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须一瓜
|类型:都市·校园
|更新时间:2019-10-06 11:17
|本章字节:12536字
和欢就靠在院子里竹篱笆旁的一张帆布旧躺椅上,不知是前面哪位园林师傅遗留下来的,开始,和欢还嫌它有点脏,后来,她经常一个人就这么半躺在这张帆布躺椅上,挺舒适的。那么看着风动的树梢,看天,看星星或者月亮,有时什么也不看,只是依赖性地半躺在这旧椅子上。院子中间是棵树干笔直的老木棉树,当地人叫它英雄花。丈夫说,这是他见过的、最硕大的花朵,一个花瓣就有两指宽,合起来就像成年人撮起五指的手,砸在人脑袋上,简直像被榔头打击了一下。但是,这棵老树早就死了,空留着伟岸的英雄躯干。
和欢从来没见过英雄花,回忆中丈夫当时拍着树干介绍它的样子,每次都令她不由追想木棉花究竟的模样。外面的汽车灯光和来往动静,就像从深空中隐约传来,其实,树木和花草也在无人喧闹的月光下发出问话一样的气息,有香的,也有谈不上香味的气息,还有一种酸酸的味道,像奔跑的孩子发出的声音,一下就过去了。她不能分辨谁是谁的气味。她能辨认的花草树木太少了。
后来有男人被她带到这里来。男人一见这里总是惊喜,好像那种偷东西没人管的惊喜。***的时候,她会咯咯咯大笑。有的男人不问,埋头做事;有的男人会好奇,会说你为什么这样笑?她就大笑着说,我丈夫说了,不许笑!男人也就大笑起来。
失眠严重的时候,她一个晚上都这么靠在这张椅子上,到了夜深人静的上班时间,或者还没到上班时间,她就出来了。队长说,你这样熬不是个办法,要不你改上长白班吧,反正你一个女的也不方便。她想了想,还是上混合班,就是含夜班的那种。队长说,还是不要啦。她说,要。我喜欢半夜没有人的马路。
队长说,老金说得没错,你真是变死了。
老金就是队长老婆。开始,老金介绍了很多治疗失眠的中医专家给她,还送了五味子配什么的祖传偏方来;在孩子流产后,她甚至来陪她住过两个晚上,炖鸽子炖鸡什么的忙个不停,挺热心的一个人;后来,就当面呸她口水,每次见面都呸她,呸到队长都难堪起来。和欢就笑,后来学会打呼哨了,她就打个响亮的呼哨,回应队长老婆老金的呸。
很多个男人都说喜欢这个地方。但是,和欢拒绝任何男人停留在这里。一个人在星空下的院子里,在树木四合的躺椅中的时候,她不愿意有人在她旁边。有的男人似乎留恋天上的月色星光,看了天看了地,说我抽一支烟就走,她说,不要,你走,马上走吧。
三
12点到14点这趟中班的出车,可以看到略带疲惫的街景。从海洋之心广场的7号取水点,汲满一车10吨的水,就可以把郑成功东大街、郑成功南大街,还有台湾东街,一片一片变成雨后的大街。疲惫的城市就像醒来一样,有了短暂的清新。洒水车队里,几乎所有的司机都喜欢开着提示音乐,路人一听就纷纷避让。还是有居民投诉,尤其临街的居民说,半夜鸡叫啊,知道你们在洒水,知道!可是,五六点钟,这不是人家正好睡的时候?!
投诉多了,队长就说,好了,从今往后,凌晨的出车不准再放音乐,开提示灯就行了,但中午傍晚还是要开提示音乐。
洒水车的提示灯,也就是像警灯、救护车灯那样的东西。和欢从来不喜欢放提示音乐,和她交接班的圭母(当地话:母鸡)喜欢放,圭母在踢破和欢的胰脏之前,放的是《爱拼才会赢》,《双人枕头》,等和欢出院再来上班,和她对接的换成一个蔫蔫的落榜生,他放的就不是闽南歌曲,而是周杰伦的《双节棍》和《简单爱》了。
因为白天半夜都不放音乐,有关洒水车噪声扰民的投诉,就从来没有女司机和欢的份儿。但是,别的有,比如,把路人弄湿了,把私家车辆弄脏了。投诉还真不少。队长说,你开提示音乐好不好,我的姑奶奶?和欢说好。又有投诉。队长就弯下身子跺脚说,你开提示音乐好不好!我的姑奶!老是心不在焉!和欢说,噢!好。
这种德国产的洒水车,喷出的20多米宽水径,很壮观;车子慢吞吞,非常宏伟地行进着,和欢就从高高的驾驶座上往下看行人、看街景、看比它快的公共汽车。行人有时有惊慌的感觉,逃窜时步态显得狼狈;有时,和欢不想淋湿谁,就停一停,或者控制一下喷水按键。天气干燥尘土大的时候就使用喷雾功能,那时候,东边或者西边的太阳,有时想穿透她制造的弥天水雾,往往彩虹就不太明显地出现了。眼尖的路人就惊奇起来,连声赞叹;和欢也不惊奇,依然慢吞吞、突突突地带着彩虹前行。
每一辆汽车的屁股都是美好的。因为从汽车的正面或者侧面看,都不可避免地会看到里面像虫一样的人,汽车所有的动作就成了人的动作的延伸;可是,从后面看,汽车很像另一种生物,看不见人,它不仅有力量、有速度,而且纯净、克制、含蓄,通常显得比人有教养,好看极了。
嘉禾银座。洁荷堂——洁荷堂是干什么的?不知道。阿嫂烧饼。汕味蒸鲍翅。陇上人家。湘厨小苑。船头煎蟹。上海故事。雅子。华山论剑。曼巴之恋。鹿港小镇。从来没有——从来没有是吃什么的?深海苏眉。有人说苏眉是一种美丽惊人的深海鱼。陶然居。黑伙计的陶然居。太阳门。
台湾东街的女人很多,买到称心衣服的女人一眼就能看出来。郑成功南街的男人就明显多了。所有的脑袋都那么陌生、令人讨厌,它们深深浅浅地移动,移动在各种招牌下面:金德啤酒—我就要你。专业水带、三角输入管。龙人汽配。燔龙明星。筛网。江木专卖。盛世华城。围墙上有字——多段龄游泳池,成就您海阔天空。十字街头隔离栏上有条红布拉的长标语:见了车祸速报警,患难之中见真情。上次那个位置有一幅长布标语,第一天挂出来的是:热烈祝贺我市住交会胜利召开;第二天,它就变成了热烈祝贺我市***会胜利召开。听说市长非常生气,住宅交易会受到了影响,市长要查出那个破坏城市形象的凶手,但是,听说没有办法查出来。上面还有一个大幅的喷绘公益公告:巩固创建成果,提升花园品位。
来来去去的公共汽车,凭着车身广告和欢就能猜出是几路车。埃及艳后,7路。第五大街,2路。蓝色天空,43路。动感地带,9路。我家咖啡,3路。百年皖酒,87路。有个长通道车上戴着耳机的女郎,不知道做什么广告的。一个男人说,你长得就像那个女人。和欢知道是有那么辆车,被评之后,她就留意那辆车了。她为那个女人的漂亮而发愣。马上想到丈夫第一次见到她说的话。她在那个小县城在粮食系统算一枝花吧,但是,高中肄业,靠着会计爸爸给人做假账才得到工作的她,总是担心丈夫看不起她,丈夫却说,你比我们大学里的女生可爱多了。
后来,她多看了几次那个美女广告,就不再发愣了。那个美女脖子以上的图案画在车窗上,以下呢在车厢上。车窗拉上的时候,她身首正常,只有要人拉开窗,她就身首异处了。头脸和身子就像不是一个人。有一天,她忽然觉得没错,这个女人就是她。身首异处的女人就是她。
有个抱小孩的大汉猛然挡在洒水车前。她定睛一看,一看到那个小孩全身湿透,就知道有人要找她吵架了。她就把车慢吞吞地停了下来。
男人厉声咒骂着,动作幅度很大。那个湿漉漉的小孩有点怕。男人看她心不在焉,但明显垂头丧气地站着,似乎心里好受起来,语气忽然就轻了一些。结果,警察正在往这儿走过来,他就抱着湿猴一样的小孩,伸手招拦起出租车,走了。和欢看着他的背影,忽然觉得十分可惜,他的背影太像她的丈夫了。连后脑瓜高高的发际线的头型都像。她一直看着那辆出租车远去,也许,丈夫抱小孩的样子,就是那样了。
请问是福尔事务调查所吗?
是的。请问我能为您做点儿什么?我是汪侦探。
寻人业务费用多少?一般什么时候有回音?
噢,是这样。寻人嘛,比较棘手。您有什么资料提供吗?根据资料我可以大致回答费用和时间的问题。
要什么资料?
什么人、名字、身份证号码、手机号码、最后走失的时间、地点、亲友关系、同学朋友通讯录、个人爱好。——失踪是最近的事吗?
不,一年前,一年零七十四天。身份证号、手机号我都有。我是他老婆。他老家在临州。
他做生意吗?
不做。
他受到打击吗?
没有。
最后见他时,有什么特别情况吗?你们吵架了?
没有。如果在闽南地区找他,多少钱?如果到深圳找又是多少?
唔,如果你提供的资料准确,七八千怕是要的;全省范围吧,我只能说尽量控制在一万五以下吧。深圳可能会再高一点儿。你知道的,那种地方,什么费用都高。其实我们真不爱接这种案子。
那什么时候有回音?
签合同之日起算,4个月内——有没有都有回音。我们做事很清楚的。
五千不行吗?
嘿嘿,小姐。值得找的人,十万八万一百万也值;如果不值得找吧,您就随缘吧。我们可以先预收五千。请您先到我们调查所来吧。
四
那天是个快下雨的星期六。和欢被队长通知要去上“市民与法”的培训课。丈夫说我去看看老妈,你不便去了吧?和欢说,不敢了,才调来又有了这个好岗位——我才知道很多人想争这个位子呢。丈夫说,那这样吧,我就多待两天,反正我周一周二都没课。
丈夫的母亲身体不好,原来还一直反对这桩婚事。儿子是名牌大学生,又在特区工作,找个条件好的特区媳妇不好,偏找个小县城没见识的姑娘。大学三年级,有个女同学对儿子非常好,有年暑假还跟来玩了,普通话说得好听,模样也好,看得出对儿子很有意思,可是,儿子就不喜欢她。现在,听说在深圳一个大公司做管理什么的,钱多得很,全家人都迁过去了。说到这儿,丈夫的母亲就不住叹气,总说儿子没有福气。
有了小县城女友,周末一点儿时间,儿子不再回这个两小时就能到的临州老家,而是起着大早,长途奔波直往北面那个小城赶,更别提什么寒暑假了。老太太偷偷拿了两个人的八字找人算了,人家回话说,鸡狗不配。成婚的鸡狗到松树下,松树都会掉叶子。但儿子还是不听,鸡狗还是成婚了。老人家暗中生气,一直不太答理媳妇。后来看到儿子为调动伤透脑筋,老人就说,调吧,把头发都调白了,还不知道调不调得动!现在知道苦了吧!老人对和欢积累了越来越多的不满,倒也不当面说什么,但是,眼光十分锐利,时时刻刻都像评委。和欢就有些怯怯的,只要丈夫不在,和老太太独处她就浑身不自在。因此,能避开就避开了事。
那天早点是和欢出去买的。丈夫看了说,我说过我要那种放大蒜的海蛎煎饼嘛!和欢买的是煮茶叶蛋和豆花。和欢把蛋剥好了,送到丈夫面前,和欢说,偏不买!一种臭蒜怪味!
大蒜有益健康,你怎么就教不会呢!
丈夫推开了茶叶蛋,似乎不高兴。这个场景经常在和欢脑海回放,到了后来,她甚至也相信,丈夫当时真是生气了,丈夫是生了很大的气出门坐车去的。
丈夫看了看天,拿了伞又放下了。和欢说,还是带上。丈夫挡开说,算、算!
和欢看着丈夫走过木棉树、穿过竹篱笆,再穿过比他身子矮的芙蓉、橡皮树等不见了。可是,和欢在换衣服的时候,丈夫又匆匆回来了。和欢自作聪明笑嘻嘻地往他怀里送伞,丈夫把它推开,到桌子前面开了那个电脑。
和欢说,不是赶车吗?怎么还回来弄这个。
收个邮件。
什么事这么急啊?
去去去,电脑的事你又不懂!
不给你吃海蛎大蒜饼你就生气呀?
去去。
结果和欢反而比丈夫先出门去。
直到晚上,和欢才发现丈夫的手机忘了带。
丈夫就这样走了,留在和欢记忆中的还是穿过竹篱笆的样子,因为知道这个身影并非是走远,而是又折了回来,回到了那个电脑前。所以,丈夫究竟怎么走的,甚至走了没有,在记忆中和欢都有些模糊起来。丈夫究竟是什么时候消失的呢?不知道。当天晚上不知道,第二天、第三天、第四天也不知道。事实上,永远都不知道了。当天晚上,和欢看着《还珠格格》,哭哭笑笑着就睡去了;第二天第三天晚上也依然看电视,睡得很踏实。
丈夫说是周一周二都没有课,当然也就不用赶回来。小夫妻已经团圆了,刚团圆的那个黏糊劲儿也过去了,丈夫和朋友的走动自然多了起来,电脑也会玩到半夜。和欢不懂电脑,丈夫玩电脑,她就看电视。她想,生活正常了,是该分一点儿时间给那个厉害的老太太了。
周三下午,丈夫学校的老师打了电话,是打丈夫手机。可是,和欢没接到,因为她上班时,不会带丈夫的手机去。手机倒是开机的。丈夫的手机入了教育网,听说接电话不要钱,所以,和欢始终没有关掉手机。即使她在家,她也不会去接电话的,丈夫说了,丈夫反复说过,他非常讨厌不尊重人的行为,每个人都要有自己的私人空间。
学校当天实际上打了三个电话。第二天,学校又打丈夫的手机。和欢听见了,从隔壁厕所里奔出来,犹豫了一下,没接。她当时转的念头是,是不是他自己打的,该回来了呀。后来,电话又响了。还不接。电话安静下来,她无意中发现,手机显示已经有五个未接电话。她心里说,再响起来,我可能还是要接一下,告诉对方,我丈夫不在家,来了让他打过去。
直到中午电话就不再响了。下午去环卫大队,一进门,正在接电话的队长就看着她说,来了来了,她来了!队长招手叫她听电话。和欢以为是丈夫打来,正想埋怨怎么还不回来。却听到陌生的声音:祝老师生病了吗?怎么没来上课,电话也没人接?
和欢说,噢,回老家了。不过前天该回来的,有课。他手机忘了带啦。
对方说,也没给你来电话吗?有什么事应该请假说一声啊!
和欢说,是呀。一个电话也不打。可能用他妈妈的电话,怕她不高兴。这样说,和欢马上就觉得不妥,因此嘻嘻笑起来。
学校那边很严肃:请你马上给祝老师去一个电话,说学校在找他。请他立刻回来上课!
和欢下班的时候,都晚上9点了。她想给丈夫打电话了,可是,她发现记他妈妈家里的电话的小本子找不到了。找了一通,又到厨房那个旧课桌抽屉翻找,都没有。她就生气了。气了一阵子,想起《还珠格格》,赶紧打开电视,只看到了小半部分。关掉电视去洗澡的时候,她忽然就十分气恼了。讨厌你!她诅咒出声,她骂的是丈夫母亲,拉住儿子也拉不住他的心,有本事,你就别叫他讨老婆!丈夫得意的时候,曾炫耀过女同学喜欢他的轶事,加上婆婆有时一句半句的,和欢就知道世界上还有深圳那个女同学。
睡觉的时候,枕巾上都是丈夫头发的气息,她使劲闻了闻,不知不觉地哭了起来,她呜呜地说,有什么了不起嘛。
第二天丈夫也没有回来。和欢也没有找到婆婆家里的电话。倒是接到了丈夫学校的电话。和欢承认自己把婆家电话弄丢了,联系不上。学校的人就说,手机不是在你那儿吗,你查查里面的电话簿。和欢查了,可能是家里的电话太熟悉了,丈夫并没有把家里电话存进去。学校说,我看你有必要跑一趟。
第二天,和欢就跟队长请了假,直奔长途车站。一到婆婆家,和欢推门就说,学校生气了!祝安没请假。婆婆说,颠三倒四说清楚来。
和欢说,祝安要被学校处分了!
婆婆生气了,我儿子犯什么错了?
和欢说,学校有管理制度,不上课要请假。我就是来催祝安快回去的!
hp: