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牟沧浪
|类型:都市·校园
|更新时间:2019-10-06 14:35
|本章字节:10376字
牟飞苏和周龙泉来到铜钱坝时,天已经快黑了,夕阳已有一半躲在通天山背后。二人站在一家破落的宅院前,只见遍地瓦砾之间,长满茂盛的人头草,地基上残留着一块块断石,而那原本铺在地上的石条已被当地人挖走,不是铺在自家的院坝里,便是抬去修了猪栏牛圈。牟飞苏面对故居,内心似乎顿时长满荒芜的野草。几缕落日余晖停泊在她长长的睫毛上,折射出淡淡的泪光。这十余年的风雨,不但改变了这里的一切,也改变了一个少女的心境。这是一个人活着必然要经历的,但这样的经历谁都不愿接受。这是命运的捉弄。
“走吧。小飞妹子。”周龙泉轻声说道。他对这个小妹妹又爱又怜,见她如此神伤,一时之间,却找不到安慰的话。
牟飞苏点了点头,缓缓地离开了。她一步一回头。这次离去,也不知道何时再回来,这块本应属于他们兄妹的乐土,不知何时才能重建一个家园。
“有人在跟踪我们。”周龙泉忽然加快脚步,来到牟飞苏身旁轻声说道。他神色严峻起来。他们是悄悄下山的,只有牟虎翼一人知道,不可能走漏风声。来的途中又特别小心,按理说也不可能被人发现的。不过,他发现跟踪他们的只有一个人,而且那人的功夫似乎很不错。
“别管他,我们先去上坟吧。”牟飞苏平静地说道。
牟秉烛夫妻的坟墓就在故居不远处,二人穿过一大片楠竹林,来到一个湾子,只见一座长满茅草的荒坟,孤零零地堆在山坡上。坟地旁边是一片包谷地。
“想不到他们这般贪心,连这点坟地也恨不得挖掉。”牟飞苏伤感地说道,“这坟比五年前小多了。只怕再过几年,坟堆全都要被他们挖掉。”很显然,种这块地的人是前年挖几锄,去年铲几铲,今年又刨两下,在逐渐蚕食这个本就不大的坟堆,照这样看,的确过不了几年,这坟堆只怕真的要消失了。
“这是谁家的地?”周龙泉恨声道,“我去给他们一点教训!”
“算了,这世道就是这样,等我们回山寨后,我和哥哥商量一下,把父母的坟迁到铁炉寨算了,到了那里,就不会有人挖了。”牟飞苏说道。
“这样也好。”周龙泉说道,“总不能让伯父伯母死了都不得安宁。”然后,他再次凑近牟飞苏说道,“跟踪我们那人就在楠竹林里。”牟飞苏点了点头,然后不慌不忙地拿出香蜡纸烛,一一摆在地上,周龙泉也自包袱中取出一大壶酒,五个土碗,一块煮熟的腊肉。他将其中四个土碗倒满包谷酒,在另一个土碗内装上腊肉,摆放在坟前,然后又帮牟飞苏点燃香蜡纸烛,
“爹,娘,小飞看你们来了。”牟飞苏跪在地上,哽咽着说道,她的肩膀轻轻地抽动着,显然在极力控制自己的情绪,“我和哥哥都长大了,哥哥说,他长得很像爹,我长得像娘。娘,你认得小飞吗?”她举起酒碗,双手平端,然后顺着倒成一条直线。她一边倒酒一边说道,“爹,我听哥哥说,你活着的时候,最喜欢喝包谷酒了,他说你酒量很大,你每天都喝。他说你生前的那些朋友,都说你不但酒量大,而且喝得很爽快,哥哥的性格,也许和你有些像吧。他现在也喜欢喝酒,这第一碗,就让我代哥哥敬您吧。”说着,她端起另一碗酒,仰起脖子,一饮而尽。接着,她又端起另一碗:“娘,小飞也敬您一碗。我虽没有见过您,但我时时看着镜子里面的自己,就好像也看到了你。”
“牟伯父,牟伯母,小侄也敬你们二老一碗!”周龙泉也跟着跪在坟前,端起一碗酒,倒在地上,然后又倒满一碗,自己一口干了,接着再干一碗,方站起身。
牟飞苏喝完酒,又在坟前磕了三个头,待火纸燃尽后,又倒了一大碗酒倒在地上,浇灭火星。做完这一切,她慢慢站起身,向楠竹林方向看了看,只见密密实实的竹叶中,密不透风,跟踪他们那人不知藏在何处。
“陈少爷,你出来吧!”牟飞苏忽然对着竹林说了一声。
“你知道是谁?”周龙泉很是吃惊。牟飞苏点了点头。周龙泉狐疑地看着她,一副不能置信的神色,他望向那片楠竹林,只见一道淡青色的人影如轻烟一般飘过来,落在他们面前。
“陈子游!你来干什么!”周龙泉低声喝道,一伸手便握住刀柄,全神贯注地戒备着。他前两天他刚和陈子游交过手,知道对方武功远在自己之上。此刻,他若是要动手,自己和牟飞苏联手,只怕也不能取胜。周龙泉向牟飞苏使了一个眼色,示意由自己先拖住陈子游,她赶紧跑。牟飞苏却似没什么也没看到,只对他摆了摆手,示意他别冲动。
“唐逍呢?他怎么没和你一起来?”牟飞苏问道,“看来他这个人,真是管不住自己的嘴巴。”
“唐大哥还在齐岳山中。”陈子游说道,“你放心,他只告诉了我一个人。”
“那件事结果如何?你查探清楚了?”牟飞苏问道。周龙泉看看牟飞苏,又看看陈子游,很是莫名其妙,按理说,如今这二人应当是双方见面,分外眼红的,怎么此刻却像朋友聊起天来,而且他们之间似乎有什么秘密,听得他满头雾水。
只见陈子游点了点头。“那个人想见你一面,你愿意见她么?”他问道。
“当然愿意。”牟飞苏说道,顿了一顿,又问道,“这些年,她过得还好吧。”
“还好。”陈子游说道。
“小飞妹子,你要去见谁?”周龙泉问道,“你要跟他去?不行,大哥下山前,反复交代我保护你的安全,你不能去!”
“二哥,你放心,我不会有事的。”牟飞苏说道,“我只是,只是去见一个一个人,我们约好了的,再说,覃少川和覃彩儿还在山寨,他们不敢把我怎么样。”
“你这不是自投罗网么!”周龙泉急道,说罢,他拔刀而出,指向陈子游,“你马上给我滚开,不然老子就不客气了!”
“二哥——”牟飞苏忙拦住周龙泉,“你别急,你还是先回山寨吧,过两天我就会回去。我哥那里,等我回去之后,自会给他说清楚。你让他放心,我只是想帮他,你就给他说,我是去见一个亲人。你一说他就会明白的。”
“亲人?”周龙泉还是不信,“小飞妹子,你是不是被他骗了,别听他的花言巧语!你们那些亲人,现在躲你们都还不及,谁还敢见你!”
“这是我自己的决定。二哥,你回去吧。”牟飞苏说道,她语气坚决,不容置疑,“我绝对不会有危险的,即便万一有什么危险,我也能应付得了!”
“你别忘了,他可是我们的仇敌!”周龙泉看着陈子游说道。
“我没忘。不过是敌是友,也许还很难说。”牟飞苏说道。
“走吧。”陈子游对牟飞苏说道。
三人朝华亭镇走去。一路上,周龙泉苦口婆心地劝牟飞苏不要去,但她主意已定,无论如何也要跟着陈子游去一趟。周龙泉见她如此坚决,只好先回铁炉寨,向牟虎翼禀报,由他来想对策。
陈子游带着牟飞苏进入土司皇城,来到九夫人的房间外面,然后叫走丫环,示意牟飞苏自己进去,他则守在外面,防止有人过来偷听。
牟飞苏推开房门,便见一个身着素服的中年妇人站在屋内,只瞧她的背影,果然和覃彩儿极其相似。她的双肩微微地颤抖着,显然在调整自己的情绪,以便面对接下来的暴风骤雨。
“幺姑。”牟飞苏轻呼一声,在房中站定。
“小飞?你就是小飞么?”九夫人转过头,眼里泪光盈盈,快步走上前来。她一把抓住牟飞苏的手,将她上上下下打量一番,“像,真的像极了。你果然就是小飞。你还记得姑姑么?你一定不记得了,我走的时候,你才两岁,不过你已经会叫姑姑了。你哥哥呢?他怎么没来。小飞,你们这些年受了很多苦吧?都是姑姑没用,是姑姑太懦弱,是姑姑——姑姑对不起你们,也对不起大哥。我——我保护不了你们……”
“幺姑——别说了,别说了——”牟飞苏将头靠在九夫人肩上。姑侄俩紧紧地拥抱在一起。时光顿时静止下来。只有二人咚咚的心跳声,在彼此应和。良久,二人终于分开。九夫人牵着牟飞苏的手,坐在床榻,双眼还是目不转睛地盯着她,似乎怎么也看不够,牟飞苏也望着姑姑。只见她的鬓角的青丝隐隐有些泛白,眼角也隐隐显出鱼纹,晶莹的泪珠正在缓慢地沁出。她记得,姑姑才四十出头。她看得有些心痛,不由自主地伸手去擦拭她眼角的泪水,恰在此时,九夫人也伸出手给她擦拭泪水,姑侄俩的手捧在一起,不由都愣住,然后彼此都露出笑容,陷入无尽的沉默。他们仿佛有很多话要说,仿佛一切话又都是多余的。
也不知过了多久,二人终于从沉默中回过神来。前一刻的神思恍惚,使她们穿越各自的时空,回到从前。牟飞苏虽不记得姑姑的模样,但哥哥牟虎翼时常提起,她早已在心中勾画出姑姑的大致轮廓,如今见了真人,发现她果真和心中设想了千百次的人一模一样,只是还要亲切,还要美丽,却还要沧桑。
“这十几年来,我都不敢去大哥大嫂的坟前看看他们,每年只能在家里偷偷烧些纸给他们。他们一定在怪我。我真是没用……我这么做,是不是太自私了?”九夫人絮絮叨叨地说着,她内疚,痛苦,喜悦……被种种复杂的情绪反复煎熬着。
“他们一定不会怪你的,姑姑。你那么做并没有错。我和哥哥也从来没有怪过你。你这么做,完全都是为了表弟和表妹。做父母的,有那个不心疼、不保护自己的子女呢?”牟飞苏说道,“我和哥哥这些年生活在铁炉寨,师父待我们就像亲生儿女一般,我们虽然失去了父母,但多了一个师父。”
“小飞,难得你这么懂事,理解姑姑心里的苦楚。”九夫人爱抚地摸着牟飞苏的头发,眼里满是欣慰。牟飞苏将头埋进她的怀里,就像一个受伤的小女孩,忽然回到母亲的怀抱。尽管这怀抱不是母亲的,但那是亲人的,是温暖的。
“彩儿和少川还好吧?”九夫人问道,她爱子爱女心切,早就想问牟飞苏了。
“哥哥第一次见到表弟时,就有几分怀疑,后来又见到表妹,差不多就确信了。他们现在都很好。你放心,等我一回到山寨,我就让哥哥放他们下山。”牟飞苏说道。
“那就好,这样最好不过了。”九夫人说道。
“你们还会找他——找他报仇么?”九夫人忽又忧郁地问道,“他——他其实也算得上一个好人吧,我以前也恨他,恨不得杀了他,不过他对你表弟表妹的确很好。对我——也还不错。”她知道覃华亭害死了自己的哥哥,霸占了他们家的田地,害得侄儿侄女无家可归,只得上山做棒客。侄儿侄女若要报仇,是天经地义的事情。但这个人,如今偏偏却是自己的丈夫——女儿的父亲。她这两天来,心中充满种种矛盾,折磨得她仿佛苍老了十岁。
“这事——这事还得看我哥的意思。”牟飞苏说道。他们兄妹这些年刻苦习文练武,为的便是又朝一日报仇雪恨,可是,他们都没想到,原本被他们抓去的那两人,如今却与自己有着纠缠不清的血缘关系。
“能放就放过他吧。”九夫人说道,“我这样说,也许你看不起姑姑,但是这么些年,姑姑也想明白了,这一切都是命,这是谁也没办法改变的。再说,他已经老了,也没几十年好活的了。我不想少川一辈子活在仇恨里面,也不希望他左右为难,所以从来就没打算告诉他真相。我也不希望你们兄妹永远活在仇恨里面。能放下,就把它放下吧。”
“姑姑,我们其实也不是一定要杀了那个人。前些年,我们的确恨不得将他千刀万剐,但这两年,我们也慢慢想通了,与其说是那个人害了我们一家人,害了姑姑、姑父和表弟,还不如说是沿袭下来的陈规陋习。要是能废除那些陈规陋习,也许就不会再有人重复姑姑这样的悲剧了。只要他答应废除土司享有所有司内女子初夜权的这类制度,我可以说服哥哥放弃报仇。这也是哥哥的一个理想。”
“你是说要他废掉祖宗传下来的规矩?”九夫人吃惊地看着她,似乎一下子不认识这个刚刚认识的侄女了。她虽深受其害,但只不过将这一切归咎于命运,却从未曾想过那制度的罪恶之处,更未想到那才是她命运不幸的根源。
“不错,祖宗的规矩若是不合情理,废了也没什么大不了。况且,这制度千百年来,该害死多少人,制造了多少悲剧?若不废除,即便杀了他一个覃华亭,还是有第二个、第三个覃华亭出来,像姑姑这样的悲剧仍然会发生的。废除陈规陋习,是斩草除根的唯一方法,一劳永逸。”牟飞苏说道。
“这——这可能吗?”九夫人问道。她人本聪慧,只是这些年一直生活在苦痛矛盾之中,被遮蔽了灵光。此时牟飞苏的一番,犹如佛醍灌顶,原本积压在头脑中的乌云,顿时被拨开一丝缝隙,露出难得的一线亮光。
“只要去做,就有可能。”牟飞苏坚定地说道。
“但愿吧。”九夫人忧郁地说道,她随即想到,这制度以前也不是没有人反对过,但那些反对的人,没有一个有好的下场,不是死于非命,便是落得和侄儿侄女一样,落草为寇,终其一生,过着躲躲藏藏的日子。
屋内一阵静默,两人谁也没有说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