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医院住了三天，看着父亲情绪稳定下来，海生急忙返回公社。县上通知在石鼓人民公社召开现场会。县委书记亲自召开，因为石鼓镇是县委书记亲自抓的一个点。公社汪兴全书记因病不能参加（海生说他是因党晓兰伤了力了），让海生替他去开会。他在通知海生时说：我去还是要带上你的，回来传达会议精神的材料还是要你写的，我的身体实在是撑不住了，你就替我去吧！海生要求再去个领导。他竟然派党晓兰和他一块去，海生既生气又说不出口，喜得个党晓兰却是前后合不拢嘴，一忽儿问他开会带什么，一忽儿问他咋样去，是坐车还是骑自行车。她竟还嗲声嗲气地说：要骑车你就带上我，我可是不会骑自行车的，气得个海生有气无法发作，只得有答无答地应付她。现场会先参观后开会。海生万万没有想到，第一个看的现场，竟是莘子的白灰厂。

县委书记是一位个头不高，方盘脸，大眼睛，开言眼角嘴角都在笑，显得特和蔼的人。他常年肩上挎一个黄书包，从那辆破旧的北京吉普车里爬出来钻进去，总显得风尘仆仆的样儿。他在介绍莘子的情况时说，这是值得我们全县干部，全县人民，特别是女青年、女干部们学习的榜样，这是一个十分了不起的女强人。接下来他简要介绍了白灰厂的情况。介绍莘子的家庭，莘子的母亲和女儿；介绍莘子硬是放着医疗站的轻省事儿不干，把一个烂土壕不只办得每年向集体交3万多元，自己的收入少说也下不了一万元；他还介绍了莘子为母亲祝寿的场面。书记一时说得激动，竟然拖出了哽咽之声。

海生将一切都听得清清楚楚。看着眼前沿土壕半圈的十多孔灰窑；看着一个个高高的烟囱里如同憋破烟囱的如柱的浓浓滚动的白烟；看着烟囱旁边一堆又一堆大大小小的石灰石；看着炉膛里熊熊燃烧的大火；看着几个民工忙忙碌碌装窑、烧窑、出窑的情景；看着一个个满身白灰如同古代的陶俑样的人；看着灰场上好大一堆刺眼的白灰，海生真是不敢想象，一位手无缚鸡之力的女人，怎样的在这种场合里摸爬滚打。莘子开始介绍。海生看她明显的胖了，她的剪发头平整地梳向脑后，她的脸庞虽然黑了一些，她的眉稍、眼稍和嘴角透出的全然是成熟自信和稳健。她的穿着依然很朴素，依然是她喜欢的格子呢翻领上衣；她的上衣的开口处依然有一对小白兔贴在她那突兀的乳峰一侧，还时不时似要欢蹦着跳下来一般；她的裤子依然是深蓝色的，白袜上的那一双方口带带黑绒鞋，愈发地显出她的纯朴精明和贤惠。莘子先向各位来宾和领导表示欢迎和感谢。接着话语一转竟然破例谈起他人都最怕谈的爱情来。她说，她在上中学时，有一个同学先是爱上了她胸前的小白兔。她说到此特意分开上衣领让大伙看小白免，边看边接上说：后来却是因为她家没有儿子娃，因为一个倒插门，一脚将她蹬了。她说这是她今生第二次被人抛弃。第一次是父亲，父亲是因为不能在母亲身上得到一个儿子而离她母女而去。两代人的婚姻都是为了男人，她说将她的心确确实实伤透了，她便决心要象男人一样来干事业。听她之言，海生似被人猛击一拳，霎时觉得到会的百余双眼睛都在看他，便恨不得有个地缝钻进去。

该说已是十多年前的事，尽管每改变一次环境，都有女人伴随着他，他已经觉出，人的情爱也是随着环境的变化，交往的变化，处境的变化，情感的变化而变化着。虽也有着一次又一次的旧情难忘，一次又一次的新情的接踵而来，但真正的，亡命的爱当数谷口之中青石板上那一次。他常为莘子而牵挂，为莘子而同情，为莘子而懊恼，为莘子而着急，有时他竟然想人生之路若能重走的话，他会抱莘子于怀中，终生不松劲直至闭上双眼。然而，当他明白了这一切设想都幼稚而无用时，便祈祷般求莘子能体谅他一个多情软弱而又无奈的男子汉的苦衷。当然这种期盼和祈祷在他身上却随着时间的推移而不断的减弱，可他万万没能料到，直至今日，莘子还是如此的记恨着他，这完全是一种真诚的记恨，期盼的记恨，追求的记恨，好梦难圆的记恨，又是无法挽回的记恨。海生的一颗心在紧张的思索之际，真觉得他是无颜面对她了，他先自将头低下去躲在人群之后，接着便蹴身到一堆白灰的后边。将耳朵撕长，仔仔细细地听莘子介绍。莘子说：也许已经抛弃了我的父亲听到了我母女的情况，看到了眼前的现实，前多日竟捎话说他要退休了，要我去顶替安排工作。我的亲生父亲也还关怀、牵挂着我，想给我一个铁饭碗的工作让我很感动，可我觉得这种事来得实在是太迟了。找工作不也是为的挣钱嘛，我现在不缺钱了，还要工作干啥！何况我既然办了这么大的厂子，我不是已有了工作嘛！我谢绝了父亲，我要从灵魂深处解决父亲重男轻女的观念。我就说了这么多题外话，至于白灰厂的情况，大家看看就行了，我也没啥好说的，人在世上，只要勤劳，只要以诚待人，便没有办不成的事。她的介绍博得与会者一阵又一阵的掌声。从介绍到参观，海生一直避着莘子，莘子也因为陪着领导而抽不出身子来，等到参观完要走时，莘子追上海生直直地问：还在躲我？海生只得硬着头皮与她答话，她只留下一句祝你快乐进步，便忙着去与其他人道别。返回的路上，党晓兰一再地追问：你认识这个莘子吗？海生只是烦烦地岔开她的话题。

这一天，海生正在办公室处理文件，有人敲门。连日来学大寨大搞农田水利基本建设，加上推广小靳庄经验，全公社的干部都顶队住在村上，公社机关只剩下几个领导、通讯员和他。本来人就少，加上县上要来检查，领导要汇报材料，公社要开现场会，忙得个海生连连加班。刚刚坐下要将几天来的文件处理一下，门便响了。他说啥也没料到，进门者竟然是何雅琦。她两鬓的发散散乱乱的，她的满脸满眼似乎尽是愤怒和悲哀，她完全没了原来的直爽和泼辣，一进门放出一句，我要离婚四个字后，才看清坐在这个办公室的竟是她终生惟一爱过的海生。欲退不能欲收回话更不能的尴尬，使她无奈地一身子坐在办公桌前的一张木条椅上。她身后跟的是李建国。李建国见了海生却如同落水之人遇见了救命的小船一般，连连与他搭讪，又是递烟又是道恭维话。海生对他不热不冷的同时，却只顾给雅琦沏茶并双手捧到她面前。给我们办离婚手续！经过一阵自我抑制，雅琦的情绪显然稳定了下来。李建国听言，坐在一旁不知该咋办。海生却只是岔开话题让她先喝水，心中却不由得自问：人世上的事咋就这般了！他开始觉得是自己害了雅琦，接着他想如果自己真和雅琦成了姻缘，绝不至于让她到了眼前这一步！他又开始怨她。尽管他打心眼里感谢她在新婚之前能来和他约会，并心甘情愿地将自己献给了他，但他还是怨她不该在上大学期间轻信了李建国的话，更怨她不该不等他不逼他也不催他！假若他有她逼着也许还能下决心断了和二女的关系，可是他已经失去她了，他还能怎么样呢！这一切都是海生心里闪电般想的，而对着眼前的一个曾经让他销魂落魄终生难忘的人，一个又是他当年的朋友和情敌，他该怎么办呢？当他转过身看见坐在身后的李建国时，心中的怨气一下子升到了头顶，他轻声对雅琦说：你先坐会儿，接着便如同警察对罪犯一样命令李建国，跟我来。

他将李建国带到他的卧室兼办公室，关了房门，一拳上去将李建国放倒在脚地上，手指着他的鼻尖说：我说过的，你敢欺负她，我不会放过你的。李建国却是从地上一骨碌爬起来，一蹦三尺高地嚷着说：你弄清咧么，是我欺负她，还是她欺负我！李建国说此话时，似一个委屈的小孩。你老老实实说给我听，到底为了啥？我知道你俩已好过了，我不说啥也就罢了，在咱们三人之间，总算我还是赢了，可她又要好别的男人。你说我该咋办！李建国说得极痛苦。此时的李建国仍在那个学校任教，清理三种人时，被免去了校长的职务，眼下的公办教师不知能否保得住，而雅琦已在县科委任了办公室主任。她是和谁？海生急切地问。海生万万没料到，雅琦会发展到这一步。当她刚被安排到县上上班时，海生也曾多次想着去和她温一温旧情，但鉴于一句朋友之妻不可欺的话老在心中映现，他便忍了。眼下听她又曝出这样的绯闻，便对建国有了同情之心。遂让他坐下严肃地说：你可不要骗了我！李建国则发誓赌咒般说：谁骗你就是地上爬的。海生原本以为是李建国欺负了雅琦或者是他做下了对不住雅琦的事，心想着好好教训建国几句，再去说服雅琦和他和好，没料到事情全在雅琦身上。自己做了对不住人的事还要提出离婚，这不显得太霸道了嘛！别瞧海生是那种女人交他一颗心，他就能交女人十颗心之人，但在别人这事上，他却是头脑清楚思路敏捷。稍许的思考他对建国说：你放心，假若真是这样，我会劝她回头的！建国随即面露喜色致了谢意，然后站身出门说，我去叫她过来。雅琦进门后，海生第一句话问：你这是咋了？她觉得他有资格以这种口气问话。雅琦抬头看他一眼问他：你说是咋了？离婚也不是随便说的！海生似劝又似讽刺她。没有决心的人当然不会相信有决心的人！雅琦显然以牙还牙。

海生似乎无言以对了，只得感叹着说：真没想到会到这一步。雅琦说：早知你在办公室，我不会来的！见她依然如厕所的石头一般又臭又硬，海生只得直言说：想到也罢，没想到也罢，我现在正也兼管着这事，我想听听你要离婚的原因？海生此时话软事硬。我不适宜和他过夫妻生活！雅琦说。还有吗？海生逼着问。这一条还不够吗？雅琦反问。我想这也许不是最根本的原因！那你说说根本原因我听听！雅琦用了戏谑的口气。我是说人这一生也都不容易，婚姻问题是终身大事，可不能想过就过，想离就离。万一失足做差，到时候悔也晚了！海生用了劝解的口气。对不起老同学，能办就办，办不了就让我走。世上也并不是仅你们这一个地方能离婚！雅琦立马和他翻了脸。其实我也是淡吃萝卜咸操心，谁让咱们有那一段旧情呢！要不然你是你，我是我，你认我是干啥的，我也认你是干啥的呢！还不是你害我到了这一步！雅琦上前双手抓住海生的双肩摇着，泪水便扑籁籁流落下来，她边哭边说，好个李建国，他还能算个男人，什么玩意儿，蠢的和猪一样，粗的和萝卜一样，笨的和狗熊一样，这种人除过能造反能搞阴谋想夺权，还能有啥本事！坐下吧，咱坐下好好聊聊！海生让她坐到椅子上，真诚地说。我一看见他，就不由得拿他和其他男人相比，他哪一样能比上个男子汉。你把他和谁比了？你管得着嘛！雅琦的话不饶人，海生吃了闭门羹，只得改了话题。

已到了这一步！海生依然在劝。我当初也是这么想的，可不能呀！要这样的男人还不如不要男人。我是实实无法过下去了呀！雅琦说的极苦。若真的没法过了，离婚也并不是不可以，可我缺少的正是你这样的勇气！海生有意牵涉到自己，再好观察她的神情和态度的变化。你是你，我是我嘛，眼下搅到一块，不觉得太迟了嘛？话也无法再往下谈了，海生心头一阵凄凉，一阵沉默之后只得无奈地将她送出房门。等在门外的李建国急忙上前问海生时，海生说：你们先回吧，回头再说。遂即将俩人送出门。他一回身，党晓兰竟然站在身后。

海生在公社正忙得晕头转向时，家中捎来话，说有特别紧要的事情，要他即刻返回。海生连夜晚赶回，方知是高建敏殁了。村人说高建敏生了一个白白胖胖的儿子，娃还没过半个月，一夜之间，说殁就殁了。有人已传出话来说，医生为其诊断时，问她是不是在月子里和丈夫做了男女之事，她只流泪不说话，很快便咽下最后一口气。一咽气她的丈夫仁二杠便呼天抢地哭着喊着：敏，我对不住你，我该死，咋不让我去死！眼下他已哭得晕了过去。家人整理她的遗物时，从枕下翻出一封信，是写给海生的，信封上注得清楚，请发现者转交海生，谁若敢私拆，看一个死一个。二杠家人惊怕，只得将此情告知海生家中，家人连夜晚将海生叫回来。海生双手颤颤地打开信封，映入他的眼帘的是如下的文字：

海生：我也不知我咋就到了这一步，我觉着我要去了，我的心中就只有了你，我要把埋在我心底的一句话庄庄重重地告诉你：我爱你。我知道，你是有家有室有儿有女的人；我知道我的想法全然是空想，我还是要告诉你，我爱你！当我第一次看见你的木琴时，我就有了这样的感觉。泔泉河畔的畅谈，同乘一辆自行车的考剧团的路上。我的感觉便一次又一次地加深。你知道嘛！我虽然被逼成了二杠的人，可我时时刻刻想的全是你呀！多少次我都想告诉你，可终是没有这个勇气。眼下说这些有啥用呢！我只是让你知道我的心，一个可怜的女人的一颗苦苦相恋的心。有时我还真的期盼过太阳会不会从西边出来。期盼着有朝一日，你觉出了我的爱心，你又下决心离了婚，畅开怀抱来迎接我，可是眼下……我这阵真的不行了，我不能告诉您我为啥到了这一步，但我只能告诉你，我好窝囊！有几件事，只有托付给你了。床下的木箱里，是我这几年创作的歌曲，包括在猪厂养猪的曲子，我全都送给你，以后若有用，你自己处理。我殁之后，求你替我向父母回信，在他们没来这儿之前，绝不能告诉他们。二老被下放到新疆一个很远很远的农场去了，我心中十分清楚，只因有我在这儿，他们才硬撑着活在那儿。他们的地址我只告诉您一人。还有我那未满月的儿子，尽管二杠是他的亲生父亲，他不是人，他是个畜生，他是绝对靠不住的。我还是要求你，求你能关照他，包括他的成长和将来的事业。请允许我来生做牛做马与您相伴。

权作遗嘱

顿首大拜

高建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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