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唐浩明
|类型:都市·校园
|更新时间:2019-10-06 16:08
|本章字节:22208字
湘绮老人要进京做民国政府的官员了。这个特大新闻很快由云湖桥扩散到四乡,又传进县城,传到省里,经长沙报纸的着意渲染,使得全国都知道了。过些日子,湖南省都督衙门下来公文,询问老人何日启程,以便安排沿途照顾,省城也好做迎接的准备。又说袁大总统已特派一支军队在汉口等候,护送老人进京。
消息传出,更增添湘绮楼主此番进京的身价。于是,官场熟人,诗文朋友,门生晚辈,乡邻野老,都纷纷登门拜访祝贺,都说老人就是当年的姜子牙,现在要出山辅佐袁大总统安邦定国经世济民了,把个老人喜得白胡子翘得高高的。
湘绮楼上上下下一片喜气洋洋。
代懿甚是欢喜,忙着给叔姬准备各种好吃的东西,还特为将叔姬最喜欢的那件镶有孔雀毛的披肩也带上。
周妈比代懿还要兴奋。就要跟着老头子进京见大世面了,能够亲眼看到皇宫、御花园了,她心里几多甜润:这次呀,一定要老头子带我多见一些贵人,多吃一些山珍海味,也不枉我实心实意服侍他二十多年!
周妈的儿子周大来了,悄悄找到母亲,要母亲无论如何带他到北京去。周妈很为难。她自己生的儿子,她当然愿意带去,但儿子不识字,粗俗蠢倔,老头子会同意他去吗?他去北京又做什么呢?
周大见母亲没有答应,便说:“你若不带我去,我就投水死掉算了!”
周妈一听吓慌了。丈夫,她虽不爱,前几年死时她一滴眼泪都没流,但儿子是她的亲骨肉,儿子若有个三长两短,她就活不下去了。二十多年来,她偷偷地从王家捎去不少钱物给儿子,养成了儿子依赖她的习惯。她知道儿子倔得很,若不带他去,投水寻死的事真做得出。周妈只得硬着头皮试探一下。
这天晚上,王闿运送走最后一班贺客回到卧房,周妈忙端来一盆热水,先给老头子洗了脸,然后又帮老头子脱下衣服,用热毛巾替他擦着背。已是仲夏天气,王闿运还穿了夹衣,背上有点毛毛汗,经周妈一擦一搓的,觉得十分舒服。擦完背后,她又端起脚盆来,换一盆水,弯下腰去,将老头子的鞋袜脱下,然后浇起水来给老头子慢慢地洗脚。
王闿运一天的疲劳,经周妈这么洗洗擦擦,去掉了许多。他望着蹲在脚盆边的周妈,心里生出不少感慨来。自从蔡夫人和六云过世以来,这许多年多亏了周妈的照顾。论才貌人品,周妈当然远不能望蔡、莫之项背。但论服侍得细致周到,不嫌脏不嫌累来说,周妈却要超过蔡、莫。这是周妈的长处。对于一个风烛之年的老人而言,这种长处更显得重要。二十多年来也没给她一个名分,就让她这样不明不白地处于妾婢之间,她也认了。想到这里,王闿运觉得对她有亏欠,这次带她去北京,正好借以补偿一下。
“你也辛苦了,坐坐吧!”当周妈倒了洗脚水再进房的时候,王闿运招呼她。
见老头子表现出难得的客气,周妈想这是提儿子事的好时候,便一边擦手,一边在王闿运的对面坐下来,说:“豆豉辣椒,我已剁了两坛子,你看还要不要再剁点。”
“两坛子要吃两三年哩,够了够了。”王闿运连连点头。
周妈又说:“周大说湘潭的熏腊肉哪里都比不上,到了北京吃不到,特地为你熏了五十斤腊肉,你看要得不?”
“要得,要得!”王闿运喜欢吃腊肉,这正投其所好。“周大一向懵懵懂懂的,怎么这下变得聪明起来了。北京是买不到腊肉,亏他想得到。”
其实,周大哪里想得到腊肉的事。“熏五十斤腊肉”,这完全是一句假话,是周妈突发的灵感。周妈见这个马屁拍到点子上了,心里很高兴,说:“你不晓得,周大看起来懵懂,心里并不蠢,肚子里鬼花样还不少哩!”
王闿运随口答:“是吗?平时看不出。”
周妈见火候到了,问:“老头子,你进京打算带哪些人去?”
“头一个自然要带你,你是我的拐杖。”王闿运笑道。“代懿要带去,让他和叔姬团聚。”
周妈对叔姬一向没好感,现在要讨好老头子,忙说:“那是的,那是的,代懿一定要带去。你也要劝劝叔姬,小俩口吵架不记仇,不能总这样下去。”
“还有良儿,我想把他也带到北京去。”王闿运沉思了片刻,缓缓地说。
良儿是代丰的儿子。代丰那年跟着父亲在由成都回湖南的途中去世了,还不到三十岁,留下一子一女。王闿运非常伤痛次子的早夭,对这两个孙儿女格外怜爱。代丰的遗孀也没改嫁,带着两个儿女一直在婆家住着。王闿运对她母子三人的待遇一切从丰。
“良儿这孩子可怜,从小就没有父亲。这次带他到北京去住住,也让他开开眼界,长长见识。还可以给我帮帮忙,抄抄写写的,做个助手。他也好借此历练历练,日后我死了,自己带着老婆儿女也能生活得下去。”
周妈很不情愿把个王家孙子也带到身边,对她来说,又多添一分麻烦,多一个障碍。但她深知老头子对良儿爱之深切,何况自己要带儿子,便马上说:“是的,良儿也是可怜,从小跟着爷爷长大,爷爷出远门,他也会想念的,是应该带他去。”
周妈这句话又说得好,她摸到老头子的心坎上去了。孙子依恋爷爷,不愿爷爷离开自己,这是每一个做爷爷的都想得到的一份天伦情趣。八十多岁的王闿运何能例外!他点点头说:“良儿这孩子也逗我喜欢。”
周妈心里想:说了半天,也只是说到他自己的儿子和孙子,没有半点挨到周大的边。她不能不开口了:“老头子,你这次进京开办衙门,办事的官员自然少不了,不过,杂役工仆也不能没有。官员是袁大总统给你配,不用操心,杂役工仆可得自己带。用外人不知底细,不放心,倘若弄个什么贼盗进来,怎么得了!最难防的是家贼。哪个做官的不带几个自家人出去做事,为的是放得心。”
衙门里的工役多为官员的私人,这是通例,既可以放得下心,又为做事的人谋一份稻粱。王闿运没有做过官,但这个通例他是知道的。但京官不是地方官,用的工役少,所以他还没有想到这点。经周妈提醒,他点头说:“是的,你说得对。”
周妈见话很投机,忙说:“好比说,门房第一是要个靠得住的人。这么多人吃饭,厨房的事很多,油盐柴米酱醋茶,天天都要人去买。这也是要顶靠得住的人。若用外人,他买一个钱的东西报两个钱的帐,你还事事去查?再说,扫地的呀,挑水的呀,夜里巡逻的呀,也得要人。”
周妈这番话说得王闿运兴致高涨起来,笑着说:“我常说你有陈平之才,果然不错,你虑事周到。你说说,这门房带谁去为好?”
“依我看呀,这门房和扫地挑水的可以用一个人。早晚没有人来办事,门房就扫地挑水。采买和巡夜也可以一个人兼起来。上午去街上买东西,下午无事睡觉,夜里起来巡更。”
王闿运拍着大腿称赞道:“你这个安排好!用一个人,派事就要给他派足,不能让他吃闲饭。今后到了北京,这个内务就由你来掌管了。你说说,门房兼挑扫的带谁为好。”
周妈装着一副秉公办事的模样说:“干脆带周大去吧,别人去,我怕管不了,他若敢调皮,我拿擂锤棍打他的脑壳!”
王闿运看出了周妈的私心,但他已决定要弥补周妈这二十多年来的辛劳,这件事上照顾她一下也好,反正是要人的,便立即答复:“行,就叫他去,你要管紧他。”
老头子一口答应了,这颇有点出乎周妈的意外。她料定老头子心情很好,此时就多提点要求也不碍事。干脆,肥水不流外人田,把女婿也带去,这也是一碗水端平,免得日后女儿说空话。
“我说老头子呀,这采买兼守更的事就让细藕的男人赖三去好了。赖三识得几个字,能记帐。那家伙是个夜猫子,每天有事没事都要二更天才睡,叫他巡夜不会误事。”
说着,拿眼睛死死地盯着王闿运,看他的表情如何。
王闿运心里暗想:也太过分了点,儿子去了,还要女婿也去,王家的人还不知会怎样议论呢?
见老头子在犹豫,周妈自动让一步:“周大、赖三都是我家的人,我想你是怕别人说闲话。我也不过是带他们出去开开眼,工钱多少好说,我看他们两人就拿一个人的工钱。你看呢?”
王闿运心想:我今年都是八十多岁的人了,北京的这个京官还做得多久,干脆人情做全算了。
“赖三也让他去吧,做一份事就拿一份工钱,也莫说二人拿一份的话,我就是那号小气人?”
“哎呀,阿弥陀佛,老头子,你真是大福大寿大气量的人,袁大总统有了你做他的帮手,这国家大事他不知要省几多心!”周妈拍打着手掌兴高采烈地说,“我明天就去告诉他们,说王大人,不,王国师同意他们去北京,叫他们赶紧做准备。”
一声“王大人”,一声“王国师”,喊得王闿运高兴得大笑起来。
半个月后,浩浩荡荡的北行船队在湘潭码头启碇扬帆了。这支船队由五条大船组成。王闿运带着周妈及儿子代懿、孙子良儿坐一条船,周大、赖三等男工女仆等七八个人坐一条船,另外三条船装的是行李箱。这些行李箱里放的既不是金银细软,也不是华贵器皿,它一半是王闿运喜欢读的书、喜欢看的古玩字画,另一半是王闿运喜欢吃的湘潭土特产,如腊肉、豆豉辣椒、酱油、灯芯糕、红薯粉丝等等。
船过长沙,湖南都督汤芗铭亲往码头迎接,又在玉楼东酒家设宴款待。在长沙城里住了三天,会见各方宾客后,汤都督又亲自将他恭送到码头边。
船队鼓帆北进,过洞庭湖下长江,一路顺利地来到武汉三镇。袁世凯指派的护送军队前往码头迎接,将王闿运一行安置在黄鹤楼客栈。王闿运见湖北都督段芝贵并没有亲来迎接,心里颇为不快,他想戏弄一下这个自以为了不起的都督。
夜里,他对周妈说:“湖北都督就是我那年对你说过的那个段大少爷。他用十万银子买了一个妓女送给庆王爷的儿子,换来一个黑龙江巡抚,结果闹出一场大纠纷来。这位段大少爷,你想不想见他?”
“想见呀,只要是大人物,我都想见。”
这周妈虽是个乡下老妈子,却好奇心强,胆量也不小,毫无半点怯场的心态。这点倒使王闿运暗暗称奇。
“那好,明天我带你去会他一会。”
第二天一早,王闿运特为叫周妈将清廷赏给他的翰林朝服找出来。他自己整整齐齐地将这套朝服穿上,又叫周妈也打扮打扮,再叫一乘小轿子。两人坐进小轿,直奔阅马厂湖北都督衙门。
走到半路,王闿运想起得先叫人通报一下段芝贵,让他亲到大门口迎接才是,于是招呼停轿。叫轿夫到附近店里买来了一张大红纸,又借来笔墨。他拿起笔在轿子里写下“前清皇上钦赐翰林院检讨袁大总统特任官湘潭王闿运壬秋”一行大字,吩咐轿夫持着这张大红纸先去都督衙门报信,另外再从街上临时雇一个人来代替这个跑腿的轿夫抬轿。
都督衙门门房将这张红纸交由副官送到段芝贵的手里,段芝贵差不多要笑出声来:天下哪有这样的名刺,摊开来遮掉了半个桌面!
应该说,段芝贵也可以在昨天亲去码头迎接王闿运的,但这位段大少爷向有趋炎附势之癖好,却无礼贤下士之雅量。他寻思王闿运不过一蛰居乡间的名士而已,自己身为湖北都督,若到码头上去接,将有失身分,遂决定今天下午到客栈拜访。见王闿运已先来拜访,便起身到督署大门外迎接。
一乘小布轿在辕门不远处停下,从里面先走出一个胖胖的老妈子。老妈子因打扮不得体而愈加显得土气十足,她伸出一双手从轿门口接出一个瘦瘦高高的须发皆白的老头子来。站在门外的段都督猛然间见这个老头子的穿戴,不觉大吃一惊。原来,此老头戴伞形红缨大盖帽,脑后垂一条小小的白发辫子,身穿绣有鸂鹉补子的七品翰林院检讨朝服,脚踏一双粉底黑缎高靴,胸前还挂着一串长长的朝珠。瘦高的老翰林由矮胖的老妈子搀扶着,昂首挺胸地朝督署衙门走来。
段芝贵早就听说过不少关于这个老名士的有趣传闻,估计来者必是王闿运无疑,便迎上前去,向老头弯了弯腰,说:“您就是王老先生吧,我是湖北都督段芝贵,特为在此迎候。”
王闿运头也不点地说:“鄙人正是王闿运,有劳都督亲迎。”
王闿运说完后转过脸笑着对身旁的老妈子说:“周妈,这就是我对你说过的段大少爷。你过细看看,他长得体面不体面?”
周妈点点头说:“噢,这就是段大少爷,是长得不错,高高大大的。”
这一问一答的,弄得段芝贵老大不高兴。这成何体统?当着众僚属的面,初次相会,便在大门口与一个老妈子,用如此轻佻的口吻来谈论八面威风的堂堂都督。段芝贵窝着一肚皮闷气看了王闿运一眼。他终于找到了一个报复的机会。
“王老先生,满人早已推翻,民国已建立四年了,您如何还穿着这身胡人衣服?”
段芝贵想当众羞弄一下老名士,却不料王闿运随口答道:“段都督,我这身穿戴是胡服不错,你不看看自己,你那身穿戴不也是胡人装束吗?”
听王闿运这么一说,段芝贵不自觉地低头看了一眼自己的衣服。他此时正穿着西服,系着领带。平时不觉得,经此老一点破,恍然大悟:这不是典型的洋装吗?说胡服,这才是真正的胡服。
一个八十多岁的老头子,反应如此敏捷,纨袴出身的段芝贵也不由得佩服起来。一次没难倒,他的心里冒出第二难。
“王老先生,听说您一辈子都不愿做官,何以到了晚年又要做官了,是不是做官还是要比做老百姓好些呢?”
“段大少爷,这便是你的不晓事了。”王闿运一本正经地说,“当年李少荃说得好,世上最容易的事就是做官,一个人若官都做不好,那就一无用处了。过去我年富力强,有许多大事难事要我去做,现在老了,无用了,便只有去做官。”
说罢,哈哈大笑起来,笑得段芝贵脸上极不自在。他知道打嘴皮官司,自己不是这个老头子的对手,便也以大笑来掩饰刚才的窘态,同时伸出手来让道:“王老先生,请进门吧,晚辈已略备薄酒为您洗尘。”
酒席上,王闿运大谈中兴时期与曾、左、彭、胡等人的交往,令湖北都督衙门那些新贵们肃然起敬,纷纷向他敬酒。他每次都只把杯子朝嘴唇上碰一碰,并不喝,表示领情而已。
回到黄鹤楼客栈,王闿运一觉睡到下午四点多钟才醒过来,见书桌上已摆满了各式各样的大红请帖:有湖北民政长的,有两湖书院的,有汉口商会的,还有不少过去的学生现在的头面人物的,王闿运看后全搁置一边,他对这些邀请都无兴趣。他努力在脑子里追索,武汉三镇还有什么旧日朋友吗?想来想去,他猛然想起一个人来,立即决定亲去拜访。
此人不是达官贵人,也不是学界耆宿,而是一个年老色衰的妓女王金玉。
王金玉早年是个有名的汉剧正旦,后来嗓子坏了,不能再唱戏了,便专门接待慕名来访的各方名流,遂由名伶变成名妓。王金玉长得并不漂亮,她之所以吸引人,一则是因为她的戏唱得好,再则是她的为人品位高。
她虽在娼门,却并不纸醉金迷,家里布置得淡洁高雅。来她家的人,她一杯清茶接待,与客人聊家常,聊世情,聊艺坛掌故,娓娓而谈,终日不倦。那些有闲的文人雅士们,觉得坐在她家与她谈话简直是一种莫大的享受。她为人又极讲情义。客人若有急难,她尽力帮助,并不希图报酬,其行事远远高出寻常妓女。
二十年前,王金玉正当风姿绰约之时,有一个山西籍候补知县赴湖南候差,路过汉口,听人说起王金玉,便去拜访。这位候补知县听金玉说话听得入迷了,干脆住进她家,天天与她谈话。候补知县也是个博洽多闻的人,两人情投意合,甚是相得。相处一个多月后迫于差事,候补知县不得不离开汉口,临别时两人依依不舍。谁知此人到长沙后不久即身患重病,临危时寄书金玉以后事相托。金玉得书即赴长沙,此人已死,并无余钱。她便拿出自己的钱来买棺材办丧事,又请来开福寺的尼姑们为逝者念超度经。
一个妓女能有这种侠义之举真不容易,此事立即被长沙士人们传扬开去。那时王闿运恰好在长沙主持碧湖诗社,就近住在开福寺,他为金玉的行为所感动,亲去拜访,与之交谈。谈了一个上午的话,王闿运十分赏识这个妓女的谈吐。接连几天,他都去看望金玉。
后来,王金玉又亲自将灵柩护送到那位候补知县的山西老家。两千多里路程,耗资巨大,这笔债务全由她一人背起来。于是人们都称金玉为侠妓,与她交往的名流更多起来。
王闿运想:二十年没音信了,也不知她情况如何,还住没住汉口?他记得那年金玉说她住在汉口法租界长青里,便对周妈说要过江去。
周妈说:“我陪你去吧!”
王闿运说:“我去见一个故人,你去不合适。”
周妈想:见都督都带我去,还有什么别的人不合适?开玩笑说:“哪个故人我见不合适,莫不是你过去的1日相好吧!”
王闿运笑道:“你说对了,正是我的旧相好,才不叫你去。”
说着就要出门。
周妈急道:“你一个人出去,我们怎能放得下心?不叫我去,叫良儿陪你去吧,一路上也有人照应。”
王闿运刚才被一股热血冲动,要去会见昔日相好的妓女,觉得带一个人去不方便。周妈这一说,他猛然醒悟过来似的,哑然一笑,心里说:都八十多岁的人了,见一个老妓女,还能做出什么风流事来,倒是让一个人陪护是顶重要的,就说:“好吧,叫良儿一起去吧!”
刚走出客栈,又回过头来对周妈说:“若有人来找,就说我到汉口找王金玉叙旧去了。”
良儿陪着爷爷东问西问,终于问到了长青里。在巷子口略为打听,便有人热心地带到王家的门口,开门的正是金玉本人。老名士的突然来访,令她又惊又喜。王闿运打量着王金玉:当年的侠妓也老了,发胖了,走路的脚步也迟缓了,只是神情仍如过去一样,没有多大的改变。
王金玉的家有四五间房子,除卧房客厅外还有一间很大的书房。良儿无兴趣听他们的谈话,便进了书房自个儿看书。客厅里,老名士和老妓女兴致浓厚地聊起天来。
“这次是袁大总统请您到北京去做国史馆长?”金玉用精致的托盘茶盅给王闿运泡上神农架云雾茶。
王闿运喝了一口,直浸透心脾,比昨天都督衙门里的洋酒好喝多了。听了金玉的问话,他觉得奇怪:“你怎么知道的,家里还常有客人来吗?”
“都老成这个样子了,谁还愿意到我这里来?”金玉苦笑了一下,说,“报纸上都登着哩!”
“你也看报纸?”王闿运又觉得奇怪。
“我订一份《帝国日报》,看看时事,也看看花边新闻,不过是解闷而已。”
“是的,袁家的世侄要我去给他帮帮忙,你说我能不去吗?”王闿运斜靠在椅背上,轻轻松松地说。仿佛他此行不是去北京做民国政府的官,而是去河南项城给袁世凯家办私事似的。
“我说壬老呀,”金玉以特有的娓娓细细的口吻说,“倘若袁大总统真拿你当姜子牙看待,你就把平生的本事拿出来,帮他把国家整理好。”
“金玉,你说说,这要把国家治理好,该先办哪几件大事?”王闿运好像就是当今的袁大总统,而金玉倒成了湘绮楼主,开始了金殿问策。
金玉想了想说:“依我看,这第一是朝野要息党争,大家都要以国家为重,精诚团结。你看这几年又是暗杀案,又是血光团,又是解散这个取消那个,又是地方闹独立讨伐中央。至于中央呢,也可笑得很,国务总理三个月换一个,五个月换一个,耍猴子把戏一样。一个家这样折腾都会败掉,何况一个国?”
这个普普通通的老妓女对国事看得这样深刻,令王闿运大为佩服。他连连点头说:“你说得对。第一要团结,自古以来没有争权夺利私斗不止而能把国家治理好的。”
“这第二,依我看就是要为百姓办实事。”金玉端起茶杯来抿了一口,说,“国家是由老百姓组合起来的,只有老百姓的日子好过了,这个国家才算建好了。这几年当官的只图巩固自己的权力,完全不把老百姓的死活放在心上。去年春天,黄陂、孝感闹春荒,十多万人拥进汉口。一个个面黄饥瘦,不成人样,饿死病死的成千上万,湖北军政府也没有一个人出来问问。当这样的官,对得起天地良心吗?”
这番话说得王闿运心情沉重起来。岂但是湖北,湖南不也一个样吗?这几年有谁来问问种田人的生活?长年居乡间的王闿运对农人有一种天然的情感。他轻轻地摇摇头,似对这个现状表示无可奈何。
“我是一个老百姓,不懂治理国家的大道理。依我看,国家要整治好,这两条是务必要办到的。壬老,你见了袁大总统一定要说服他做到这两点。如果这样,你这个国师就当好了。”金玉用细细的长眼睛满怀深情地望着他所爱戴的老前辈。“壬老,假若袁大总统不听你的,你不如不住北京,干脆住乡下养老还好些,免得后人骂你与他们同流合污。”
“同流合污我是决不做的。”王闿运坚决地说,“我年轻时都不愿意与当权者同流合污,何况现在,黄土埋到了脖子上了,我还会自毁一生的清白吗?”
“壬老,你听说了吗?据说袁大总统要当皇帝哩!”金玉又浅浅地喝了一口茶,突然转了一个话题。
“没有呀,我一向住乡下,孤陋寡闻,你说给我听听。”王闿运眯起两只眼睛细细地打量着眼前的这个老妓女。昏昏花花的眼神里,他又似乎觉得金玉没有变什么,还是二十年前的风姿绰约,还是二十年前的热肠可爱。
“我也是前不久听一个北京来的老朋友偶尔说起的。”金玉从大襟衣开口处抽出一条素色手绢来在嘴巴和鼻子之间擦了擦,说,“也不知是真是假。现在袁大总统不就和先前的皇帝一个样吗,他要做什么皇帝呢?想做皇帝,无非是想为子孙谋皇位而已。壬老,这两千多年来的皇帝幸而被推翻了,再也不能复辟了。把天下看作一家一姓的私产,子孙相传,这是最坏的心思了。假若再出刘阿斗、晋惠帝那样的蠢皇帝,国家不会弄得一塌糊涂吗?”
王金玉说到这里,“噗哧”一声笑了,她赶紧把手绢拿到嘴边。王闿运想起那个“乐不思蜀”的刘阿斗和“没有饭吃何不吃肉糜”的晋惠帝,也不觉笑了起来,说:“这子孙的贤与不肖真的与父祖没有多大的关系。你看刘玄德多英明仁厚,偏偏生出一个蠢宝后主阿斗。司马懿何等奸诈权变,却不料后代又出个白痴司马衷。就说曹操家里也这样,那个让国与司马氏的曹奂,跟祖父比起来,简直无半点曹家的血统。”
说起曹家之事,王金玉猛地想起二十年前一件旧事来,说:“壬老,你还记得那年在长沙答应我的一件事吗?”
“何事?”王闿运一点都不记得了。
“你说你用小楷给我抄一篇曹子建的《洛神赋》。在长沙那几天事多,你没有功夫,说以后再给我写。二十年了,你也没写。”
“噢,我想起来了,是有这回事。”王闿运拍拍脑门子。“不过,二十年来我这也是第一次再见到你呀!”
“那你还践不践诺呢?”金玉有意逗弄一下。她心里想:八十多岁的老翁了,还能作小楷吗?
“君子一诺重千金。”王闿运说,“我现在就给你写。”
“真的就写?”金玉笑着问。
“真的就写。”王闿运义无反顾地回答。
“好,我给你磨墨。”金玉进书房拿文房四宝。
“金玉!”王闿运喊道,“我没带眼镜来,你给我找一副老花镜,还烧几根大蜡烛。”
金玉摆好纸笔后,又兴致勃勃地拿来一副眼镜和两只大红蜡烛。
“这是我平时看报用的眼镜,您戴戴看合适不?”
“正好,正好。”王闿运一边戴一边说。
王金玉将大红蜡烛点燃,小小的客厅里顿时充满了融融的烛光。她一边磨墨一边问:“要我把《昭明文选》找来吗?”
“不要,我记得。”
“这大年纪了,您还记得?”金玉惊讶地问。
王闿运笑着说:“要说四书五经,我倒真有不少已经背不出来了。若说这些艳诗绮文,就好像刻在我的骨头上似的,只要骨头不烧成灰,就始终在上面。”
老名士这句坦诚的爽快话,使老名妓欢欣不已。她帮他将纸摊开,拿来一条铜尺压着一头,又怕光线不足,再点起一支红蜡烛,自己用手擎着,站在一旁随时移动。
王闿运拿起笔来,默默地运了运气。这充满了书卷气息的妓女香巢,这温馨艳丽的大红烛光,这虽年过半百却风韵犹存的烟花侠女,使得王闿运热血涌起,情绪大增,他仿佛觉得自己人未老,心犹壮,仍如年轻时的风流倜傥,仍有年轻时那股浓情艳恋,细细的笔杆在他手中不颤不抖,多年不作的小楷字一笔一画,一字一行,笔酣墨饱,齐齐整整地出现在白纸上。王闿运写一句,金玉抑扬顿挫地念一句:
其形也,翩若惊鸿,婉若游龙,荣曜秋菊,华茂春松。仿佛兮若轻云之蔽月,飘飘兮若流风之回雪。远而望之,皎若太阳升朝霞;迫而察之,灼若芙蕖出绿波。
烛光下,老名士与老名妓一写一念,配合默契。曹子建笔下那美丽多情的洛神,那神人相交的幻境,将他们带入了另一个世界。他们觉得在这个世界里彼此间更为情投意合,灵犀相通。
“爹,你原来在这里,害得我们找得好苦!”王代懿突然闯了进来,气喘咻咻地喊着。
良儿听见四叔的声音,忙从书房里出来。
“喊什么?”这么难得的佳妙气氛,猛地给代懿扰了,王闿运很是恼怒。他瞪了儿子一眼,斥道:“什么事这般心急火燎的,让我舒心地玩半天,你们都不容许?”
代懿见父亲发火了,便垂手傍立一旁,低声说:“段都督今夜九点钟来客栈回拜,已打发人来通知了。”
王闿运松了口气说:“我说多大的事!你就对来人说我爹不在,免掉回拜算了,要这样到处找我做什么?”
代懿急道:“段都督要回拜,我怎么能挡他的驾。爹,快回去吧,还来得及!”
“好吧!”王闿运无可奈何地说,“还有几句话就完篇了,你等着吧!”
又转脸对金玉说:“继续来,我写你念。”
王金玉又将手中的红蜡烛高高举起。王闿运接下去写着,金玉轻轻地诵读:“浮长川而忘反,思绵绵而增慕。夜耿耿而不寐,沾繁霜而至曙。命仆夫而就驾,吾将归乎东路。揽驯辔以抗策,怅盘桓而不能去。”
“写完了!”王闿运停下笔,兴致犹未尽。
代懿终于长长地吁了一口气:“爹,可以走了吧!”
“慢点,我还得写段跋语才是。金玉,你说呢?”王闿运又拿起笔来。
“壬老肯留下一段跋语,那真是太给我面子了。”金玉欢快地说,忙拿起剪刀来将烛芯剪好,室内的烛光亮多了。
代懿作不得声,只得暗自叫苦。
王闿运略作思考后,写道:
仲夏,闿运应世侄之邀,北上京师,路过汉口,寻访二十年未见面之侠女王金玉。喜其风采不减当年,晤谈至欢。金玉向余索还二十年前之旧债,余慨然允诺,为之书陈思王《洛神赋》。盖金玉,亦余心目中之洛神也。
当金玉念到“盖金玉,亦余心目中之洛神也”一句时,两只眼睛已滚动起泪花来,说:“壬老之情谊,金玉生生世世不能忘怀。”
王闿运放下笔,对儿孙们说:“我们回客栈去吧!”
王金玉送他们祖孙三代出门。走出十多丈远了,王闿运还回过头来满目含情地望了金玉一眼,只见老名妓仍依在门框上,正痴痴地望着他。
?天、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