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7章 第三棵树是和平(6)

作者:须一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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类型:都市·校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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更新时间:2019-10-08 04:09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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本章字节:12542字

回到旅店,头发还没擦干,就听到大鸟发出“呜喔”的熄灯信号。一路走来,拉拉始终把手放在戴诺肩上,并没有再说什么。各自回房,头发还是潮湿的,戴诺站在自己窗前,看着村庄一盏又一盏的烛光,相继消失在黑暗之中,黑暗的成色越来越重,越来越厚。忽然间,一阵激烈而空洞的狗吠声,在远远的什么地方骤起,像是谁招惹了愤怒的狗们。慢慢地,狗声、人声都消失了。


口琴声又出现了,在滞重无边的黑暗中,它纤细得像一束轻烟,那么无依无靠,那么寂寥惆怅。还是昨天的曲子。口琴停了一会儿,一个有点远的男声出现了,他唱得并不大声,但是,静谧之中,低沉的嗓音十分清晰。戴诺仔细听了一下,听不明白:


甘——听——哦——吻崴——阶——默——


甘——听——哦——吻崴——哄——嘿——


戴诺回到床上,使劲搓着脚板心。吹奏人的乐感很好,唱得很朴实,但是,因为朴实,里面传达出来的孤独感非常真实强大。戴诺原来想听听自己带的音乐片子入睡,结果被哀婉寂寞的口琴声缠绕得有些感动,听着听着便睡去了。


但是,她又见到了水流女尸,这次,水中裸尸起身躲避障碍物的时候,冲着她突然笑了一下,红红的血流,顿时从牙缝中流下来,牙齿全部染红了。戴诺大惊,原来女尸就是孙素宝。戴诺睁开眼睛。眼睛前方,仿佛一千年的黑暗中,涌出了几颗星星般的光亮点,旋转着、快速旋转着,分明是杨金虎剩下的那只眼睛上的白光,向她挤压而来,晶亮而锐利。戴诺失声大叫——拉拉!钱拉啊!


拉拉没有任何反应。戴诺哇地哭出声来,灵动的光点霎时停住了。戴诺一跃而起,嘭吱嘭吱地扑进拉拉的房间。拉拉的鼾声骤然停止,他刚转头,戴诺就蹿进他的被窝中。拉拉猛地坐直了。


什么事?!


……鬼……发亮的……


在哪儿?


我房间……


拉拉似乎犹豫了一下。我去看看。戴诺紧紧抱住他,但很快,戴诺放手了。拉拉跳下床,嘭吱嘭吱地光脚走动着。他的声音很大,可能是给自己壮胆,他说,谁开了楼梯路灯,是你吗?


戴诺蒙头在被子中。拉拉走到戴诺房间,停了一下,嘭嘭嘭地又回头,到床边,把戴诺拖出被子。鬼在哪里?!


戴诺说,在我房间。


屁鬼!你带我去看!


戴诺不肯。拉拉也钻进被窝。说说那鬼是男的还是女的?说啊?


是亮的,在转动,是人眼睛上的光,是他的……


嗬嘿!我的天!你这白痴!我告诉你吧,这里和城市不一样,过分黑了。我们睡下的时候,漆黑一片,你半夜醒来,突然看到有光透过木墙上的疙瘩小洞,你就发生错觉了。不信我陪你再去考察一下?


戴诺基本相信。但是,是谁半夜开了灯呢?她已经不敢再回自己房间了。龟缩在拉拉怀里,她不再说话。我不是柳下惠。拉拉说,我真的不是柳下惠。拉拉大吼了一声。


合作完毕。戴诺说,你回老家干吗?你和你哥哥怎么回事?


他死了,真的死了,车祸。


我觉得你像在胡扯。回家你有工作吗?


我回家就是继承我哥哥的事业,继承他的一切,包括岗位、妻子女友。他们结婚了,婚礼还没进行,拖拖就突然发生车祸了。


怎么会这样?戴诺说,对不起。


我和我哥是孪生兄弟。我们互相之间总有感应。那天,他车祸前两个小时,我的头就突然疼得很厉害,左半边。我感觉非常不好。我就打他的电话。他在开车,他说没事。他还跟我开玩笑说,高速公路边最好多挂点儿美女广告牌,否则实在令人疲劳。我说,没事就好啦。你开车小心点儿。大约过了3个小时后,我接到电话,拖拖车祸身亡,他左半个脑袋都撞烂了。


拖拖的女友是和我们一起长大的女孩。我们家调动后,她家还在那。拖拖是大学毕业实习时,再回到那里的,结果发现那个女孩已经长大了,他们互相一见钟情,并相信曾经青梅竹马。当时,她父亲已经举债创办打火机厂。拖拖为了爱情,辞了公务员,下海和他一起干,三年过去了,现在他们的产品在日本出口势头刚刚转好,拖拖那个笨蛋却出事了。


拉拉停了下来。戴诺以为他在黑暗中流泪了,或者不想再说了,因此也没说话。拉拉说,你想睡了是吗?想睡就睡吧。


我很难过。戴诺说,为你哥哥惋惜。那个童年女友,是叫小鸡毛的吗?


是。小鸡毛长大了。什么叫女大十八变,我看到她才明白。我理解拖拖一见钟情是有道理的。拖拖是个非常强悍的男人,任何时候都意志坚定。他曾说,小鸡毛学的是幼师,因此,说话做事十足的孩子气,连打个喷嚏的声音都像猫咪。她给他带来极大的柔软感和安全感。参加我哥葬礼后,小鸡毛爸爸找我谈话,问我愿不愿意跟他干,他说,他已经习惯我哥在他身边,他相信我能干好。最重要的是,小鸡毛也习惯了。我一出现在他家,精神几乎失常的小鸡毛就把我当成拖拖了。从第一眼见到起,她就一直叫我拖拖、钱拖。


你爱她吗?


我想……会很爱的。她是可爱的,她天生就是那种激励男人像男人的人,和我们妈妈不一样。我也喜欢柔软的女人。我们毕竟是孪生兄弟。


你母亲怎么了?


那是个有洁癖的女强人,一个小官员。四十多岁就积劳成疾。她到死都认为,如果没有我和拖拖,她一定会取得更大的进步。记得小时候,拖拖和我经常弄得身上很脏,有一次,她暴揍了我们后威胁说:谁——再不注意卫生,就连人带衣服,通通塞入洗衣机!她将放进很多洗衣粉!当时,着实把我们兄弟俩吓坏了。我认为会淹死,拖拖认为会先被呛死!她是个天生漂亮的、成天拧着眉头、厉声说话、不像女人的人。私下里,我和拖拖认为,她本来是可以驾驶宇宙飞船的,但不幸却驾驶我们家的“拖拉机”——我胆小的老爸,名字里有个基字。你看她给我们兄弟起的名字,就知道她英雄的心中,对我们多么仇视和失望。


招弟就地消失了。次日上午,戴诺他们又到她的小店前转悠多次,始终门户紧闭。戴诺请杨助理带路到她家去。杨助理说,她公公一家在村里势力很大,闹不好被赶骂出来,没意思。


为什么会赶骂我们呢?拉拉非常奇怪。


你们不知道,这个地方的人,特别心齐的。在镇子里嘛,一个羊公村的人和别村的人口角了,只要有一个羊公村人路过,那么,他就一定会不分青红皂白地冲上去,甚至比当事人还火冒三丈地大打出手。不信你到县里打听打听,羊公村的人惹不惹得起。


那这和我们的调查有什么关系呢?


他们的人被杀了嘛!还没关系?!不瞒你们说,我二舅这两天就一直交代我,公家的事少管。你交代我要在笔录上签名,可是,我就担心我签了,村里的人对我二舅会不会有意见。还好他们自己都不肯签。我二舅妈说,村里的老人都说,杀掉自己男人,在这个村里,有天有地以来,还从来没有过。有的老人说,看这个女人的相,早晚要杀人的。


为什么?戴诺问。唉,杨助理说,老人的话都是迷信。外面传来她杀男人的事后,他们议论说她长得像骚狐狸,还说整个羊公村,最早涂口红的就是她。嗳嗳,迷信落后嘛。没什么好说的。


都没有人说她好,是吗?


自己男人都敢杀,谁还说她好。你不是听到,连她最好的结拜姐妹都说,再怎么也不能杀人嘛!


杨助理勉强带他们去招弟的公婆家。其实他公婆家离他们住的地方不远,靠山边一个青砖水井旁,就有一个青石块铺就的院子,院子里鸡鸭悠闲地到处走动,一只红脸黑鸡,咯咯咯像个咳嗽的老人。昨天那个来叫招弟的妇女,在腌制一坛咸菜。一见他们,什么招呼也没打,甩甩手就奔进了里屋。


杨助理说,你们等一下。他也进了里屋。等了一会儿,戴诺也想进去,可是,里面却有了动静。杨助理和那妇女一起出来了。妇女显得很高兴。妇女很高兴地对他们说,病了病了。杨助理说,招弟的头被人打伤了,已经回了娘家。她公公婆婆正在生病。


戴诺发了一阵呆,她不知道是杨助理被骗了,还是她被杨助理骗了。呆了一会儿,戴诺说,那么再去金虎家看看吧,也许他们愿意签名了。


杨助理说,肯定白去!就是他敢签名,也会被村里的人笑死嘛。


村里人知道我们是干什么的?戴诺问。


律师嘛。律师都是帮坏人的,村里人都知道嘛。


是你说的!拉拉说。你就这么介绍的!


我来联系的时候,没说什么。他们就是知道!你们还想隐瞒身份?


你这个傻逼!拉拉猛地推了杨助理一把。你领工资是干什么的!


杨助理煞青着脸,站住了。拉拉也挑衅地斜睨着他,不动。


在他们中间的戴诺,赶紧张开双臂,挽推着他们走。走吧,走吧,小杨也是替我们着急。没事,走吧,去金虎家看看。


一行人刚踏上歪歪扭扭的石阶,还没走近那个芭蕉丛生的黑瓦平房,只见金虎家的两扇木门,就重重地关上了。他们就站住了,杨助理肩膀脖子配合得很洋派地耸了耸瘦肩。


戴诺说,你学了多少法律?杨助理说,一个多月哪。是在县里办的培训班里。结业的时候,我考的分数最高。我本来想再学一点儿,去考律师,不过我考了不在这里当,我要去你们那,去深圳、去广州当名律师。我要去挣大钱!这里太穷了,没意思。


那你赶紧学啊。拉拉说。


现在不行。杨助理慎重地说,我还在恋爱,也不是恋爱,我们镇长的女儿长得非常非常那个。我还没有解决她。解决了我就打算结婚嘛,结了婚,然后就读书考一个律师,带上她到你们那赚大钱去!


拉拉非常不友善地纵声大笑。戴诺说,你很了解律师吗?


律师嘛,就是根据事实和法律,提出证明犯罪嫌疑人或被告人无罪、罪轻或者减轻、免除其刑事责任的材料和意见,维护他们的合法权益。


拉拉说,背得不错,傻逼!


杨助理捏起了拳头。戴诺怒不可遏地踹了拉拉一脚。


晚上,杨助理和他们一起住店,两个男人不知道交流了什么黄色段子,在一个房间里不断发出笑声。拉拉力邀杨助理前往裸泳,但杨助理吓坏了,说会关节炎的。拉拉戴诺回来的时候,杨助理在玩拉拉的掌上游戏机。拉拉说,如果你表现好,我可以送给你。


两个人的关系又进了一步。熄灯之后大约一个小时,孤独的口琴声,又从黑暗中细带子一样盘旋而起。戴诺到底忍不住,举着蜡烛嘭吱嘭吱地去敲拉拉他们的门。杨助理就在床前就着烛光玩游戏机,拉拉站在窗前发什么呆。


戴诺说不明白什么曲子这么令人忧伤。拉拉随口哼唱,说,《今天我非常寂寞》啦。戴诺还是不明白,吹口琴的人好像是用广东话低声唱。


杨助理说,他怀念过去嘛。这人是个瘫子,摔瘫了就从城市回来了。城市人当不成了嘛。


杨助理懒得说这个故事,他头也不抬地说,瘫子年年吹,起码吹了三年这首歌,结果,只要有客人下乡,不管扶贫还是计生的,人人听了都受不了,人人都要问。他实在讲烦了。他已经叫瘫子换一首歌,可是,他妈的,瘫子就是不改。真是无聊。杨助理说。


戴诺把所有的蜡烛吹灭了。杨助理玩不成游戏机,只好讲瘫子的故事。可能很久没讲,讲着讲着,杨助理自己来了激情。他说,瘫子没摔瘫之前,据说是全村最帅的小伙子。四年前和镇上一个镇花到广东打工。镇花在一个大酒家从普通服务员,变成了迎宾小姐,成天旗袍叉高高地站在大酒店门口的风中迎宾,后来酒店开辟了全城最大的洗脚城,镇花毅然拜师学艺,不久就成了最红的足浴保健员,人人进去都点迎宾员100号。有人为了100号,情愿等两个钟头。


相比女友,瘫子运气很不好,打了多份零工,都不顺。所带的盘缠全部花光,后来都是靠女友接济。女友开始烦他,想给他钱,让他回老家。瘫子不肯。后来看到汽车站点上有招募男女公关的广告,广告称俊男美女一旦入选,即可月收入逾万。瘫子自忖自己形象不错,硬着头皮再向女友借了800元,按广告写明的账户,将所谓报名费培训费全部存入。然后打了对方联系电话。可是,对方确认了他钱进账后,再联系电话就不通了。


瘫子这才知道碰到骗子。狗急跳墙之中,瘫子铤而走险,想偷回800元还给脸色已经不好的女友。他利用曾经送鲜奶对城市大厦的熟悉,踩好点下手。可是,那天,偏偏社区义务巡逻队员发现了他,警车迅速过来。惊慌之中,竟然从六楼跌了下来。当场就站不起来了。也好,人家警察不要他了。所以,人没关,刑也没判,就给遣送回来了。现在,他成天做他的城市梦呢。广东话一句也不会说,偏偏要用广东话唱,好像就他当过城里人。就算你唱得和广东人一模一样,你还不是羊公村人?搞不过城市,瘫着回来了,你还有什么本事?等他瞎眼老母死了,看他还有力气吹口琴嘛。嘿,我二舅说,村里人连狗都瞧不起他。


那他的女朋友呢?


谁要管他!听说是和一个大款结婚到香港去了嘛。前几年回来,还来看他,提了点儿礼物,听说瘫子当场像疯掉了,把所有的礼物摔出门外。啊——啊——啊——地鬼叫了两天两夜,从此,不再说话,就开始吹口琴唱歌了。


原来计划两天完成的工作,因为不顺利而耽搁了。金虎的舅舅不知是不是推托,总是传话说没空儿,要等。连续两天到河里洗澡,戴诺开始发烧,而且发现,每天出门回来,留在住房里的东西,都被人翻动过,相机的镜头盖也失踪了。拉拉脾气很坏,有一天黄昏,猛然拉起戴诺在窗前狂吻,然后突然抄起桌上塑料肥皂盒,砸向对面的窗户中。对面窗帘后面随即传来凳子翻倒的声音。


拉拉放开戴诺,一屁股坐在床上,臭着脸不说话。戴诺猜到了,对面的窗帘后面,有双眼睛天天在窥视。拉拉说,妈的,那肮脏的老头儿,用窗帘遮了大半个脸!拉拉又说,让她死吧,该死的就让她死吧。别费劲了,我们回去!我烦了!


吃中饭的时候,杨助理说,下午4点左右,金虎的舅舅同意送完信报过来一下,地点还在金虎家。拉拉很高兴,他早就算过了,如果今天再调查不成,那么两天一班的汽车,就意味着他们又要多待一天。所以,他拍着杨助理的肩头,说,小子,能干。欢迎到特区发财去!杨助理瞪了他一眼,一抖肩头抖掉拉拉的手。


杨助理用本地话,让大鸟煎了一份退烧的草药。大鸟交代喝了就睡觉发汗。可是,戴诺睡不着。他们的生物钟,也快调准成日落而息日出而作的节奏了。拉拉伏在自己的窗前,饶有兴趣地看什么。戴诺也走了过去。


院子中,三只小鸟和两个肮脏的女童,在树下做游戏。戴诺看了一阵,大致明白了。院中四棵树,孩子们一个占据一棵树下,第五个孩子踩着院子中间的一个旧铁罐头。他要防止其他孩子冲击踢响铁罐,同时,他还要去拍别的孩子守护的树干。而占据树的孩子,彼此间又互相混战,千方百计要拍击别人的守护树。谁被人拍了,又拍不到别人的树,或者踢不到罐头,那么他就输了,就让出树,到中间做无产者,守那个破铁罐。但是,如果有孩子占据第三棵树,那么所有的孩子,都要上去和他握握手,表示和平。但是,和平总是不持久的,每一次开战,总有孩子想要拍第三棵树,而拥有第三棵树的孩子也可能自毁和平,发动侵略。


拉拉心情很好,说,如果我下去,他们会接受我参加吗?


你可以去试试,但小鸟们肯定不要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