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8章

作者:裘山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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类型:都市·校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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更新时间:2019-10-06 14:23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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本章字节:7956字

苏队长看了看虎子的额头,说问题不大,只是擦破皮,最多留个疤。男孩子身上还能没疤吗?


我还是哭起来。我说苏队长,对不起……


苏队长一边哄着虎子一边说,虎子别哭了,你看你把小白阿姨吓坏了吧?


虎子就好象听懂了妈妈的话,真的停止了哭泣。


后来在虎子的额头上,果然留下了一个疤痕。永远的疤痕。就是靠着这个疤痕,我在许多年后找到了他。我找到虎子的时候,已经失去了两个孩子。所以我一直觉得,虎子是上天给我的补偿。


这是多么好的补偿……


前些日子,我又从电视看到了二郎山。一别几十年,二郎山已经变得让我陌生了。川藏公路刚修通时,公路就像一根细细的绳子,在山腰上缠绕着,随时都有可能断掉。一场泥石流就能冲断它。现在好了。电视上说,二郎山的大隧道终于修通了,长达9公里。就是说,现在过二郎山,只需要坐几分钟的车穿过隧道就行了。这消息让我又高兴又感慨。人们再也不用唱“二呀么二郎山,高呀么高万丈”了。可我是多么想念高万丈的二郎山呀。


我想念我翻越过的每一座山。


终于,我们和牦牛相遇了。


记得萨萨有一回让我做一个游戏。她说奶奶,如果有5样动物,分别是豹子、牛,猴子,羊还有兔子,在不得已的情况下让你一一放弃,你的顺序是什么?需要说明的是,放在最后的视为最重要的。


我没怎么犹豫就说出了我的答案:首先放弃的自然是豹子,其次是牛,猴,最后是羊和兔子。萨萨听了我的这个答案抚掌笑道:奶奶,看来你最看重的是爱情和孩子。我心里一动,嘴上却说小孩子,真能胡说。她说本来就是嘛,豹子代表自我,猴代表金钱,牛代表事业,羊代表爱情,兔子代表孩子。


我无话可说。游戏有游戏的规则。后来我想,我之所以作出那样的选择,是因为在我作这样选择的时候,我已经到了老年。


而年轻的时候,我会把牛留在最后。我会和牛相依为命。


牛,准确地说是牦牛,在我年轻的记忆里,占着多么重要的位置。


回想起来,在进军西藏的路上,我不怕爬山,不怕过河,就怕赶牦牛。


可是我们却必须与牦牛同行。


还没离开乐山时苏队长就告诉我们,我们女兵运输队在进军途中所担负的任务,就是赶牦牛运送物资。我以为牦牛和牛是一回事。我在老家见过牛。我看见它们总是老老实实地在田里耕地,或者驮运东西,所以一点儿也没当回事。


进入藏区后,我们时常看见草滩上有一群群黑色的东西在蠕动。有人就问,那黑色的是羊群吗?


同行的藏族翻译说不是羊群,是牦牛群。


我们立即争相踮起脚来看,看我们未来的伙伴。但每次都是远远的,没有看清过,更没有领教过。


你们父亲的先遣支队最初与牦牛遭遇时,也闹过笑话。一个北方战士凌晨去执行侦察任务时遇见了牦牛。他是头一回见到这种动物,加上天没亮他看不清楚,还以为是西藏的老虎呢,就卧倒射击,一枪击中。后来才知是牦牛。当时西藏正流传着一些谣言,说解放军是红头发绿眉毛的强盗。为了消除这些谣传,你们的父亲和王政委一起,亲自上门到牦牛的主人家赔礼道歉,赔偿了三倍于那头牦牛的钱。牦牛的主人简直不能相信这是真的,过去旧军队不要说是误杀,就是明抢也没人敢吭声。他一再地说着感谢的话,眼圈发红。


你们的父亲说,我就不信我们不能赢得藏族人民的信任。无论什么民族,只要你真心待他,就能赢得他的心。


终于有一天,我们和牦牛遭遇了。


那是在过了康定之后,在折多山下。


我们的兵车正停在路边小憩。远远地,看见一群牦牛慢悠悠地向公路边靠过来,它们完全不知道我们的心思,很悠闲的模样。而我们,也因为见过几次了,不再有新鲜感。我们互相漠然地对视着。


正在这时,公路上驶来几辆地方大卡车。大概司机见路边有那么多解放军,还有那么多女解放军,一高兴,就鸣起喇叭来向我们致意。他这一致意不要紧,却惹怒了牦牛。牦牛群突然疯狂地朝着公路冲过来,我们毫无防备,顿时吓得四处逃散,有的往卡车后面躲,有的往路基下跑,我和吴菲则不顾一切地爬上了卡车。


牦牛一蹦三丈高,前蹄一撅后蹄一撩的,像黑色巨浪般直扑而来,我简直想不出这么笨重的家伙能跳那么高,能跑那么快,能有那么大的火气。我爬上卡车后仍吓得腿软心跳。我甚至觉得它们会推翻卡车。


就在牦牛快要冲上公路时,赶牦牛的藏民追上来了,他吹出一声响亮的唿哨,牦牛很快就安静下来了,不再奔跑。片刻之后,它们又开始低头吃草了,那安详样子与刚才有天地之别。好像刚才发疯的根本不是它们。


但我的心却咚咚直跳,无法平复。后背居然有了一层冷汗。不光是我,所有的女兵都害怕,连从来不知道害怕是什么的苏队长也感到害怕。


那位牧民比划着,冲我们又笑又说。翻译告诉我们,他在说不要紧,只要我们不去惹它们,它们是不会来伤害我们的。


可我们还是沉在惊吓中无法恢复。我们都不约而同地想到了一个问题,这一次我们是逃开了,可今后我们却无法逃开。不但不能逃开,还得和它们在一起相处。


我们围着苏队长说,天哪,太可怕了。我们以后要赶的牦牛就是这样的吗?


苏队长苍白着脸,强装出笑容说,大概会比这个老实一些吧?


第一次走近牦牛时,我牢牢地管住自己的两条腿,不让它们朝后跑,然后强迫自己睁大眼睛去看它们。我不想让它们知道我心里多么害怕,不想让它们知道我的腿是软软的。我是女兵,不是女学生。贪生怕死绝不属于我们。


牦牛们黑压压地站在那里,瞪着大眼睛──牛的眼睛的确是很大的,要不为什么人们常说“瞪着牛眼睛”?牛的眼睛已经大到能作形容词了。它们身上披着长长的毛,有些毛长得从头上披下来遮住了眼睛。它们瞪着我,我也瞪着它们。那时我还很矮,更感觉到牦牛庞大。我参军的时候还不到1米5呢。后来还是在进军途中长了些个子。


我小心翼翼地走近其中一头,鼓足勇气抚摸了一下它的长毛。它没有动,一言不发地看着我。我真想告诉它,我愿意好好地待它,只要它别发疯。它的眼神似乎也在告诉我,在今后的路途上,我们惟有互相帮助,才能共同生存。


后来我们真的和牦牛相依为命,共同走过了50多天的路程。


从甘孜到昌都。


坦率地说,我在进军路上有好几次被吓得腿发软。牦牛是第一次。


也许在你们眼里,我是一个坚强得不像女人的人。只有我自己知道,我是在经历了一次又一次地惊吓,一次又一次地腿软之后,才逐渐变得坚强起来。


在经历了那么多的摔打和磨难之后,人的筋骨不可能还是软的。


很快,我们来到了着名的大渡河畔,准备过泸定铁索桥。


泸定铁索桥赫赫有名,这是因为红军长征时曾从这条路上走过,并留下了传奇般的故事。


我们从卡车上下来,准备走过桥去。铁索桥上铺着一条条木板,每一条木板都相距很远。显然是不能过汽车的。我们下车后,背着自己的背包排队等候过桥。卡车被迅速地拆成了零件,用木排分批地运送过去,然后再重新组装。


一下车,我就听见了隆隆如雷声的河水。应该说,还没下车,还没走近,我们就听见这雷声般的怒吼了。但我们毕竟还没见着大渡河的真面目。我们的脑子里装满了苏队长给我们讲的红军十八勇士抢过铁索桥的故事,我们的心里全是无所畏惧的勇气和自豪,我们为自己也能有这样的经历激动了一路。


但现在,当我们终于站在它的岸边,亲眼看见发出雷声般轰鸣的惊涛巨浪,亲眼看见那荡来荡去没有一刻平稳的铁索桥,亲眼看见走在桥上的人被甩得左右摇晃,似乎随时都可能消失在汹涌的浪涛之中,我们一个个面面相觑,全都在心里打起鼓来。桥很高,到江面起码有几十米的距离,那天天气又特别冷,不知道零下多少度,反正手一握在铁索上,就会沾下一层皮。风呼呼地吹着,就好象一只魔鬼的手在用力地摇桥身。


我的腿又情不自禁地发软了,而且手心冰凉出汗。比见着牦牛时还要紧张。这时我真恨不能自己变成个螺钉,铆在哪个汽车的部件上运送过去。从前面传来的消息说,有两个女兵上桥后根本站不起来,几乎是爬过去的。我太能体会她们的心情了,她们的腿一定比我还软。我紧张地想,怎么办?我会不会走到桥上之后也站不起来,只能爬过去?能爬过去也不错啊,关键是会不会掉下去……


我越想越害怕。不只是我,我看我们每个女兵都紧张得不行。赵月宁声音里已经带了哭腔。她说:苏队长,我害怕……


这时苏队长站到了队伍前面。


就像你们在电影里看到的那样,她挥着手,充满激情地对我们大声说道:同志们,当年红军十八勇士,冒着敌人的严密封锁和枪淋弹雨,都敢于奋不顾身地冲过铁索桥抢占桥头阵地,保证大部队飞渡天险,我们今天在和平的环境里,更应当战胜困难,渡过铁索桥!大家说,有勇气没有?


队伍中一片沉默。没有像电影里那样,立即响起一阵气壮山河的回答。我们仍站在那儿发呆,你看看我,我看看你,没有人说话,也没有人动。


苏队长有些意外。她看着我们,但没有生气。她走过去,从张妈的手上接过孩子,背在自己的背上。我不解地想,她要干吗?


苏队长背着孩子走到桥头,回头看了我们一眼,平静地说,我先上。大家一个个跟上来。


苏玉英,我们年轻的队长,背着她还在吃奶的孩子,第一个上了桥。至今回想起来,我都不能确定,如果不是她背着孩子走在前面,我有没有勇气上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