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裘山山
|类型:都市·校园
|更新时间:2019-10-06 14:23
|本章字节:8796字
我再也不愿胆怯了,背上自己的背包和粮食,第一个跟在苏队长的后面上了桥。桥剧烈地摇晃着,桥下的水汹涌地翻滚着。我全神贯注地一步步往前走,不往下看。我听见苏队长边走边大声说,不要往下看,也不要往两边看,踩稳了一步步往前走……她的声音有些跑调,但依然非常响亮,顺着风传进了我的耳朵,我把她的话一句句向后传。我听见身后不时传来惊叫声,但我不敢回头。我知道那是因为惊吓发出的。但我没有叫。我紧咬着牙。我想,反正叫也恐惧,不叫也恐惧,那就不叫。不要让人看见我的恐惧。
更何况苏队长背着孩子一步步地走在前面。一个只有6个月大的孩子在为我们领路。我们还有什么可说的?
后来我才明白,苏队长她为什么会那么勇敢。
我也才明白,她手指上那个伤疤的真实来历。我不知道一个柔弱的女人竟能够承受这样多的苦难,并在承受之后依然美丽。我在惊讶之余,对她更多了一份敬重。
苏队长是大别山区人。家里很穷,姊妹又多,还在她很小的时候,就被父母说给别人作了童养媳。到了18岁那年,父母就想把她正式嫁过去了。可是她坚决不肯。那时她已经得知她要嫁的那个男人是个四乡八里都出了名的懒汉,还好赌。她懂事了,无论如何也不肯嫁给这样的男人,她宁可嫁给一个穷汉,只要他勤劳。因此她苦苦请求父母不要让她结婚。
可是她的父母因为孩子太多,家里又穷,根本顾不上疼爱她,仍是强迫她嫁过去。我这才知道,天下也有不爱孩子的父母。大概我的母亲太疼我了,使我体会不到这样悲惨的事。显然贫穷是可以使人丧失爱的。她的苦苦哀求一点儿没有用,父母定下了结婚的日子,强迫她结婚。
她的眼泪哭干了,绝望了。她对父母说,如果你们强迫我结婚,我就砍下自己的手指。
她的父母不相信她会这样做,仍不理睬。
她心一横,举起了手中的柴刀。
我不知道她的手是怎样砍下去的,我不知道一个人怎么能让自己的一只手去向另一只手下毒手?我只知道当她讲到这里时,讲到她挥刀向自己的手指砍去时,我的心骤然一紧,几乎紧出血来。
但流血的不是我的心,而她的手。她真的将自己的两根手指活活砍断了。
一时间血流如注,她昏死了过去。
我看到了那只曾经血流如注的手。小指和无名指弯曲着,已无法伸直。那永恒的伤疤在永远地诉说着她内心的伤痛,我却为那不是战伤而感到过遗憾。
一个敢于砍断自己手的女人,还会怕什么?
我跟在苏队长的后面上了桥。
桥身剧烈地晃动着,桥下滚滚波涛,我的心随着桥身的起伏而起伏,一刻也无法平静。我在心里对自己说,苏队长都不怕,我也不怕。
但我的双腿一直在抖着,不知是因为桥抖还是腿抖,浑身上下就这么一直抖着。当我抖到桥头一脚踏在岸上时,两腿扑通一声就软在了地上,再也起不来了。一层细细的冷汗布满额头。我听见一旁的男兵悄声议论说,瞧瞧那女兵的脸,白得像张一张纸。
赵月宁过桥之后呜呜大哭起来。她不是因为害怕,而是因为自豪。她哭过以后又笑起来了,拍着手对我们说:我过来了!我是走过来的!我没有趴下!
她毕竟只有13岁。
看着小赵孩子似地又笑又抹眼泪,我走上前去一把抱住了她,苏队长又走过来抱住了我。我们一群人默默地拥抱在一起,在紧紧地拥抱中互相听着心跳。
在那个路途上,我总是听见自己的心跳。
我说过,我是带着心跳出发的。这心跳从来没有平息过,它总是那么有力,充满朝气。即使在睡梦中我也常常能感觉到它。后来它变得越来越激烈了。这是因为我们到了高原。
其实到了“跑马溜溜的”康定,就已经算到了高原。我们一路唱着《康定情歌》,只是我们把它唱的不像情歌了,而像一首队列歌曲。我们唱得豪迈,快乐,雄壮。我还故意改了歌词,“张家溜溜的大姐”不只是“人才溜溜的好”,还“志气溜溜的大”。我们唱得男兵们也和我们一起开怀大笑了。
只有苏队长和我们唱的不一样,她喜欢低吟浅唱。特别是当她一个人,怀里抱着孩子的时候,她就轻轻地唱起来。这时候我们全都住嘴,静下来侧耳细听她的歌唱。我尤其喜欢听她唱那一句:月亮弯弯……那个“弯”,可真是个优美的弯呀。后来我再也没听到过那么好听的的《康定情歌》了。我敢肯定,除了苏队长,谁也唱不出那种忧伤的优美,或者说优美的忧伤。
让我再接着讲苏队长的故事吧。
为了抗婚,她砍断了自己的手指。
母亲见她真的把手指砍断后,惊得目瞪口呆。反应过来后,赶紧用土办法给她止住了血。因为骨头断了,手指就成了残疾,再也伸不直了。但母亲并没有因此为她解除婚约。她的婆家听说这件事,只得延缓婚期。她彻底绝望了,她知道要摆脱这个婚姻,惟一的出路就是逃走。
那个时候,刘伯承的部队已经已挺进大别山,到处都能听到他们的消息。老百姓纷纷议论说,现在的世道是八路军的世道,八路军翻山山就让路,八路军过河河水就回落。许许多多的年轻人纷纷跑去投奔八路军的队伍了。这些传闻让她心动。她想,如果自己是个男的就好了,就可以去投奔八路军了。
这一天她去集市上卖柴,遇见八路军20旅的宣传队在那里做宣传演出,她一眼看见其中竟有女兵,惊喜无比。她连忙挤上前去问,你们要女兵吗?我会唱歌。其中一个首长模样的人说,当然要,所有愿意加入八路军的青年我们都欢迎。不会唱歌也没关系。她说我会唱歌我真的会唱,我唱给你们听吧。那人笑了,说唱吧。她就唱了一支沂蒙山小调。周围的人都为她热烈鼓掌。那个首长模样的人高兴地说,唱得很好。如果你愿意,你就留下吧。她犹豫了一下说,可是,我的手有伤。
她伸出了自己的手指,手指上还缠着破布,渗出的血让裹着的布发黑发硬。首长和旁边的女兵们看了非常吃惊,问她怎么回事?她就诉说了自己的遭遇。女兵们听了后,个个都流下了眼泪,连那位首长眼睛也红了。她顿时有一种强烈的感觉,那就是这些初次相见的人,比她的父母更心疼她。她在那一刻下定了决心,不回去了,要和这样的人在一起。
她就这么当了兵。她几乎不能相信自己的好运,就像我当初不能相信自己的好运一样。她跟着宣传队回到了他们的住处,马上得到了一套军装。她兴奋得一夜不敢睡着,生怕第二天醒来这一切变成一场梦。
第二天起来,周围仍是一张张真实的笑脸,她踏实了。
但很快,她的母亲不知从哪儿得到了消息,约了婆婆一起找到了宣传队,要把她带回去。
她一听说母亲和婆婆都来了,眼泪一下就流了出来。她剁自己手指的时候都没有流过眼泪。她躲在屋子里不肯去见她们。她知道如果她跟她们回去,就永远也翻不了身了,永远也没有出头之日了,即便她把自己的所有手指头都剁下来也不管用。那位首长走进来,看见她泪流满面的样子,安慰她说,小苏同志,你不要害怕,我们会保护你的,我们把三座大山都推翻了,还能保护不了你一个吗?你先出去见见她们,你尽管去见,让她们放心,看看她们会说些什么。
她就在几个女兵的簇拥下走到了院子里。母亲一见她穿着军装,愣了一下,好像不相信那样的衣服会穿在她的身上,一屁股坐在地下大哭起来,说她是个没良心的女儿,说她是个不孝顺的女儿。她的婆婆也大声武气地说,她已经是他们家的人了,不能随随便便的走,不能当兵,要她马上跟她回去。
两个女人一唱一合,闹得很厉害。她心慌意乱,眼泪巴沙地看着那个首长,真怕他经不起她们的闹腾,让她回去。
首长终于开口说话了,他用那种推翻三座大山的口气严肃地说,我现在先不说你们这样逼婚对不对,就是要结婚,也得等革命胜利以后,革命是大事,结婚是小事。你们先回去吧。
简单几句话,把两个女人给镇住了。
她终于留了下来。
后来她才知道,那个首长叫王新田,是宣传科长。她说首长太谢谢你了。是你救了我。王新田说,不是我救了你,是你自己救了你自己。你的勇敢坚强和大无畏救了你。我相信你一定会成为一个非常优秀的女兵的。
她在心里对自己发誓说,我要在革命队伍里呆一辈子。
当她把这个故事讲给我们听时,她已经在革命队伍里干了三年。虽然离一辈子还远,但我坚信,如果不是后来发生的事,她是肯定会当一辈子兵的。甚至两辈子。
两年后,她做了王新田的妻子。
再后来,她有了虎子。
她是虎子的亲生母亲。
我们跟随着勇敢的苏队长往前走。
翻过“跑马溜溜的山”之后,就开始翻越终年积雪的折多山。折多山是我们进藏途中翻越的第一座高海拔山,有4300米高,终年积雪不化。以折多山为界,翻过去之后的北边,被称为关外。康定县志上写到:西出炉关(即康定)天尽头。我们竟然走到天尽头了。
在折多山宿营时,部队开始发生严重的高原反应。那天夜里,许多帐篷里都传来了叫喊声,让我们听着害怕。虽然我们知道那是高原反应引起的剧烈头疼和胸闷所致。我们女兵里反应最厉害的是徐雅兰,她用皮带捆着自己的头和胸,她说她觉得自己的心脏好像要炸开似的。但她硬是坚持着没有叫喊。
我虽然不像她那么厉害,但也有了明显的反应,流鼻血,呕吐。
第二天早上起来,我们互相看看,一个个都皮青脸肿的。苏队长去参加紧急会议,回来告诉我们,有个战士感冒后,由于高原反应而导致肺水肿,头天夜里睡下去,第二天就再也起不来了。苏队长说,上级要求,从现在开始,每天晚上睡觉时必须两个人睡一起,一头一脚,半夜互相踢一踢喊一喊,免得睡过去了都不知道。
从那天开始,我就每天和吴菲挨着睡了。刘毓蓉则和赵月宁在一起,是她主动提出来的,说自己年纪大,可以照顾小赵。刚开始还有好几个人不太习惯,挨着别人就睡不着。包括我在内。可为了生存,为了顺利进军西藏,哪还顾得上那么多?加上每天走得很累,很快大家就习惯了。
我们开始领略到高原的滋味儿了。
但我们却不知道,你们父亲他们先遣部队比我们更苦更累,为了度过粮荒,他们从到达甘孜后就口粮减半,每人每天靠几两青稞粉度日。为了建立进藏根据地,为了完成修路和造船的任务,他们不得以吃老鼠,吃蛇,吃麻雀,吃野菜,他们把所有的苦都吃到了,终于为大部队进军西藏摸索出许多高原生活的经验。
9月9日,我们终于到达甘孜,与先遣部队汇合了。只是那时候,我完全不认识甚至一点儿不知道你们的父亲。我是个单纯的女兵。
我只是兴奋地想,西藏啊西藏,我就要摸到你的脉搏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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