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王山
|类型:都市·校园
|更新时间:2019-10-08 03:24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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抵抗是徒劳的,老红卫兵已经不再是一年前的那些白面书生、谦谦君子了。这是一群真正的虎狼之徒。车队带着强大的惯性撞向褚金平。一把钢丝锁的铅头把他的右眼球击成无数水沫子,半张脸都溅上了黑红色的汁液;另一把长长的枪刺从他的脖颈处对穿而过。更多的车轮、皮靴碾压着他的躯体……
半个小时以后,边亚军带着几十个南北城的玩主赶到了现场。褚金平还在那里。他佝偻着身子坐在平坦的马路上,仅剩下的一只眼睛圆睁着,仰望着头顶上方那湛蓝如洗的天空。他的双手血淋淋地、死死地抓住脖颈间的那把枪刺,似乎要把它拔出来……
在他的身后,是一把被碾碎了的吉他。
褚金平,是坐着死的。
褚金平死了,他死得蹊跷,总让人感到这里面隐藏着某种不为人知的阴谋或秘密。事情过去二十几年了,人们已经不愿意或者懒得再提起它,但是时间虽然能够掩盖真实,它能根本否定真实的存在吗?
究竟是谁通知褚金平去香山公园的呢?在一次闲聊时,笔者曾问陈成:“下过雪以后,香山的红叶不脱落吗?”
他疑惑地望着我,断然地说:“当然,霜重色愈浓嘛!”
我问的是雪,他说的是霜。
据查证,褚金平没有父母,是修理自行车的爷爷把他养大的,“文革”中爷爷被牵连上一起历史反革命罪案,挨了几次批斗,竟一病不起,死了。那一年褚金平十六岁,无衣无食,靠着变卖破烂家当糊口,东西卖完了就下了“海”。先是登车偷钱包当佛爷,以后又单独挑起一班人马,成了南城地区很有名气的玩主。
谁都知道褚金平的“浑”,他是个出了名的泼皮无赖、滚刀肉。但是很少有人知道,这个不足齿数、万人嫌恶的青年竟还有着极高的音乐天赋。
夏日的夜晚,他常常独坐在门前的石阶上,弹着吉他低声吟唱。琴音婉转、深沉、富有诗意。每当他弹唱时,整条胡同都会沉寂下来,任由那一缕缕清扬柔美的旋律在夜空中低回、飘荡。
笔者常常想,如果这个人生活在现在,他会成为一名有成就的音乐家吗?
一九九一年盛夏,一位从夏威夷来的老人找到边亚军,打听褚金平的死因。他不肯说出自己是谁,但是从他的相貌上看,边亚军猜测出他就是褚金平的父亲。
“金平,他究竟是怎么死的?”整整一个下午,他一再坚持问这一个问题。
“自然死亡,”边亚军说,“那时发生了一场瘟疫,抵抗力弱的人都未能幸免。”
“先生,你为什么没有染上瘟疫,没有死去呢?”
“我死了。我甚至比褚金平更不幸,我死过几次。”
“先生,”老人用那双苍老的眼睛轻蔑地盯视着边亚军,“对于褚金平的死,你一点儿都不感到惭愧吗?”
“不,一点儿也不。在当时的情况下,我们都身不由己。”
最后,老人问边亚军:“金平,他在临死前说了些什么吗?他有遗言吗?”
“说了,”边亚军阴毒地说,“他说,他恨他的父母。”
老人走的时候,拒绝和边亚军握手。
6
陈成一见到阮平津就深深地喜欢上了这个文静稚气的姑娘。他原以为她还是个小女孩,一问才知道,他们竟是同岁,转过年去就是二十岁了。二十岁,该是成家立业、自谋前程的年龄了。
为了把阮平津送回家,陈成曾多次托人约见阮晋生,但他却一直避而不见,每次带回来的都是同样的一句回话:“我没有妹妹,也不认识一个叫阮平津的***!”
一九六九年初,陈成决定带着阮平津一起去山西雁北高原插队落户。为此,他再一次托人请阮晋生来见一面。他终于来了。
像上次一样,他又带来一盒中华牌香烟。所不同的是,他不仅已经学会了吸烟,整个人都变了模样。过去那个精明、干练、书卷气的阮晋生没有了,现在的这个人,冷漠、尖刻、愤世而又落拓。但是很明显,他更成熟了。
陈成和阮晋生,进行了一次男人之间的谈话。
“陈成,你打算和她结婚,或者你们已经有过那种经历了?”
“阮晋生,你误会了,我有女朋友。对阮平津,我喜欢她,她也信赖我。我们可以算做好朋友。”
“陈成,你说实话,你玩过女人吗?注意,我指的是‘玩’,是那种带有侮损、蹂躏、强迫和摧残意味的‘玩’,而不是男欢女爱、缠绵悱恻的艳遇。你如果是条汉子的话,你就说实话,你玩过吗?”
“我有过各种劣行,有些甚至都令我自己难堪、汗颜,没有勇气反顾。但是,我没有侮损和摧残过女人!”
阮晋生饶有兴味地望着陈成,哈哈笑了:“告诉你,陈成,我玩过。这两个月来,我玩过的女人已经不下一个排了。你想知道玩过女人以后我的感觉吗?”
“我对此没有兴趣。”
“没有兴趣我也要告诉你。玩过女人之后,我最大的感受就是恨。恨女人的肮脏、轻浮和下贱,恨男人的卑鄙、凶残和野蛮。是的,男人和女人,他们同样可恨。一块臭肉,勾引来无数绿头苍蝇,嗡嗡叮咬、追逐,令人憎恶。”
“阮晋生,我已经告诉过你,我对这个话题没有兴趣。我只是想问你,是否同意阮平津跟着我去雁北插队。你,毕竟是她的哥哥。”
“陈成,你对阮平津的什么东西感兴趣?那块臭肉?”
“阮晋生,你应该尊重自己!我感兴趣的,是阮平津的命运。”
“你知道我对什么感兴趣吗,陈成?”
“什么?”
“你的三个妹妹。”
他的话还没有说完,身子突然一歪,脑袋狠狠地撞在墙上。陈成的第二拳打在了那张五官清秀的脸上,第三拳,第四拳,还是打在了那张脸上。后来,他又拔出了刀,但终于没有下得去手。
门外,有人嘤嘤哭泣。那是阮平津。
以后,阮平津还是没有能够和陈成一块去插队。不过,没有走的原因不在于阮晋生,而是因为边亚军。
如果她跟着陈成走了,会改变她的命运吗?
这是边亚军手上的另一笔血债。
7
一九六九年元旦的夜晚,边亚军和阮平津在展览馆剧场的出口处被公安局拘捕。执行拘捕任务的是进驻公安局的工人民兵,现场指挥员是公安局军管会的一名下级军官。
目标就是阮平津。
边亚军一直遵照陈成的禁令,没有与阮平津再见面。他甚至也有意躲着陈成。有人说他一直在忙于筹款。看来,未能及时潜逃,他似乎觉得对陈成有愧。
元旦的傍晚,有胡同里的女孩招呼陈成的小妹出来玩。她刚走出院门就看见了边亚军。他躲在大门一侧的暗影中,正龇着两排洁白的牙齿,讨好地朝她笑。
“小妹,阮平津在家吗?”
“不在!”小丫头不屑理睬边亚军,一拧脖子就要走,但还是被边亚军死皮赖脸地拉住了。
“好小妹,求你了,把阮平津叫出来。”
“你缠着阮姐干吗?”
“今天是元旦,请她去看电影。”
“什么电影?为什么不请我?”
“《恋爱中的少女》。”
“边亚军,你是个大坏蛋!”
那天北京展览馆剧场演出的是革命样板戏《沙家浜》。当最后一幕欢庆胜利的喧闹刚刚响起时,他们就退了场。
剧场的前厅里集结着十几个人。他们刚一出来,那些人的目光都集中到了阮平津的身上,边亚军立即意识到,这些人是冲着阮平津来的。他用手臂推拥着阮平津,快速向出口走去。
“阮平津!”身后有人高声叫了一声。阮平津诧异地停住脚步,随后又回了一下头。边亚军想要阻止她已经来不及了。十几个工人一拥而上,迅速推挤开边亚军,把阮平津裹夹在中间。
“你们要干什么?”边亚军拼命向阮平津冲去,想拉住她。
“没你的事,滚开!”为首的一个汉子长了一脸络腮胡子,他使劲把边亚军推到一边。
“王八蛋!”边亚军狂怒地扑了过去。在络腮胡子还没有反应过来的时候,他的小腹先挨了一脚,疼痛使他弯下了腰,而他的头在向前倾时正迎上了猛击过来的一拳……
几名健壮的工人师傅立即围拢上来,拦腰抱腿,把边亚军紧紧地压在地上。在这之前,他还奋力挣扎过,但无济于事,肩臂上的伤口使他根本无力抵抗了。
边亚军和阮平津被押走后,剧场服务员在刚才搏斗过的地方捡到了一把匕首。那是边亚军在惶急中匆匆甩下的。
他是一个很有经验的携械者。
听到阮姐被抓走的消息后,小妹痛哭流涕,大妹和二妹也都黯然神伤。陈成却非常轻松地笑了。
“回家的台阶,就在拘留所。”他淡淡地说。
8
这次被拘捕,边亚军仅仅在监所里住了三天就被释放了。三天里,他只受到过一次提审。那是络腮胡子把他提到审讯室,没有问一句话,先是对准小腹给了他一脚,接着又照腮部狠狠地击了一拳。审讯随即就结束了。
显然,这个使用了假姓名的青年,没有引起警方的注意。
但是也有人说,边亚军被迅速释放,是陈成做了些手脚以后才促成的。他先是委派几个小流氓日夜不停地尾随络腮胡子,把他盯毛了。以后又亲自带着三十多个浑横的玩主去了络腮胡子的家,送上了十斤鸡蛋的厚礼。恩威兼施,络腮胡子只好交了陈成这个朋友。
这些都是传说。
边亚军在几经吞吐之后,极不情愿地告诉笔者:“这次拘捕行动是陈成刻意安排的,我和阮平津去北展剧场,除了陈成一家,还有谁能知道呢?”他说:“陈成的目的,一是把阮平津送回家,一是把我边亚军逼走。一石双鸟,可谓用心良苦。”
不过,事情的结局恰恰与设计者的意图相反。此举既彻底断绝了阮平津回家之路,也牢牢地把边亚军拴住了。这恐怕是陈成始料未及的。
二十几年以后,边亚军在谈到这次被拘捕及三天监所生活时,感慨良多。他说,我是在这里认识了阮平津的,也是在这里,我决意要改变自己对命运的选择。
在闲谈中,他常常提起一个姓金的朝鲜人。称老金是他在监所交的一个朋友。
拘留所是个小小的四合院落。北房是审讯室和办公室,南墙根处有一间男女共用的厕所。东西厢房为监室,男东女西,遥遥相对,中间隔着约十米宽的院子。
男监是一间二十几平方米的狭长平房。除了门窗前面有能容一人通过的一条过道外,整个房间实际上就是一盘大炕,上面横躺竖卧着三十几名被拘留者。
这些人中,除了边亚军熟识的佛爷和玩主以外,还有一些身份和案情都很神秘的人物,其中就有朝鲜人老金。
老金大约二十七八岁,是一条极英俊、极伟岸的汉子。他曾经是国内著名的足球明星,朝鲜族,“文革”开始后遭嫉恨者陷害,被“革命群众”批斗殴打后,差点儿被吊死在延边体育场的球门框上。老金携妻带子连夜逃往北京,但这位一向有着“快马”美称的运动健将还是慢了一步,“通缉令”先他到达,结果,在“中央文革领导小组”接待站“上访”时,老金遭到拘捕,一家四口都被送进这个拘留所。
整整一天,老金一动不动地站在窗前向女监眺望。女监的窗前,是他年轻的妻子和一双三四岁的女儿。这一家人在异国他乡的监号里,每天都这样默默相望,无言地倾诉着思念和抚慰。
边亚军站在另一扇窗前。他没有看见阮平津,却看见了老金的妻子。那是一个柔顺、美丽的女人,虽然面容憔悴,神情哀婉、凄清,但是那一双圆圆的大眼睛却是明朗清亮的,发散着动人的神采。
下午,在太阳快要落山的时候,老金突然变得非常焦灼、痛苦。他离开窗子,在狭窄的过道里狂躁地来回奔走,然后又猛地扑到窗子前,双手抓住窗子的铁条,愤怒地摇撼着,胸腔里发出困兽般低沉的嘶鸣,悲怆、凄凉而又绝望。
与此同时,老金的妻子也变得不安起来。她惊恐地睁大双眼,拼命咬住嘴唇,无声地但是极坚决地向丈夫摇摇头。后来,她闭上了眼睛,两串晶莹的眼泪滚落下来。
老金安静了下来。他无奈地叹了一口气,又默默地站在了窗前。天黑以后很久,他还一直站在那里,一动不动。二十几年以后,边亚军在经历了巨大的挫折与磨难,又获得了巨大的成功以后,他常常向人提起那个朝鲜家庭。他说他非常想知道他们是否还活着,他们生活得怎么样。他还说如果能见到老金和他的妻子,他想给他们一笔钱,让他们富足而快乐。“是的,我很想见到他们快乐。”他强调说。
“老金对你有恩吗?”笔者曾这样问边亚军。
“没有。”他不满地瞪了我一眼,说,“我们甚至没有说过话,我只是觉得那一家人可怜。
“是的,我也很可怜。但我失去的只是前途,老金和他的妻子儿女甚至失去了祖国。老金是个负责任的男子汉,当他发现由于自己的错误而使娇妻弱子走上了一条祸福难测、极可能是凶多吉少的绝路时,当他们被铁窗隔绝开,无法相互抚慰和扶助时,老金的内心一定有着难以抑制的痛悔和愁苦。他们只有听命于天了,而我,却仍有一线生机。只要不被判处死刑,我还可以走自己的路!”
“你就是从那个时候起下决心要痛改前非、改邪归正的吗?”我问边亚军。
“狗屁!你边爷无非可改,只不过以前玩得不好,以后玩得好一些就是。”
不过,边亚军从监所出来以后,就放弃了出走国外的计划。
9
那天上午,老金的妻子注意到了边亚军。她先是好奇地看着他,随后,她忽然睁大了眼睛,眉梢微微上扬,无声地问:“您,要找人?”
边亚军轻轻地点点头。
朝鲜女人慌张地离开了窗口。不一会儿,阮平津出现在窗前。在边亚军的身后,老金重重地拍了拍他的肩膀,微笑着离开窗子,躺到炕上去了。
短短的两天时间,阮平津已经变得憔悴不堪了。她眼圈乌黑,眼窝深陷,两道疏淡秀气的眉毛紧锁着。监禁,使她从一个小女孩一步跨入了女人的行列。
见到边亚军,阮平津想笑一下,但却掉下了两串泪珠。她懊恼地抽抽鼻子,强忍着,终于还是没有笑出来。
他们默默地对视着,开始了心对心的交谈。
“喂,平津,你好吗?”
“好,你呢?”
“我也好。”
“伤口还疼吗?”
“不。一点儿都不疼了。”
“那干什么咧嘴呀?”
“逗你玩呢!平津,他们审问过你吗?”
“没有。”
“平津,你在想什么?”
“我想,想好吃的东西。你呢?”
“我想,想你!”
“坏蛋!”
“对不起,平津,别生气。”
后来,阮平津又无声地叙述了一件事情。这一次,边亚军冥思苦想之后仍不得要领。阮平津先是用手指了指监所办公室,然后又把两手张开,比画出一件物体。
她想告诉我什么呢?边亚军百思不得其解,只得茫然地点点头。
对面,阮平津笑了。
在这轻轻的一笑中,边亚军忽然觉得自己已经捕捉到了什么。那是羞赧中的无奈,是无奈中的解脱,是解脱后的愤怒。
他恍然大悟。钢链,那条象征着屈辱,折磨了她几个月的钢链,被监所收走了。
边亚军鼻子一酸,伏在窗沿上哭了:“小姑娘,我的小姑娘,我害你受苦了。”
阮平津淡漠地注视着他。她不会原谅他。
第三天傍晚,边亚军走出拘留所。
在门外等他的陈成见到他时,开心地大笑起来,笑得前仰后合。因为边亚军的样子极滑稽,几乎令人不忍目睹。他上身光着膀子穿着一件毛衣,下身只有一条棉毛内裤,两只光脚趿着一双破布鞋,在刀子似的寒风中冻得瑟缩发抖。
他把所有能脱的衣服,都脱给了老金。
10
阮平津是在第五天傍晚被释放的。关于她出去以后那一两天的情况存在着许多相互矛盾的说法,特别是她到底回没回家,更是众说不一、难辨真伪了。
真正掌握事实的人只有边亚军。但是掌握真实的人未必一定会讲出真实。边亚军就常常略过这一两天的事情不谈,被逼问急了就开始扯谎、编故事,疏漏百出,令人疑窦丛生,无法置信。
撒谎往往是一种善良。为友人讳,常使人隐隐地感到被掩盖的不仅仅是真实,而且还是一种野蛮、残酷或屈辱。
这一两天发生的事情,彻底地决定了阮平津悲剧性的命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