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3章

作者:裘山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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类型:都市·校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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更新时间:2019-10-06 14:23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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本章字节:12338字

吴菲第一个失声痛哭起来。我能理解她的心情。她一定为自己和她的失散感到后悔。吴菲的哭声带出了所有的哭声。只有我没哭。我不相信毓蓉死了,我坚信她活着,她不过是一时找不到路了。我说我要在这儿等她,我不能离开……


辛医生二话没说,找了一根绳子捆在腰上,另一头捆在一块大石头上。他拽着绳头,冒着危险朝悬崖下滑去,但他滑了几十公尺后再也下不去了,下面是万丈深渊,什么也看不见。辛医生身上被岩石和冰凌划得血淋淋地上来了。我不信,要自己下去,就算毓蓉死了我也要见到她的尸首。


辛医生一次次强行把我从悬崖边拉开,我又一次次地冲上去。后来苏队长火了,她朝着我大声吼道,白雪梅你不是个孩子,不要再使性子了!我愣了。苏队长又说,刘毓蓉同志牺牲了,难道我们就不继续前进了吗?


这样的话,终于让我停住了脚步。


我默默地挣脱开辛医生的手,打开背包,从里面取出母亲给我的那件旗袍。我返回到悬崖边上,将旗袍展开,让它轻轻地飘落下去。如果毓蓉真的在下面,我希望这件蓝色的旗袍能盖住她的身躯,能为她挡挡寒……


我们一起从重庆出发的四个好朋友,就剩我和吴菲了。


我走过去,和吴菲紧紧拥抱在一起。我流着泪说,别哭,苏队长说得对,刘毓蓉牺牲了,我们还得往前走。


我们在清理刘毓蓉的遗物时,发现了那摞没有寄出去的信。看着那一封封的信,我的脑海里马上浮现出了那个中秋的夜晚,浮现出了刘毓蓉写信的样子。


我傻傻地问,信写了也寄不出去,你干吗还要写呢?


她羞涩地回答说,你不懂。


我在心里发誓,一定要把这些信带到拉萨,一定要把这些信寄回到内地去,一定要把这些信送到它们主人的手中。


我的确做到了。


但我不知道信的主人后来怎么样了,我不想知道,不敢知道。


前面有人喊,雀儿山到了!


其实我们早就看见它了,我们一直在走向它。用现在的话来说,雀儿山很有知名度,它以形如大鸟的羽翼而得名,山上的积雪终年不化,寸草不生,渺无人迹。关雀儿山有不少歌谣,一首是:雀儿山,鸟不飞,马不翻。另一首是:登上雀儿山,伸手能摸天;一步三喘气,风雪迷漫漫;深沟峻岭多,断岩峭壁连;要想过山去,真是难、难、难!


不过像这样的歌谣,我们只是听听而已。它从来不会影响我们前进的脚步。甚至在很多时候,它反倒增添了我们的激情。那时我不知道该怎么形容这种激情,现在想来,大概就是人的征服欲吧。


苏队长高兴地对我们说,翻过雀儿山我们就进入昌都地区了,离目的地就不远了!


深秋的雀儿山已是冰封雪裹,地冻三尺。尽管我们一路上见的都是雪山,但这一座因为它的高和险而特别着名。雀儿山最高峰处的海拔是6千多米,就是山垭口也有4900米。已经积累的经验告诉我们,在高海拔的雪山上,每高一米就多一米的寒冷,少一米的氧气。或者说,每高一米就多一米的生命危险。


但对我们来说,无论多么高的山都只有一个字:上。牦牛们也跟着我们上。它们和我们一样,除了攀越,没有别的选择。路上都是积雪,前面的队伍走过后,已把它踩成了硬硬的冰道。我们害怕牦牛滑倒,上山之前,先在牦牛的蹄子上绑了草。但许多地段仍是太滑,我们只好领着它们往旁边积雪深的地方走,手脚并用着扒开一条通道。西藏有句俗语,叫“十冬腊,学狗爬”,走在那样的山上,你会觉得它太贴切了。


越往上走,风越大,雪越深,空气越稀薄。胸口塞满了东西,好像我们随时都可能被憋死。牦牛也一样,人和牛就像是在比赛似的,你喘我也喘,喘几口才能迈出一步,有时喘几口仍是一步都迈不出。队伍走走停停,没有人说话,只听见合奏一样的喘气声。出发一个月来,大家的体力已消耗得很厉害,即使是原来身体好的同志,也比原来虚弱多了。更不要说原来就虚弱的同志。但没有人说话,只是沉默地往上攀登。


真正的勇敢是不动声色的。


苏队长就像个铁人一样,不时地赶上来关心走在前面的人,又不时地停下来,等落在后面的人。早上出发时,她要我上山时拉着马尾巴,那是给病号的待遇。我坚决不肯,我知道她身上有情况,我要她拉。她也不肯,最后让给了小赵。小赵真是不容易,小小年纪,每天和我们一样地走,一样地赶牦牛。


苏队长走到我身边时,忽然睁大了眼睛,大概是我的脸色让她吃惊。她伸手来抓我的背包,我坚决不给。如果不是体力不支,我还想帮她背呢。我们俩拉扯起来。这时我听见有辛医生在身后说,不要争了,小心摔倒。说话之间,我的背包已经到了他的身上。


因为路太陡太窄,马没站稳,身子一歪滑了下去,紧接着,拽着马尾巴的赵月宁也滑了下去,积雪被她的身体带着呼啦啦地往下掉,腾起一片片雪雾。


我吓得呆住了,喊都喊不出来。


小赵!小赵!苏队长的声音颤抖着。自从刘毓蓉失踪后,她比过去更小心地照顾着我们每一个队员。可没想到又出事了。


仿佛是苏队长的叫喊声拦住了小赵,滑到一半的她幸运地被一丛树枝托住了。辛医生赶上来,把几根绑带连接起来,放下去,让小赵捆在腰上,一点点地把她拉了上来。


可惜的是,那匹马却没能再上来,它跌进了无底深渊。大家都默默地望着山下。通讯员眼睛红红的,站在那儿不肯走。这匹马从甘孜出发后一直跟着他,每天喂,每天相伴,就像兄弟一样。他咬着嘴唇,不让自己哭出声来。


辛医生沉郁着脸说,走吧,抓紧时间赶路。


苏队长走过去揽住通讯员的肩,默默地带着他往前走


接下来的路,我感觉自己不是在山上攀登,而是在天上飘。我真想不再往前走了,就这样留下来,飘在雪山上,与白云白雪为伍。


但我终于飘到了山顶。


我大口大口地喘气,喘得轰轰烈烈。等稍微平息一些后,我直起腰来。我一下被眼前的景象惊住了。


连绵不绝的雪岭冰峰,从眼前一直延伸到天边,与蓝得刺目的天空镶接在一起,阳光照耀下,整个世界晶莹剔透,如蓝色的玛瑙。这是怎样美丽的一个世界啊!你们可能见过一望无际的大海,一望无际的草原,可你们见过一望无际的雪山吗?你们见过一望无际的蓝天吗?你们见过一望无际的洁白和一望无际的纯蓝组成的世界吗?


我呆在那里。


我们都呆在那里。


我们的心里充满了自豪。说自豪都过于书面化了,准确地说,我们的心里充满了对自己的钦佩,这么多的雪山,这么高的雪山,怎么就上来了呢?我的心里默念着,雀儿山,雀儿山,你的确是“伸手能摸天”,的确是“断岩峭壁连”。但我们终于还是把你踩在脚下了。


辛医生的眉头此时也舒展开来,他站在那儿大声地说,人间有什么能美过天然的金字塔,这些傲然矗立的皑皑雪山!


我惊喜地说,辛医生,你还会做诗?


他一笑说,那不是我做的,那是俄国着名诗人莱蒙托夫的诗句。


苏队长忽然大声提醒我们,不要长久地盯着雪山看,已免患雪盲症。我们这才收回目光,但那幅美丽的画面,已经被我留了下来。在后来的日子里,我时常把它取出来看。真的,它就藏在我的记忆里,只要我一闭上眼,它就清晰地出现在我眼前了。


此刻,我看见画面上有人在动。是吴菲。她抽出一根支帐篷的竹竿走到雪壁前,挥舞着写下了一行大字:我们一定要把红旗插上喜马拉雅山!


还有苏队长。她走过来跟我说,你刚才的脸色好吓人哪,我真怕你的心脏出问题。


我说不会的,我还要用它几十年呢。


辛医生接过话说,你还是不要大意,一旦出了问题,说倒下就倒下。


我说,真倒下了,雪山埋忠骨,多好。


我说这话是由衷的。但苏队长瞪了我一眼,她说不许瞎说。我要你们每一个人都好好地走到拉萨。


这句话是她常说的。她总是说,你们都给我好好地走到拉萨去。或者说,我要把你们一个不少地带到拉萨去。


可是后来,我们都好好的去了,她却留在了路上。


我们乘胜直下,来到了金沙江边。


金沙江和大渡河不同。大渡河声势浩大,老远就能听见它的吼声。金沙江虽没有那么大声势,但流速却比大渡河还要快。我不确切它是每秒多少立方米,我只知道它快得一眨眼功夫就能把上面的漂浮物冲得无影无踪。你要是把一块头大的石头扔进江里,那石头会被汹涌的江水冲出几百米远,半天也沉不到江底。湍流不息的滔滔江水打着一个又一个的漩涡,像一张张大嘴,仿佛想吞掉所有落入它怀里的东西。


金沙江上没有铁索桥。铁索桥虽然让人胆战心惊,但真的没桥过河,也让大家心惊胆战。我们看见先期到达的部队正在等待着依次过江。听苏队长说,这次渡金沙江,我们将要乘坐牛皮船。


我是个生在江边的人,应该说什么船都见过了。但牛皮船却没见过,连听也是第一次听说。我想象不出牛皮船是什么样子。这时,江面上有三四个黑乎乎的东西划过来,有人叫道:看,那就是牛皮船。


我一看,忍不住说,这也叫船?


那牛皮船不像个船,倒像个大碗。圆形的模样,口大底尖,大的直径有三米的样子,小的也就是直径两米的样子。其实就是用木棍竹子撑起来的一张牛皮。看它飘在波涛汹涌的江上,真觉得玄,好像随时都会被漩涡吞没似的。它能载我们过江吗?


吴菲小声对我说,天哪,我可不会游泳,掉下去怎么办?


我说,会游也白搭啊,这么湍急的水流。


我们站在队伍里惶惶地等待着。这时苏队长走过来,要我们先卸下牦牛身上的驮子,说让牦牛先过去。我还以为牦牛也和我们一样乘坐牛皮船呢,我心想不知道这些家伙怕不怕坐牛皮船?


两个牧民赶着牦牛到了江边,船没有来。忽然,我们看到牧民一声吆喝,牦牛们呼拉拉地下了水,我们惊呼起来:牦牛会游泳吗?


牦牛们沉着地游进了水中,好像那湍急的金沙江只是一条小溪。它们顺着江水斜斜地凫向江对岸,从江面上看,好像一片黑色的木排。眨眼功夫,它们就在对岸了!


它们上岸后哞哞地叫着,好像在告诉我们,金沙江没什么大不了的,快过来吧。


我们又惊又喜,心里的紧张立即消除了不少。赵月宁还大声地冲着牦牛叫道:别急,我们马上就过来!


第一批人上船了,大点儿的船上了七八个,小点儿的上了五六个。勇敢的藏族船夫轻轻一点,船就离开了岸边,迅速地朝江对岸驶去。小小的牛皮船就好象在江面上飘飞,转眼之间飘飞而去,又飘飞而来。看得我们眼花缭乱。


前面一个等待过江的同志诗兴大发,顺手在江边写了句“牛皮船好像大花碗”,后面一个同志看见了又接了一句“我们好比稀饭”。等轮到我们上船时,走在前面的吴菲又添了一句:船夫是厨师,把我们从这边舀到那边……


我们全都乐了。很快,我们就被船夫“舀”到对岸去了。


过了金沙江,正当我们重新往牦牛背上驮物资时,从前面传来消息说,有人发现了一个可以洗澡的温泉。


我们激动得立即欢呼起来。因为从甘孜出发的一个多月来,我们的身上已脏得不能再脏了,如果不是气候寒冷,恐怕早就散发出难闻的味道了,而且手上脚上全是冻疮。我们是多么渴望洗一个热水澡。


我忍不住想,这温泉一定是上天特意为我们安排的吧。我们互相转告,一张张疲惫的脸庞都展现出了明朗的笑容。温泉在天寒地冻之中充满了魅力。由于遇见了温泉,洗澡近在咫尺,我越发地觉得身上痒起来,痒得难以忍耐。苏队长和辛医生商量了一下,决定晚上就在温泉边上宿营,让大家好好洗个澡,休息一下。男同志发扬风格,让我们女同志先享用,我们就在苏队长的组织下分批分组地来到温泉边上。


但就在这时,一个小战士骑马朝我们奔来,他边跑边兴奋地喊道:喜讯!特大喜讯,昌都战役胜利了!昌都解放了!


噢!一时间我们全都欢呼起来!


天那,我想,怎么好事全都在此刻降临了!


苏队长比我们谁都更高兴。我知道她的喜悦是双重的。


但正当我们的兴高采烈的时候,通讯兵马上又宣布了第二个消息:运输队必须加快速度,尽快将物资送到昌都。因为历时20天的昌都战役,已将前方部队的所有给养消耗殆尽,许多部队已是靠挖野菜度日了。指战员们正眼巴巴地等着我们的物资呢。


我愣在那里。


我们全都愣在那里。


我们已经在温泉的边缘了,我们甚至感觉到泉水的温暖了。我差不多想对苏队长说,就让我们洗一下吧,哪怕是几分钟。我甚至想付出一切代价来洗这个澡。但有许多事情,是没有交换条件的。我没说话。谁都没说话。队伍沉默着,在沉默中苏队长说,同志们,咱们抓紧时间上路吧。


是啊,有什么比战士们的生命更重要?


我们重新上路了,而且我们走得更快了。


几个昼夜后,我们终于到达了昌都。我们终于把粮食送到了战士们的手中,我们终于完成了千里大运送的任务。


所经历的种种艰苦和危险都值了。


有时我想,人的生命真是不可思议。在那样的路上,在土生土长的牦牛都难以承受的雪域之路上,我们这些人,这些女人,这些年轻姑娘,却都坚持下来了。我,还有14岁的小赵,都坚持走到了昌都。我们没有倒下。


尤其是快要到达时,牦牛差不多已损失了百分之二十。许多物资是靠着我们的肩膀送到目的地的。


从甘孜到昌都,我们赶着牦牛走了50多天,中间翻越了海拔5千米左右的雪山6座,趟过冰河无数。不要说你们听起来咋舌,就是我自己回想起来也觉得惊奇。我们是怎么走过来的?


我说过,许多不可思议的事,都发生在西藏,发生在进军西藏的路途上。


你们都进过西藏,你们差不多都是飞进去的。从成都起飞,到贡嘎机场降落,航程是两个小时,不过是打个盹儿的时间。如果你们不打盹儿,从飞机的舷窗上往下看,哪怕只看一眼,你们就会看到那些一座连着一座的高山。那些高山,它们无边无际,千万年地沉默着。它们自己都不知道它们有多高,有多壮观。它们大多终年积雪,亘古没有人烟。


前些年,当我第一次坐飞机飞进西藏时,我从舷窗上看见了它们,看见了那一座座蜿蜒起伏的山,它们看上去有些柔和,像大海的波涛在蓝天下起伏着,让我有一种陌生的感觉。


我问你们的父亲,那是它们吗?是那些我们经历过的雪山吗?


你们的父亲说,是它们。它们一直在那儿。现在随着气候的转暖,许多山顶的积雪都融化了,泛出了绿色。甚至珠峰上的雪,如果地球继续转暖的话,它们也可能化掉,而这些山,是永远不会化掉的。它们会永远在那儿。


我相信你们父亲的话,我感到一种沉甸甸的踏实和欣慰。因为我知道,在那些亘古屹立着的山脉里,有无数不朽的灵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