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王山
|类型:都市·校园
|更新时间:2019-10-06 13:38
|本章字节:13482字
据后来的许多人证实,褚金平和付芳早就相识。褚金平自己说,他是在三路无轨电车上认识她的,但是不知道她叫什么名字,更不知道她是阮晋生的女朋友。如果知道,他当时就会下手,哪能让她跑了?
当时,褚金平正带着两个佛爷在三路无轨电车上伺机出货。车上乘客稀稀拉拉的,不管是谁贴近谁,都会令人生疑,根本没有机会下手。
褚金平正感到索然无味时,付芳上了车。
最先引起他注意的是,这个姑娘长得绝顶漂亮,是那种让人不敢正视又想偷眼解馋的漂亮女人。特别是她的肤色,极白极细,脸颊和脖颈白得就像薄胎细瓷的器皿,晶莹剔透,几无瑕疵。
他朝她笑了笑,姑娘也大方地回报以微笑。他又笑,人家不再搭理他,别转过脸去,看着窗外。
他无论如何也管不住自己的眼睛了,毫不遮掩地盯着姑娘看,看那张好看的、精巧秀丽、薄胎细瓷的脸。姑娘偶一回头,发现了他的目光,不再闪避,也认真地回看他。
看着看着,两个人又都笑了。
付芳的笑很好看,鼻子、嘴和眼睛都大笑,一双黑黑的眸子闪着明亮的水光,纯真无邪而又极富贵族气。
车到沙滩站时,一个佛爷终于捅出了一份大货。佛爷紧张地贴近褚金平,把一个厚鼓鼓的钱夹递给了他。这使得他再也不敢看姑娘一眼了,而且还不得不在车门马上就要关闭时,仓皇地挤下车去。身后,招来售票员几句粗野的叫骂。
他无名火起,想回过身去对骂,却一眼又看见了那位姑娘。她站在车门里面,正隔着窗玻璃向他张望。她似乎又笑了。
那是一份难得一见的大货,一百几十元人民币。但是,褚金平高兴不起来,心里觉得空落落的。
第二天,褚金平独自上了三路无轨,上上下下地乘了一天车,但是再也没有见到那位漂亮得出奇的姑娘。
第三天,褚金平没能再去乘三路无轨车,那一天,他出了事,几乎葬送了性命。
2
人们一直感到很奇怪,在李辰星、疯熊、胡俊光以及其他人相继遭到毒手以后,阮晋生为什么一直按兵不动?他在等什么?
他必须等待时机成熟。
他对几个最亲密的朋友说:“不敢出击是怯懦,而盲目出击则是更大的怯懦。真正的勇士,是在敌人即将出拳的那一瞬间,击出更凶狠有力的一拳,只一击就将敌置于死地。”
他已预感到边亚军、陈成将要对自己下手了。
时机,即将成熟。
就在这时,阮晋生自己的家里出了事。
那天夜里,阮平津已经睡下了。阮晋生从外面回来以后,突然勃然大怒,闯进阮平津的卧室,揪着她的头发把她拖至客厅里。
她只穿了内衣内裤,惊恐和寒冷使她浑身颤抖,难以自持。她双腿一软,跪坐在冰凉的地板上。
阮晋生抬起腿,一脚踢在阮平津的脸上。她惨叫一声,仰面摔倒在地上。阮晋生再要踢时,阮平津一下抱住了他的腿:“哥,我没错,别打我呀!”
“你说,那个王八蛋,他是谁?”阮晋生脸色铁青,怒不可遏,“说,你们,在一起都干过什么?”
他把一封信摔在阮平津的脸上。这封信是阮晋生回家时在门外捡到的。在这封署名为“知名不具”的信中,用淫秽下流的词语露骨地表达了对阮平津迫不及待的欲望。信笺上污迹斑斑,不堪入目。
“说,他是谁?”
阮平津低着头,沉默不语。
“阮平津,你说,这条狗,他是谁?”
阮平津仍然低着头,不说话。
“贱货!”阮晋生挥起一拳,重重地打在阮平津的头上。紧接着,他狂怒地扑过去,抓着头发把阮平津从地上提起来,玩命地撕扯、踢打,打她的头和脸,踢她的腿、刚刚隆起的胸部,还有,她的下部……
最后,他命令妹妹脱光衣服,赤裸着身子在客厅里跪下,整整跪了一夜。
当年,父亲惩罚偷偷溜出去跳舞的母亲,就是这样做的。那一次,父亲把阮晋生从熟睡中叫醒,把他带到客厅里,指着赤裸身子、瑟瑟发抖的母亲对他说:“晋生,你记住,在我们阮家,男人必须成为英雄;女人,绝不能成为贱货!”
小小年纪的阮晋生庄重地向父亲发誓:“妈妈再出去跳舞,我就杀了她!”
阮平津知道信是谁写的。
她不能说。说了,阮晋生会杀了那个人。
每次到食堂打饭时,那个人都会从灶间探出那张满布痘瘢的脸来,痴迷地死盯着她看。那目光中饱含着汁液四溅的欲望,表露出恨不能把她当众生吞活剥的疯狂,这常常使她毛骨悚然、不寒而栗。
她竭力躲避,但是那张布满痘瘢的脸和那个急不可耐的目光却无处不在、无孔不入。即使躲在自己家里,阮平津也毫无安全感。那个人就像一只急火攻心的猴子,焦躁而又顽强地在她家楼下打转。几乎每次开窗户时,都能看见那双肆无忌惮的、痴迷的眼睛。
阮平津害怕,却无人可诉。
一天晚上,在大院的操场上看露天电影。阮平津隐约感到有人在身后轻轻地碰撞自己,同时伴随着粗重的喘息声。一股腥热男人气喷吐到自己的脖颈上。她惊恐地回过身去,差点儿碰到那张布满痘瘢的脸。她惶急地闪身躲避,但是来不及了,喷射而来的液体溅到了她的手上……
当天夜里,她发了高烧,三天三夜昏迷不醒。在迷乱中,她拼命喊叫哥哥的名字,要哥哥快点救她。在狂喊中,她发着狠地抓挠自己左手的手背,另一只手挖得鲜血淋漓,几无完肤。
三天三夜,阮晋生一直守护在阮平津的床前,喂水、喂药、用湿毛巾给她擦体降温。当阮平津惊厥抽搐时,他狠狠地扇她的脸,抱着她拼命地摇,哭着喊醒她。
妈妈的一个同事曾偷偷来看过他们一次,给了他们一点儿钱。那女人看到兄妹俩的惨况时,哭得差点昏过去。
三天后,阮平津的烧退了,清醒过来。人瘦得像一只被压瘪的灯笼,只剩下青灰色的皮肤裹着支棱八架的骨头。
阮晋生又开始逼问她:“是谁?他对你干了什么?”
阮平津无力地闭上眼,什么也不肯说。
阮晋生厌恶地离开了妹妹的病床。那一刻,他恨透了阮平津,甚至恨所有的女人。
女人是什么?他想,是肮脏、轻浮、固执和罪恶。
曾有一个朋友郑重地告诫阮晋生:“你对平津的态度是极端偏执的,甚至已经带有病态的宗教情绪,发展下去,将酿成惨剧。”
“你指的是苦修和禁欲主义吗?”阮晋生问。
“不,是处女膜崇拜。这是中世纪等级社会中流行的贵族病,或者说,是由于等级观念所形成的一种性恐惧心理。它在本质上是自我剃度、恶性自抑后产生的性疯狂。”
阮晋生冷笑:“请教病因,我为什么会患这种病?”
“因为王朝的没落。”朋友莫测高深地说。
朋友劝阮晋生积极与女孩子们交往,谈恋爱,或者干脆不那么严肃地和哪个女人睡一觉。滥交是堕落,但它毕竟胜过性压抑一千倍。前者只是社会道德的脱轨,后者却是在遏制人性,扭曲灵魂。
“女人,脏!”阮晋生鄙夷地说。
但是朋友们还是给他介绍了一个女朋友。那是西郊各大院中最漂亮、最无拘束的一个女孩,她的名字叫付芳。
因匿名求爱信而遭到野蛮殴打的第二天,阮平津把自己锁在卧室里,整整哭了一天。
傍晚,阮晋生回了家。饭桌上,摆着一锅新熬的米粥、一碟咸菜和几个馒头。这是阮平津为他准备的晚饭。
阮平津仍然把自己锁在卧室里。他推门,没有推开,只听见从屋里隐隐传来几声哭泣。
阮晋生突然对妹妹产生了几分歉疚和怜悯。他叹了一口气,走出家门。他走到商店,想给妹妹买点儿吃的,但是兜里的钱不够。现在他们兄妹每月只有三十元钱的生活费,仅够维持一日三餐的伙食。
斟酌再三,他后来买了两角钱的糖块、两角钱的肉末和一瓶廉价果酒。回到家,他剁了一棵白菜,笨拙地包了百十个饺子。饺子煮好以后,他去叫阮平津。
“平津,出来吃饭吧!我给你买了糖,给你包了饺子,你最爱吃的猪肉白菜馅饺子。”
阮平津走出卧室,哇地一声号啕大哭起来。
吃饭的时候,阮晋生说:“明天,我们要杀死边亚军。”
“边亚军?他是谁?为什么要杀死他?”
“他,一条下贱的狗!这条狗平生最大的愿望就是啃啮月亮、亵渎神明。”
“谁是月亮?”
“我们。这条狗正在玷污我们的血液和灵魂。它野蛮地撕碎男人的尊严,下流地舔食女孩们的贞洁,使我们蒙羞受辱。”
“我们又是什么人?”阮平津不解地问。
阮晋生沉思着说:“一个民族,一个国家,一个社会,只有极少数人是它的真正精华和灵魂。这些人具有天赋的领导才能和领导权力;同时,他们又本能地具有不断革命的欲望和为民族献身的高尚精神。因而,他们是社会各等级中的最优秀者,是社会的希望、中坚和精英。我们,就是这样一批人。”
“哥哥,你知道我平生最大的愿望是什么吗?”
“我知道。你胸无大志,只想当一个儿科医生。也好,虽然平庸,但不乏善良。”
“不。我最大的愿望,是离开你们这些‘最优秀者和精英’,做一个普普通通的人。”
“阮平津,你,低贱!”
“阮晋生,你,狂妄!”
3
几乎所有被问及的人都说,那天一大早儿就现出了凶兆。漫天云霞,紫黑猩红,绚烂、壮丽,却又凶险诡谲。
边亚军说:“那天,我刚出门,一大团酱赤色的云团就跟了上来,湿漉漉、颤悠悠地悬在头顶上,仿佛随时都会往你的脖领子里倒下一盆污血。”
城市的气氛沉闷、凝重、压抑,平静中隐含着紧张、不安。
老人都叮嘱晚辈们不要出门。月经布、产妇盆、杀猪刀子、火烧云,这四红主大凶,不宜出行。腥风秽血、灾运毒劫,躲不过,是要倒大霉的。
八点钟过后,落了一阵雨。雨点稀疏,却是成串地坠落下来,像是人的眼泪。
雨后,天上的云团变成浓黑色,翻滚着压向城市的街巷和楼宇。天一下子黑了下来,空气中弥漫着一股腥咸的怪味。
九点整,在整个城市的上空突然飘荡起阵阵哀乐。乐曲雄浑、悲怆、愤怒,每一个音符都像是刀子,割刺着人们的情感和心灵。
城市在哀乐中震颤不已。
紧接着,几千名胸佩白花、身穿旧军服的老红卫兵突然出现在长安街上。他们排着整齐的队列,庄严、静肃地自西向东缓缓行进。
今天,他们为在北海公园被流氓杀害的同伴送葬。
送葬队伍的最前列,是一幅巨大的白色挽幛。挽幛上是用鲜血书写的八个大字:以血换血,以命抵命。
在挽幛的后面,八条威猛的壮汉托举着一副担架。担架上,静静地躺着李辰星。他仍然穿着遇害时穿的那身旧军服。军服上装被刀子割得凌乱破碎,浸透了乌黑的血渍。
他的面孔苍白、平和,只是眉头微微皱起,似乎在回顾和思索着什么。他们那一代人,需要回顾和思索的东西太多了,历史把一切辉煌和苦难都揉搓在一起,堆在了他们的肩上,就是死了,也不会轻松的。
长安街两侧排满了围观的群众。有人抹泪,有人暗泣。他们不知道死者是谁,他们是在哭自己。
送葬队伍绵延迤逦了几里地。前面是步行纵队和自行车阵,而最为壮观、令人胆战心惊的是行进在最后的卡车长阵。
十几辆卡车首尾相接。每辆车上都有一个白色的巨型花圈。花圈后面的车厢里,是几十个手持梭镖、挺胸站立的壮汉。梭镖的钢刺闪着寒光,汉子们的脸上则像蒙了一层霜似的阴暗。看上去,令人感到气象森森、栗栗危惧。
队伍绕天安门广场一周后,又在天安门城楼前掉头,沿原路返回了。一路平静,基本上没有发生什么。
只发生过两次小小的骚动。
在西单路口,几个小痞子不知天高地厚地对殡葬队伍骂大街,骂了几句撒腿就跑,但是没跑多远就被一队自行车兜了回来。一两分钟之后,队伍继续行进了。在他们脚下,横卧着几具血糊糊的人体。
队伍在经过人民英雄纪念碑时,停顿的时间比较长。也是在这里,队列中第一次传出悲怆凄切的哭泣声。
他们的父兄、长辈,是共和国的缔造者,曾经是英雄,是烈士。现在,绝大部分却成了“黑帮”、叛徒、狗屎堆。他们自己,曾经是共和国的未来和希望,是当然的继承者;现在,潦倒困顿,穷途末路。失去了昨天,也许就永远地失去了未来。
这时,云际传来几声沉闷的雷鸣,又下起了毛毛细雨。雨水和着泪水,哭声伴着雷声,他们唱起了《国际歌》,歌声如泣如诉。有泪皆成血,无声不断肠。
队伍从天安门城楼下通过时,阮晋生派出了纠察队,以防止有人对着领袖巨像喊出些大不敬的话来。
不到十一点钟,殡葬队伍井然有序地全部退出城去了。
城市复归于平静。
不过,人们的心里似乎更加紧张。几乎肯定要发生的大规模殴斗、暴乱、流血和死亡都没有发生。一切凶险的征兆全部悄悄地消失了,这不是太蹊跷了吗?
立地成佛,还是化悲痛为力量,把力量潜伏在沉默中?
中午,预期中的大雨竟没有下。乌云全部化作轻烟,随风而去了,万里长空,湛蓝如洗。
必须要在这儿记述的是:八年以后,这些高干子弟又一次汇聚到天安门广场。作为最早的觉悟者和勇敢者,他们和普通市民站在一起,掀起了震惊世界的“四五风潮”,为倾覆“四人帮”,结束动乱,开辟中国的新生之路,作出了自己的贡献。
再以后,事端频频、是非多多,他们再也没有作为一支整体力量出现过,而是戴着多彩的面具,扮演了不同的角色。但是,无论扮演什么角色,他们都是勇敢者。
4
边亚军一直站在南长街路口,面无表情地注视着殡葬队伍从眼前走过。他恨他们,那是一种充满怨毒和鄙弃的彻骨之恨。这种恨在他们之间可以暂时弥合,但绝不会消融。他们扎根于不同的土壤,汲取着不同的养分,有着完全不同的命运。但是他们的生存目标却是完全相同的:争夺那唯一的未来。
今天,他突然对这些老红卫兵产生了一丝怜悯和同情。他觉得他们活得太累、太沉重。在沉沦中缅怀过去的辉煌,在堕落中希冀再起,玩刀子,也玩政治。
当抬着血尸的担架从眼前经过时,他的呼吸突然变得急促而粗重。他想起了胡俊光。
那天,胡俊光向他扬起血肉模糊的左手,突然狂笑起来,笑得满面泪水、哽咽不止。
“姓边的,我还了你四个手指,你,也要偿还我的血!”
他怒吼着,举起三环砍刀扑向边亚军。
一个玩主伸腿一绊,胡俊光的身子平飞出去,摔倒在地上;砍刀也扔出去很远,被边亚军用脚踩住了。
胡俊光从地上爬起来,满身满脸的灰尘和血渍。他挥舞着沾满泥土的血手,疯了般地又向边亚军扑去。
玩主们一拥而上,抱住了胡俊光。
边亚军逃也似的快步走了。
这时,边亚军回了一下头,发现原来站在他身后的褚金平和贺老大已经悄悄地退到街边的一个巷口里去了,像贼似的偷眼张望;贺二根却一动不动地站在原地。
他转动着两只豹眼,神情冷漠地盯视着担架上的血尸。
三天前,这个人就是死于他的刀下。当时,这个人完全有理由、有机会杀死贺二根,但是他手软了。贺二根却一连捅出七刀,连眼都没有眨一下。
身中七刀,命丧气绝,仍顽强地护卫着自己的女人,他算得上一条汉子;褚金平、贺二根,杀死人后,又当着死人的面侮辱他的女人,也算得上汉子吗?
现在,这一切似乎都与贺二根无关了,他表情平静、淡漠、蛮横。如果边亚军用手一指,他还会再扑上去,在那具死尸上再捅七刀!
边亚军突然有一种芒刺在背的感觉。贺二根,仅仅十六岁,还是一个孩子,但却已经比老一茬玩主更凶残、更少人性了。
我,边亚军,是在和这样的一群人为伍吗?那么,我是什么人?
下午,边亚军去了一个相好的女人家。原来百依百顺的这个女人,今天却闹起了别扭,推说身子不舒服,硬是不肯上床。
他狠狠地给了女人一个耳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