了，“姐姐，你就像我妈妈。”“我有那么老吗？”

“我妈在我很小很小的时候就死了，要是活到今天也不会喂我喝汤，她这辈子都没喂过我，我没喝过她的奶。”大猫的眼圈不禁红了。

瞿红不想做大猫的妈，于是将汤碗往对方的手里一塞，“趁热喝了。少玩电脑，你应该多走路和活动。”

还是像妈，只不过体现出严厉的一面。“姐姐，我什么都不想吃，吃不下。”

“吃不下也得吃，这可不是为了你。”两个人正说话，汽车喇叭声响了起来，瞿红和大猫同时向落地窗的方向看去。由于楼层不高，可以直接看见小路对面的停车位，常乐的悍马已经泊下了。常乐正从车上下来，一面抬头看了看自己家的窗户。

“常乐回来了。”瞿红说。她边解围裙边走进厨房。再出来的时候已经判若两人。瞿红经过狭长的走道走到门边，打开了防盗门。

楼道对面的电梯门吱啦一声分开，常乐跨出电梯，随后走进这边的门。他的手上握着一只黑皮包，衣服也不再是皮夹克而是深色的西服，头发向后梳得一丝不苟，讲究的模样和张朝晖竟有了几分相像。

常乐一面将手上的包递给瞿红，一面换拖鞋。进门的地方堆放了好些鞋子，他蹭掉脚上的皮鞋，换了一双毛茸茸的软拖。

“今天回来得早。”瞿红说。“有好事儿，刘嫂呢？”“在楼上打扫卫生。”“让她下来。”

于是瞿红转过头，仰起脸来对楼梯上喊：“刘嫂，刘嫂！先生回来了！”吸尘器的声音很大，瞿红又叫了两声，那吸尘器这才一声长长的呜咽停下了。“叫我？”刘嫂的声音。“刘嫂，赶紧下来，”常乐说，“有好事儿！”楼梯声响，四十来岁的刘嫂手持一块抹布从楼上下来了，边走还边顺带着擦了几下楼梯栏杆。大猫赶紧喝掉了那碗鱼汤，十分好奇地看着常乐。

后者来到客厅中间，环顾一番后说道：“你们听好了，我刚刚收到美国政府的邀请函，去华盛顿考察……”

“你又不是没去过美国，激动成这样？”瞿红说。

“这次不同以往，”常乐道，“对方邀请我偕夫人一同前往，还允许带上助手以及随行人员若干，也就是说，你们人人有份，在场的人都有份！”

大猫跳了起来，“我要去美国了！我要去美国了！”“没错，你们都得去，你，你，还有你。”“她也去？”大猫指了指刘嫂。

“她也去。”大猫于是不说话了。

“我不去。”刘嫂说，“我去那儿干什么？”“去，去，我让你去你就去！”常乐说。刘嫂于是也不说话了，琢磨着自己去美国干什么，又能干什么。“到底是怎么回事？”瞿红问。“他们邀请我去美国建立老子学院，这是前期考察，本人将出任在美国的第一所老子学院的院长！”“哦。”

“那将来我们要住到美国去吗？”大猫问常乐。“想住就住，不想住就不住！”大猫再次兴奋起来，但没过一会儿又开始发愁，“我怀孕了，人家不让办签证怎么办啊？都说孕妇不让出去，有移民倾向。”

“他们敢！”常乐说，“不让办老子就不去了，这回可是美国佬求的我！”

“那，那我就把孩子生到美国去。”“有出息！”

常乐充分肯定了大猫的想法，之后他的目光转向了瞿红、刘嫂。其实也不是转向她们，常乐的目光从后者的头顶穿越而过，就像面对着自己的百万听众，“老子就那么牛逼，公开把孩子生到美国去，不像某些人，出个国鬼鬼祟祟的！”他的确太激动了，有点词不达意，但话里的意思瞿红还是听出来了。

“你就别记仇啦。”她说。常乐随即醒悟过来，收敛起万丈豪情，温柔地说道：“夫人说的是。”

接下来，直到四个月后他们终于成行，“把孩子生到美国去”便成了大猫的奋斗目标。这是她的目标，但不是她肚子里孩子的目标，因为有合同在先，孩子生下来后，除了哺乳期之外都将由瞿红抚养。将来大猫还能不能再见那孩子还是一个问题。

看着自己的肚子一天天地大起来，大猫既喜又忧。喜的是这是她去美国的资本，奇货可居；忧，也是因为这个日见明显的肚子，签证很可能因此受阻。于是大猫和常乐、瞿红商量，把孩子做掉，等以后老子学院成立他们住到美国去时再怀一个。常乐断然给予拒绝，真让大猫欲哭无泪。

再说刘嫂，以前做家务十分麻利，除了菜做得一般，其他的活儿完全不在话下。自从听说要去美国，刘嫂不禁变得迟钝起来，成天丢三落四的。她一直在心里琢磨：自己去美国干什么？又能干点什么？是不是要做西餐？上街买菜人家能听得懂她说话吗？是不是该学点“哈罗”、“毛领”、“好妈你”什么的？她也曾找常乐他们商量过，自己就不去了，等他们从美国回来再继续提供保姆服务。

瞿红还好说话，常乐却断然不允，“要辞工你怎么不早说？现在你让我上哪儿去找保姆？就是找到了用起来也没有你顺手……”

其实刘嫂已经表现出了不顺手的一面，但常乐成天在外面，对此并不十分了解。总之刘嫂的心情十分忐忑，她和大猫的关系以前比较对立，现在却有了某种同病相怜的意思。

除了这两个心乱如麻又有点不知所措的人外，家里其余的两人却笃定得很，上班、工作、挣钱照常，并有条不紊地办理着相关的出国手续。就像出去这件事实在是小菜一碟，出不出得去也无关紧要。终于有一天，常乐、瞿红从外面双双归来了，向留守的二位宣布：事情已经办妥了，去美国的机票也已经买好了，三天以后出发。

“两张头等舱，我和夫人的，两张经济舱，大猫、刘嫂坐。”常乐说。由于终于要去美国的狂喜冲击着大猫，对这一安排她并没有提出异议。

第二天常乐继续上班，瞿红在家里指挥刘嫂和大猫加紧收拾行装。隔天一大早，这家人就出发了。常乐照例开着他的悍马，瞿红坐在副驾座位上，大猫和刘嫂坐在后排。然后他们便一路向首都机场奔驰而去。

在位于地下一层的停车场里停了车，一干人下来后打开后备箱从上面搬行李。四只大箱子加上五六只旅行包，搬起来颇为费劲。大猫有孕在身，免于劳动，瞿红想上前帮忙，但被常乐制止了。搬行李的任务主要是由刘嫂完成的，常乐一面指挥一面在旁边搭了一把手。每只箱子都奇重无比，虽然累得气喘吁吁，但刘嫂的心里还是挺受用的：自己总算是有事情做了，显示出不可或缺的一面。

箱子等行李搬下来后，稍作分配，他们便穿过迷宫一样的停车场向电梯间走去。常乐、瞿红在前，两人的身后分别拖着一只拉杆箱，瞿红的身上还挎了一个大包。常乐死活将那只包抢了过来。虽然身上负重，但他还是衣服抖抖地向前迈去。常乐穿了一身丝绸质地水一样流畅的唐装。

瞿红挽着常乐右边的胳膊，亦是一身丝绸，但衣服是旗袍的样式，尽显出丰腴的腰身。她的头发是新烫的，加上六寸左右的高跟鞋、耳环珠宝，满身的贵妇之气。常乐和瞿红并肩而行，相得益彰，让人越看越觉得是天生的一对。大猫则在经济允许的范围内作清纯打扮，甩帽衫、匡威鞋，但最突出的还是她的大肚子。此时大猫已经怀孕七个多月了，大肚子前凸，完全没有了腰身。似乎大猫整个的人就是一个肚子，而且还不是她自己的肚子，是他们（这个集体）的肚子。她既没有背包，也没有拖箱子，带着这只肚子或里面的胎儿自成一个方阵，位置在常乐、瞿红和刘嫂之间。但大猫心有不甘，向前紧走两步赶了上去。

她挤到常乐左边，一把抓住对方的胳膊。后者怕衣服被弄皱，让大猫先放开手，略作调整后再让她松松地挎着。于是这三个人就站成了一排，互相挎着膀子向前而去。从背影看大猫就像是常乐、瞿红的乖乖女，前面一看却不是那么回事。总之这三人组合十分奇怪，但令人赏心悦目。他们自己也感觉到了这一点，向前迈步时就像有人在喊口令一样。

一二一，一二一，一——二——三——四，三条左腿同时向前，然后是三条右腿。无声的节拍伴奏下三个人不禁走得兴起，是否能找到通往地面的电梯已经不重要了。

后面，离开他们大约七八米的地方，刘嫂一个人构成了一个方阵。她拉着两只最大最沉的箱子，身上还背了四五只鼓囊囊的大包，挂满了前胸后背，瘦小的刘嫂几乎看不见了。她就像一辆专门用来运行李的推车那样地在做平移运动（停车场内有的是推车，但没有人提醒她那是干什么用的），紧赶慢赶，从里到外都已经湿透了。由于总算知道了自己此行的任务，一块石头终于落了地，踏实的感觉不禁让刘嫂心花怒放（即使有人提醒她那推车是干什么用的，她大概也不会用）。

此刻，刘嫂透过两包之间的缝隙，努力追踪着前面的三个人，心想，千万不能跟丢了。这是在中国还好说，要是到了美国那就麻烦了。这会儿手忙脚乱也算是一个锻炼吧。

两拨人总算在窄小的电梯里会合了，电梯扶摇直上，来到地面。出了电梯，他们直奔通往第三航站楼的通道，渐渐地，刘嫂又和常乐他们拉开了距离。走在前面的常乐也不轻松，除了照顾箱包还得左拥右抱，但他的感觉好极了。巨大的玻璃墙外出现了航站楼的一角，越过那宽阔的流线型的屋顶他看见了蔚蓝的天空。今天的北京不仅是一个好天气，天空的颜色竟也蓝得如此反常，几乎接近了西方发达国家的水平。还没有抵达太平洋彼岸，他就已经感觉到了异国的气息。“这可真是一个好兆头呀！”常乐心里想。

这时候不知道从哪里吹来一阵贼风，掀动了常乐的大背头，同时有歌声在他的心里响起：

飞吧，飞吧蓝天白云，高高在上只要一飞就有希望飞吧，飞吧穿过你的梦抵达我的岸只要一飞就有希望……

没头没脑的，常乐完全搞不清是确有其歌还是他的杜撰，这事儿就像那阵贼风一样的神秘。

配合着这感奋的旋律，墙外的天空上果然出现了一架飞机，机身硕大，翱翔不已。接着又是一架飞机，从天空飞过时拉出了一道笔直的云线。

“啊，看飞机！”常乐说。

于是走步履带上的所有的人都停了下来，转头去看飞机。就像这帮人不是来坐飞机的，而是来看飞机的。又像是一伙农民在田间劳动，一阵轰鸣响过之后撂下了锄头，举头仰望不已。

刘嫂好歹可以歇息一下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