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王山
|类型:都市·校园
|更新时间:2019-10-08 03:24
|本章字节:13436字
一九六八年十二月二十日晚,北京市老红卫兵召开了它历史上的最后一次领袖会议。
这次会议的地点仍在东城区二十四中的一间破旧失修的教室里。
会议景况凄凉。刺骨的寒风从没有玻璃的窗口灌进教室里,卷起阵阵尘埃,纸片和残破的布片在地上飘来滚去。只有一管日光灯在勉强地工作,发出不堪重负的嗡嗡声。
到会的只有十几个人,都是一色的毛头初中生。他们用军大衣紧紧裹着身子和脖颈,绿军帽低压在眉际,只露出一双双目光矜持、阴沉的眼睛。
短短的半个月,老红卫兵的队伍已经发生了重大的变化。真正的老红卫兵们,那些在“文革”初期叱咤风云、掀起翻天巨浪的一代闯将,那些第一批奋起与“中央文革小组”、江青之流进行殊死拼争的政治早熟者,已经心灰意冷,悄然隐退了。他们或闭门修炼,锤锻羽翼,以图东山再起;或看破红尘、厌弃政治,另谋他途去了。
继之而起的一茬是一群不知天高地厚、粗蛮浑横的小初中生们。他们也厌恶“文革”,但是他们却不甘于寂寞。于是,他们扯旗为王、呼啸街市、偷摸砸抢,已经接近于一般的市井流氓了。
最重要的是,血统意识和传统的子承父志的神圣使命感,在这一代新秀的头脑中已经逐渐淡化。他们不再关注那些虚无但能使人振奋的理想,而代之以厚颜无耻地谋夺钱财和女人。
他们是弟弟辈的一茬新人,比之兄长们,他们唯一优秀的方面是:在街头战争中的战斗力已经获得了长足的进步。而且,在心黑、手狠、狡诈、无耻等诸多方面,他们已经丝毫不逊色于他们的宿敌——平民反叛者。
堕落。但是一切进步都是从堕落开始的。
一九六八年底,复仇战争无声无息地停演了。在北京黑社会历史上出现了罕见的“兵匪一家”的局面。两大相互冲撞的反社会集团摒弃了政治偏见,开始合流。
许多过来人都说,那个冬天奇冷。大雪一场接着一场。厚厚的白雪,能遮掩住城市的斑斑污迹吗?
唯一到会的老高中生是阮晋生。
望着会场里的这些乳臭未干、举止浮躁、骄横狂妄的所谓“领袖”,阮晋生心里一阵凄楚,几乎掉下眼泪。一切都完了,他想,我们为之拼争、奋斗的那个理想,这一代中国的赤子和栋梁,都完了,结束了,而且永远也不会再度辉煌。
会议原定的议题是《中国目前政治形势及斗争方略》,现在看来,已经毫无意义,也没有了兴致,谁愿费唇舌去对愚盲演讲美文精义呢?
阮晋生双手抱拳,语调悲凉地说:“今天在座各位都是闻名遐迩、威势赫赫的风流人物,是我们干部子弟中的英才和领头者。实不相瞒,今天请来各位,是我有一事相求各位,希望提携、襄助。”
各位少年豪杰果然豪气逼人、威风八面,听了阮晋生的话,立即齐声鼓噪:“晋生,有话就说,你的事就是我们大家的事。说吧,打谁?要死的还是要活的?”
“边亚军。”阮晋生一字一句地说,“打死边亚军,要他的命!”
“没问题,打死他!”又是一通鼓噪。这些人都知道边亚军的名但没有和他打过交道,也没吃过他的苦头。
会议最后决定,兵分五路,在西直门到香山公园这一线上的几个重点地域设伏,务求抓住边亚军,打死他!
行动时间定于次日上午。据可靠消息,届时边亚军将由城里去香山公园,肯定要经过上述五个设伏地域。
阮晋生后来补充说:“与边亚军同行的,还有一个干部子弟装束的女孩。”
“对那个女孩怎么办?也打死她?”
阮晋生意义模糊地摆摆手,没有回答。
2
边亚军发现在身后不远的地方,有两条黑影在紧紧跟踪着他们。
送走付芳以后,边亚军去了陈成家。
陈成只狠狠地说了一个字:“狗。”
“为什么?”
“因为你下贱。为了一个女人,为了眼前的一口鲜肉,你会像狗一样不顾及生命,去冒风险。现在你活得像一条狗,将来你也会像狗那样死去。”
“中肯。”边亚军说,“陈成,只有你最了解我。”
阮平津对边亚军的突然出现似乎很兴奋。她走到他的身边,亲热而又拘谨地碰碰他的手。“你好。”她笑着说。
“好。”他说。他从没有见过阮平津这么高兴过,不由得十分感动。这姑娘,是个好人,他想。
边亚军对陈成说,想和阮平津一起到街上走走。陈成沉吟了一会儿,还是同意了。不过,他让小妹跟他们一起去:“护着点儿你阮姐,”他对小妹说,“牵着条狗散步,别让狗咬了手。”
他说这话时,眼睛盯着阮平津,盯得她满脸绯红。
边亚军稍微回了一下头,发现那两条黑影已经逐渐逼近了。
他决定不再走大街,而是钻进了黑黢黢的小胡同。看来,今天这场架是躲不过去了。打架倒不怕,你有刀子,我也有刀子!问题是身边这两个姑娘,必须保护她们。胡同里狭窄,自己挡住对方,平津她们就可以从容地走脱。而且,在僻静处也可以下狠手!
这两个人,是谁呢?
他又回了一下头,心里猛地一沉。他看清了那两个人的脸。高个的那个人,就是曾经持刀追杀过他的花市大街的流氓,绰号花太岁;那个矮个子的人,是贺二根。
边亚军拉住小妹的手,加快了脚步。黑暗中,他也想拉阮平津的手,但是她躲开了,身子却不由自主地向他靠了靠。边亚军偷偷地笑了。这姑娘,个头不矮,但却很瘦弱,头发稀疏干黄,还是一个没有长开的小丫头。你也怕我吗?我真的是条狗?
他坚决地抓住她的手,紧紧地握住。她用力挣脱,但没有成功,反而被他把手捏得生疼。她轻轻地呻吟了一声。
“怎么了?阮姐。”小妹问。
“狗咬了手。”
边亚军呵呵怪笑,声音极响。
在他们的身后,传来一阵杂沓的脚步声。有人恶声恶气地咳嗽了一声,随即又响起尖厉的呼哨。
“平津,如果我有事情被耽搁住了,你带着小妹赶快走。我随后就会回去。”
“你有什么事情?”
“你向后面看。”
阮平津镇静地回过头来。那两个汉子手持利斧,已经逼近了他们的身后,距他们只有十几步远了。
“他们是何人?”
“恶棍。”
边亚军说完,松开阮平津的手,悄悄地从胸襟处掏出了一把匕首。在这一瞬间,阮平津发现,边亚军的眼睛里突然闪射出一股莹莹的绿色,凶猛、残忍、摄人心魄。而在他的脸上却浮现出一丝笑意,狰狞而又阴狠。
狼。她不禁全身一阵发冷。
他们继续往前走。
身后传来一声冷冷的吆喝:“站住!”
3
笔者曾询问过当年的许多知情者,我问他们,贺二根和边亚军之间到底有什么解不开的仇隙?他们为什么要这么苦苦纠缠,以命相搏?
这些四十多岁的汉子大多已娶妻生子,生活安定、事业有成。他们拍着脑袋苦想,然后明确地告诉我:“没有,他们之间没有私仇。”
“那为什么要如此残忍厮斗,非要见个你死我活呢?难道仅仅是为了争夺那个可耻的南城王座吗?”
一位在陕西汉中某国营大企业当车间主任的汉子对我说:“兄弟,这你就不懂了!为了竞争嘛!”
“竞争?这是一个有着强烈现代色彩的词语,怎么能和流氓斗殴联系在一起?”我仍不解。
“狗屁的现代词语。”汉子大咧咧地说,“你知道猴子是怎么变成人的吗?”
“不知道,你知道吗?”
“我也不知道。”汉子不好意思地笑了,“不过,大约也得依靠竞争。只有最优秀的公猴才有机会占有母猴,繁衍后代,于是优性遗传,一步步进化,终于成了万物之灵的人。”
汉子说:“流氓组织所处的环境是极其严酷的。如果这个社会出现反社会团伙是一种客观必然,那么就必须有一种更残酷的手段保证它们能生存下去。这种手段就是内部的残杀、殴斗。”
“客观必然?”
“是的,指的是政治上的极度腐败、不公和黑暗。”
我无语。
4
边亚军用力推了阮平津一把,示意她带着小妹快点儿往前走。但是他自己却回过身站住了。他的手里,紧握着一把锋利的单刃匕首。
阮平津和小妹都没有走。小妹紧紧抱住边亚军的左臂,全身都倚在他的身上。这丫头紧张得很厉害,身子不停地剧烈颤抖。边亚军拍拍她的头,在心里笑了:“这丫头,行,胆子真不小。”
双方相距七八步远对峙着。
贺二根和花太岁肩并肩地站在阴影中,看不清他们脸上的神色,只有他们手中的凶器一闪一闪地泛着寒光。那是一把利斧、一把砍刀。
边亚军把匕首向前一伸,对准了花太岁的眼睛:“你,不想要命了吗?”他的声音极低,透出一股令人胆战的凶狠和决心。
对方没有答话,却一步一步地向前逼近。贺二根手中的利斧缓缓地举了起来,那双晶亮的眼睛毫无表情地看着边亚军。
边亚军向后退了半步。然后,他用力挣开小妹的胳膊,把她甩到自己的身后,可是阮平津又像猫似的扑上来,更紧地搂住了他。
边亚军愤怒地骂了句什么,狂暴地把她搡开了。随即,他把匕首向胸前一收,迅速向前跃了一大步,刀尖几乎顶住了对方的眼睛。
“有不要命的,过来;想活命的,滚!”他低吼了一声,突然举刀向贺二根刺去。
贺二根一惊,慌乱地举起利斧抵挡,身子也不由自主地向后退了半步。仅仅是半步,半个肩膀的退缩,他就出卖了并肩搏命的家伙。
就在这一瞬间,边亚军已经扑到了花太岁的身前,他们的身体猛烈地碰撞了一下,边亚军右手一扬,整个刀身已经深深地刺进花太岁的肩窝里。
花太岁的眼睛圆睁着,不知所措地歪着头看看自己的肩膀,似乎没有弄清究竟发生了什么。过了好一会儿,他突然从胸腔深处发出一声长长的嘶嚎。尖厉、凄切的嚎叫声冲向夜空,传出很远。
边亚军已经退回了原地,匕首仍然收在胸前。刀尖上,黑稠的血汁一滴滴地淌落在地上,令人不寒而栗。
“下一个,轮到了你!”那把带血的匕首又指向了贺二根的眼睛,“你也得死!”
贺二根茫然地望着边亚军,又抬起头来望望夜空,深深地嘘了一口气,手中的利斧也慢慢地垂了下来。他胆怯了。
花太岁倒在他的脚下,正在痛苦地翻滚、挣扎和扭动。他显然很疼,身体缩成一团,仿佛要用整个身躯把受伤的肩部包裹起来。
贺二根弯下腰。这时,谁都以为他要救助自己的同伴。
边亚军乘隙稍稍偏了一下头,去看阮平津和小妹。小妹仍在他的身后,阮平津呢?他吃了一惊,在黑暗中,阮平津正沿着墙根越过了他,已经接近了花太岁。
她要干什么?
就在这时,出事了。
贺二根从地上捡起花太岁的砍刀,没有丝毫犹豫和怯懦,砍刀和利斧一齐高举着向边亚军的头顶劈了下来。
他根本无法躲开了。
仓促中,他伸出左手想去挡架住砍刀,但一下子就被砍中臂膀。他身子一歪,向前冲了一步,跪在了地上。这使他侥幸避开了利斧的致命的一击。那把利斧,带着尖厉的风声从他的头顶上方飞了过去,砸在古老的青砖墙上。那堵青砖墙像一面破鼓似的,被重重地擂了一锤以后,发出非常沉闷的一声巨响。整个大地都在巨响中振荡。
据小妹说,这时,出现了一个奇特而又极端恐怖的情景。先是阮平津尖叫着扑向边亚军,用自己的身子护住了他。但是边亚军怒号了一声,粗暴地把她推开了。他自己摇摇晃晃地站了起来。他站着,倚着墙,默默地注视着贺二根。
贺二根没有再砍出第二斧。
不知在什么时候,他已经退到了胡同的另一堵墙前,也倚墙站立着,瞪着那双晶亮的眼睛,木然地望着边亚军。
僵持。他们随时都会再一次扑向对方。
忽然,咣一声,贺二根手中的利斧掉在了地上。他伛偻着腰,身子慢慢地矮了下去。但是他的头仍然抬着,瞪着那双无邪、天真而又晶亮的眼睛。他咳嗽了一声,手指死死地抠住砖墙的缝隙,竭力支撑着自己。后来,他终于支撑不住了,一声不吭地倒在了地上。
在他的腹部,深深地插着一把锋利的单刃匕首。
二十年以后,当陈成的小妹追忆那天晚上的事情时,仍心有余悸、恐惧不已。
她说:“那个人几乎还是个孩子呀,又瘦又小。人躺在地上,还圆睁着那双眼睛。那双眼睛,亮晶晶的。”
“长着这样一双眼睛的孩子,为什么要杀人呀?”她问我。
我又去问谁呢?
据说,贺二根当时没有死。他被人送到了医院以后,刚从昏迷中醒来,就爬下担架悄悄地走了。医院和匆匆赶来的警察都疏忽了,谁也没想到这个几乎肯定就要死的人会自己走掉。
有人说,几天以后贺二根死在了南护城河大堤下面的一道田埂上。在他的身边,有一座无名者的土坟。他是拥抱着那座孤坟死去的。
也有人说,贺二根没有死。他以后一直在京包——包兰线上流浪,再以后,就不知所终了。
笔者多次乘车经过这条漫长的铁路线。沿线见到过许多流浪少年,他们每个人都有一双无邪、天真、晶亮的黑眼睛。
5
褚金平在第二天死了。他死于展览路北口。
当时,褚金平正带着手下的十几个人在动物园三三二路公共汽车站等车,准备经颐和园去香山公园。这时,一大群老红卫兵突然而至。别人都跑了,唯独他没有跑掉。
据一个玩主后来说,褚金平在那两天里已经失魂落魄了。他东躲西藏、惊惶失措,逢人就说边亚军要杀他,自己死定了。挺浑蛋的一条壮汉,被吓得神不守舍、憔悴不堪,终日以泪洗面。
按说,应该放过他了。
这天清晨,他突然变得极度亢奋,神采飞扬,像死刑犯人得了赦免令。他把手下人召齐,说是带着他们去香山看红叶。他还特意背了一把吉他。
跟他在一起的一个人说,那天早晨,褚金平已经现出了死相。在西外大街,曾连续出现过两次凶兆。第一次,他们经过一个胡同口时,突然从口内顺坡而下冲出一辆载着重物的平板三轮车,别人都躲过去了,偏偏把褚金平撞了个正着,狗啃屎似的抢到地上,半天也没有爬起来。别人把他扶起来,他还笑,傻子似的。
第二次,他从一家店铺前走过时,竟懵懵懂懂地撞翻了店铺支窗板的木杠,窗板拍下来,正扣在他的脑袋上。
大家劝他回去,已经下过雪了,香山还有什么红叶好看呢?他摇摇头,叹了一口气,说:“不去香山,我就得死。”
等车的时候,褚金平的情绪还很高,他尖着嗓子唱了一段样板戏里李铁梅的唱词,唱得字正腔圆、惟妙惟肖,大家都挺开心、轻松。
就在这时,一大队老红卫兵从白石桥方向骑着飞车向这边包抄了过来。褚金平的脸色当时就变得灰白,但他还是非常镇定、沉着。
“别怕!”他摆着手嘱咐手下的佛爷们;同时,他悄悄地从腰里拔出一把大号刮刀。他笑了笑,嘴里仍哼唱着样板戏。他唱的是“老子有七八条枪……”“这一带常有匪出没往返……”一类的杂腔。他的脸由白转暗,已经唱不准调了。
手下的佛爷们一个挤一个地躲在他的身后,惊恐万状,魂不附体。有人颤抖着说:“褚爷,跑吧?”
“谁跑,我宰了他!”褚金平低吼道。
但是,当自行车队离他们只有不到一百米的时候,一个小佛爷终于吓破了胆,他惊恐地尖叫一声,撒腿就向对面的展览馆广场猛跑。其他的人也一下子炸了窝,轰地一声,没头没脑地跟着他狂逃而去。
这时,如果褚金平站在原地不动,那么死的将是别人。
他犹豫了一下,狠狠地骂了句粗话,还是无奈地跟着跑了。他们刚跑到展览馆路口就被追上了。
褚金平的裆部有伤,跑不快;或者他根本就没想快跑。应该说,在那个危急恐惧的时刻,他没有放弃玩主的自尊和责任,他还试图用刀子保护自己手下的佛爷们。
其实,他根本就不可能抵抗了,但他终究还是作了抵抗的努力。当自行车追到他的身后,他突然猛地转过身来,挺着刮刀,凶猛地向车队扑了过去。
?x