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3章 晳子,早日奉母南归,我在湘绮楼为你补上老庄之学

作者:唐浩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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类型:都市·校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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更新时间:2019-10-06 16:08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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本章字节:19878字

北海离宫会议澄清了帝制派心腹们的疑虑,大大增强了他们成功的信心。


杨度和筹安会诸人关起门来,开始草拟各种诏书。


梁士诒和请愿会的同仁们则大筹资金,并走入社会,广为发动各界组织各色请愿团,士农工商自不必说了,就连下九流也不放过。继盐商、酒商、布商、珠宝商请愿团成立后,京师乞丐请愿团、娼妓请愿团也堂而皇之地举起小旗子在大街上游行,表示拥护帝制,拥护袁皇帝,令过路行人掩口哂笑不止,酒楼茶馆又增添了绝好的谈资。


内务总长朱启钤也不甘落后,他干脆办起了一个名曰大典筹办处的组织,公然操办起筹备登极大典的各项事宜来。皇帝龙袍在日夜赶制,皇后、皇妃、皇子、公主的袍服也在赶紧设计之中。瑞蚨祥的孟老板打出五十万元的红包来,上自朱总长,下至走脚跑腿的职员一一打点遍,把所有宫廷吉服制作的业务全部揽了过去。当年那个气死八指头陀的礼俗司白副司长则用重金买通总长,包办了烧制宫中御用瓷器的任务。他借口用前代瓷器为蓝本,将原清廷文华殿中所藏的不少珍贵古代瓷器运出,在江西景德镇烧制了大批宫中日常使用的瓷碗、瓷杯、瓷砖。以后他又将宫中原瓷器卖给洋人。这位白副司长由此发了横财。


至于总长朱启钤更是获利无数。朱启钤的第三个女儿是个追逐时髦喜好招摇的人,仗着父亲的权势,在京师极为活跃,俨然为轻薄女郎的领袖。在朱三小姐的带领下,一批官家女公子争艳斗侈,竞尚奢靡。袁世凯对这种风气看不惯,暗中授意肃政厅批评。于是肃政史夏寿康秉承旨意,上了一道名曰“奏为朝官眷属妇女冶服荡行越礼逾闲,宜责成家属严行管束,以维风化而重礼制事”的呈文。袁世凯原拟借此整饬官府,却不料被王闿运看中,引作自己离京避祸的护身符。


王闿运一到京师,便对袁世凯貌似礼遇、其实冷淡的态度所不满,采取一种玩世不恭的对策来办国史馆,后又遇到国史馆经费不能按时发足的尴尬局面,加之宋育仁无故遭遣等事,他的心情很不愉快。前向周妈母子私自用饷银赌博谋利惹出案子来,王闿运更是恼火。眼下京师为复辟帝制事闹得沸沸扬扬,而出头操办此事的人,又是自己寄与厚望的学生。王闿运坐在国史馆里冷眼看世界,越看越不对味。他曾经叫代懿把杨度找来,希望学生不要走得太远了。杨度对帝制成功信心十足,并怂恿老师以耆宿硕望的身份带头上劝进表。湘绮老人对此哑然失笑。


在王闿运看来,帝制已不可能再复辟,袁世凯也将当不成皇帝,而他又不能劝说这个年侄总统回心转意,甚至连自己一手培养出来的学生都不能悬崖勒马,再加之这个国史馆长做得如此窝囊。既然这样,还留在京师做什么,不如回到云湖桥去,眼不见心不烦,岂不安宁多了。何况近来身体也常有不适之感,已是八十四岁的人了。古话说,七十三,八十四,阎王不请自己去。随便哪天都有自己去的可能,何苦要双脚伸直在京城,让儿子们费尽千辛万苦再运回老家?


一想到死,湘绮老人心里又不平静起来。八十余年人生岁月,转眼就将这样过去了。“高堂明镜悲白发,朝如青丝暮成雪”,真正是一点不假呀!虽说是学富五车,著作等身,桃李满天下,诗名传海内,但老人平生的志向岂在此!安邦定国,拯世济时,像管仲那样九合诸侯一匡天下,像魏征那样辅佐贤君整治世道,那才是他的人生抱负、处世理想。然而生不逢时,一次次的努力都以失败告终,好不容易为帝王之学找到了一个志大才高的传人,而这个门生却又天性沉稳不足躁竞有余,更重要的是他也没有碰到一个好的时代,没有遇上一个可成大事的非常人物。


帝王已被推翻,想恢复帝制的人又不得其时不得其人,看来帝王之学永远只能是一门束之高阁的学问了。“哎!”湘绮老人长长地叹了一口气。


赖三送来一封家信。这是大儿子代功写来的。信上说,湘绮楼遭了秋雨,又添了不少罅漏。这两天天气好,齐白石正带着几个木匠泥瓦匠在修理。又说《春秋诸侯表》一书终于完成了,等父亲审订后拟请人雕版印刷。


看完信后,湘绮老人又增一番感慨:还是齐璜这人本分厚道,已经是出了大名的画师了,仍不改木匠本色,空闲时总是拿锯握刀地做细木活。自己也是五十多岁的人了,在老师的面前依旧是谦卑恭侍,不像晳子这样自以为可以做宰相了,老师的话也听不进了。先前总以为杨晳子、夏午贻这些人是光大师门的高足,看来,真正成就一番大事业的,或许还是这个木讷其外灵秀其内的齐木匠!


《春秋诸侯表》一书终于成功了,也亏代功多年来孜孜不倦的努力。这个题目是他给儿子出的,本来他自己可以写,但他有意让给儿子,希望儿子写成这本书,并通过这本书的写作摸索出一套行之有效的治学路数来。湘绮老人很高兴,儿子总算争了气。代懿、良儿这几个月也都有进步。儿孙们向学上进,这是垂暮之际的湘绮老人唯一的自我安慰了。


前几天,老友吴熙从湘潭城里寄来一封信,对他开玩笑说,四十多年前,曾侯去世时,你送的挽联曾袭侯不愿挂出来,然而上千副挽联没有一副有你的实在公允。现在我也给你写了一副挽联,也有不恭之处,但自认为恰如其分,想趁着你未死之前过过目,点个头,好让代功他们挂出来。挽联是这样的:文章不能与气数相争,时际末流,大名高寿皆为累;人物总看轻宋唐以下,学成别派,霸才雄笔固无伦。


湘绮老人轻轻地读了一遍,浅浅地笑了。挽联的确做得不错,气势奔放,评价也客观,不愧为出自相知多年的好朋友笔下。老人一生写过数不清的挽联,对于平民百姓,他不惜说几句好话,挣得死者家属的欢心,但越是对那些名大位高的人物,他越是慎重对待,力求实事求是,不媚不谄。所以他的挽联自成一格,高标时俗。老人自信,就凭那些挽联,他的名字也可以传下几十百把年。


他知道自己一旦作古,亲朋好友、门生故人的挽联也会不少,但此中能有几副挽得恰到好处就难说了,不如自己生时先来挽一下,也算是对这个世界作个最后的交代。


湘绮老人端起铜水烟壶抽起来,半眯着眼睛认真构思。他没有半点自挽的悲哀,心中充塞的是诗人的才气和志士的执着。他要向世人说出自己作为逝者的遗憾和对来者的殷切期许。他终于放下铜水烟壶,拿起玉管羊毫在白纸上写出两行字:春秋表已成,幸赖佳儿传诗书;纵横计不就,空余高咏满江山。


昨日又传出风声来,说明年元旦将举行登极大典,所有政府官员、参政、大夫以上者皆须称臣上颂表,并到太和殿行三跪九叩之礼。王闿运实在不愿给那个年侄总统行君臣之礼,他急着要寻一个理由立即辞职南归。今天看到政事堂公布夏寿康这道整饬官眷风规的呈文,耄耋老翁突然来了常人不及的灵感。他想起“君子不苟洁以罹患,圣人不避秽而养生”的古训,决心效古之自爱者以秽德自掩的故事,将夏寿康这道呈文借来为己所用。他思索了一下,提笔写了一份辞职书:


呈为惟薄不修妇女干政无益史馆有玷官箴应行自请处分祈罢免本兼各职事。闿运年迈多病,饮食起居需人料理,不能须臾离女仆周妈。而周妈遇事招摇,可恶已极,至惹肃政史列章弹奏,实深惭恧。上无以树齐家治国之规,内不能行移风易俗之化,故请革职回籍,以肃风纪。


写完后他又看了一遍,自己还满意。前几天《日知报》载文讽嘲他将国史馆大权拱手让与周妈,现正好以此为由,离开这座乌七八糟的京城。承认有玷官箴,谅那个年侄总统既不好指责又不能挽留。


他把周妈唤进来,要她三天之内将行李准备好,以便回湘潭去。


周妈惊问:“老头子,官做得好好的,为什么要回去?”


王闿运笑着:“这官做得有什么好?”


“又不要做事,又能支薪水,还能给我们母子郎崽谋一份收入,到哪里去找这样的官做?”


周妈挤眉弄眼神秘兮兮地说:“老头子,你知道吗,满城都在传说总统明年要做皇帝了,要大赦天下,大赏功臣。你是他的年伯,说不定他要封个侯给你哩!”


王闿运见这个村妇愚昧得可爱,便笑着说:“好哇,我们先回湘潭过年,过了年后再来北京讨封吧!”


周妈笑逐颜开地收拾东西去了。


行装且由周妈去整理,自己可不必管,但馆务总得交待一下吧。他又提起笔来,拟了一个条谕:本馆长有事回湘,馆中事务拟令门人杨度代理。如杨不得暇,则请曾老前辈代理;如曾老前辈不暇,则请柯老前辈代理;如柯老前辈不暇,则请颜老前辈代理。好在无事可做,谁人皆可代理也。此令!


停下笔后,他自己也不觉失声笑了。语句看起来有点调侃的味道,但每个字都落在实处。杨度身为副馆长,当然应该代行馆长职务。但杨度现在忙于扶袁世凯登基,哪有时间过问国史馆这个冷曹,那自然只得请曾广钧、柯劭忞、颜念渊等人代理了。曾、柯、颜都是光绪朝点的翰林,比自己钦赐的翰林早好几科,不称他们为老前辈称什么?至于“无事可办”一句,更是大实话。


代懿要守着叔姬,盼望她回心转意,不愿跟老父回家,良儿也不想离开繁华的京城,王闿运只得带着周妈母子郎崽回去。他原打算悄悄地一走了之,不想与杨度、夏寿田告别,但他的辞呈既要送给总统,就自然不能瞒过内史夏寿田。夏寿田将此事告诉杨度,杨度也深为奇怪,两人一齐来劝说老师收回辞呈。但王闿运去志已决,断不改变,他们也无可奈何。


于是叔姬也来看望公公,叮嘱老人家一路多多保重。王闿运见代懿、叔姬总不能和好如初,心里老结着一个疙瘩。当后来他得知午贻常去槐安胡同,又联想到午贻至今仍单身一人,并不接夫人儿女来京师,老人猛然间悟得了什么。他本想就此事问问叔姬本人,但他太疼这个才华少见的媳妇了,不忍心刺伤她。


叔姬把一大包路上吃的点心送给公公。老人接过,伤感地说:“叔姬,我这次离开北京回湘潭,说不定就是我们翁媳之间最后一面了。”


叔姬忙说:“你老人家怎么说这样的话?硬硬朗朗的,有一百岁的寿哩!”


“我也不想活那么久。”王闿运摇摇头说,“我对你说句心里话,在四个儿媳妇中,我最疼爱的是你,想必你也知道。”


叔姬点点头,眼圈有点红了。


“代懿不争气,没有出息,他配不上你,这点,爹心里明白。”王闿运的语声有点哽咽了。“不过,代懿心不坏,他是实心实意对你好的。看在这一点上,也看在你们儿子的分上,我死之后,你莫和他离婚。”


叔姬的眼泪水簌簌流了下来,想起远在湘潭的儿子,心中异常的痛苦。王闿运两只昏花的老眼一直盯着媳妇,盼望她表个态。叔姬本想和代懿离婚,但看着年迈的公公这副乞求之相,她终于软了下来,心里说:没有办法,这就是命!她无可奈何地点了点头。


“好孩子!”王闿运无限欣慰地说,“这我就放心了。”


十二号傍晚,王闿运就要离京回湘了。这天中午,杨度、夏寿田做东,在四如春饭庄为先生置酒饯行。代懿叔侄要监督行李上车不能来,叔姬身子不舒服也没来。王闿运穿着一件枣红色缎面开气长棉袍,在周妈的搀扶下赴了学生的酒会。


他刚一落坐,便对杨度、夏寿田说:“我老眼昏花,看字不清了,刚才路过长安街,怎么见原来的中华门改为新莽门了。是谁主张的,改成这样不吉祥的名字?”


新莽,在历代史册上都用来作为王莽创立的新朝的称呼。王莽欺负孤儿寡妇,所建立的新朝得之既不正大光明,为时又只有短短的十五年,在历史上是一个极不光彩的朝代。袁世凯身为前清的总理大臣,将三岁的小皇帝推翻,自己做了民国的总统,当时许多遗老遗少都将他比之为王莽。现在又要做起皇帝来,除开他的帝制心腹们外,大家都说他是名符其实的王莽了。王闿运说这句话是有意指桑骂槐,杨度、夏寿田这样的聪明人如何能不明白?他们也不好责备老师,便只得赔着笑脸。杨度招呼着老师坐好。


夏寿田说:“你老看错了,那不是新莽门,那是新华门,总统府已更名新华宫,故大门也相应改为新华门。”


“哦,哦,是这样的。”王闿运接过茶房递来的热毛巾,擦了擦眼睛,说,“我是老不中用了,这大的字都看不清了。”


夏寿田说:“你老很康健,我们还不知活不活得到这个岁数,即使活得到,怕也是耳聋眼花走不动了。”


这几句恭维话,让湘绮老人很高兴。普天下的女人都喜欢别人说她漂亮,普天下的老人都喜欢别人说他身体好,这大概是有人类以来便有这种心理,千秋万代都不会改变的。


老人兴致高涨起来,说:“早些日子广钧对我说,梁士诒的门人把慰庭家的世系考证清楚了,说他是袁崇焕之后。你们听说吗?”


杨度摇摇头。


夏寿田说:“是梁士诒的幕僚张沧海查出来的。他找到了证据,说袁崇焕遇害后,第三子为避难从东莞迁到项城。从此有了项城袁家,所以总统为袁崇焕之后。张沧海并建议尊袁崇焕为肇祖原皇帝,建立原庙。又说三百年前,满清因行间害袁氏而夺汉人天下,三百年后清室因立袁氏而将天下归给汉人,所以总统登大位是天意。”


王闿运冷笑道:“慰庭自己认可了?”


夏寿田说:“总统说,立原庙,上尊号,留待他日,目前以配祀关、岳较为得体。”


王闿运摇摇头说:“慰庭这小子真是昏了头,竟然乱认起祖宗来了。他老子和我相处的时候,只吹嘘他家是袁安之后,以四世三公为荣耀。袁安是汝阳人,与项城相距不远,还挨得上边,所以我没有揭穿他,让他去吹牛。慰庭连他老子都不如,广东的东莞和河南的项城相差几千里,说什么迁徙云云,真个是胡扯。是袁崇焕的后人就可以做安稳皇帝了?”


杨度听了老师这番话,脸上涩涩的,很不自然。


谁知老人喝了几口酒后,谈兴甚好,又笑着说:“冯梦龙的《笑史》上有一则笑话,你们看到没有?”


杨度忙问:“什么笑话,先生说给我们听听。”


王闿运抹了抹满是胡须的嘴巴,说:“那一年陈嗣初太守家居无事,有一个慕名者来访,自称是林和靖的十世孙。陈嗣初笑了笑没有做声。说了几句话后,他取出《宋史·林逋传》来,叫客人看。那人读到‘和靖终身不娶,无子’这句时脸红了,起身告辞。陈太守说慢点走,我送一首诗给你:和靖当年不娶妻,如何后代有孙儿?想君自是闲花草,不是孤山梅树枝。”


满座大笑。王闿运即席发挥:“袁崇焕根本无儿子,只有一个女儿,又哪里会拱出个第三子迁项城的事来?如此说来,袁慰庭不也是闲花草了吗?”


“新莽门”、“闲花草”,八十多岁老人的创造力联想力之强,令杨度由衷佩服,不过他也很纳闷:为何亲自将帝王之学传授给自己的先生,现在竟然如此反感帝制,如此揶揄即将登位的年侄总统呢?一定要请他将心里话都倒出来。


杨度想到这里,双手举起手中的酒杯,起身说:“先生,我敬你老一杯,祝一路顺利回到云湖桥。”


王闿运坐着不动,只是把杯子略举了一下说:“我抿一口,领了你的情,你坐下吧!”


杨度坐下后说:“先生,你老今晚就要坐车南归了,学生今后想经常求教已难了。有一件事,学生心里一直不十分明白,请你老赐教。”


王闿运放下酒杯:“什么事,你说吧。”


“先生,”杨度庄重地说,“二十年前,学生从京师罢第回乡,和午贻一起拜在先生门下,先生将王门的最高学问帝王之学传授给学生。从那时起,一直到光绪二十八年首次东渡日本止,八年期间,学生追随左右,刻苦钻研,在先生亲炙下渐渐走进帝王之学的堂奥。先生对学生期望甚高,而学生也自以为得了先生的真传。后学生再次东渡,在日本又一住四年,努力学习西学。学生将先生所教和东瀛所学冶熔汇合,终于确立了君主立宪的信仰,虽在辛亥年受潮流所迷而有过动摇,但这几年随着中国政局的变化,对君宪信仰更趋坚定。学生正欲将一生学问付之实践,既可导中国入富强之路,又可将先生平生抱负变为现实。学生本企望在此关键时刻能得到先生鼎力支助,却为何先生反而对此事表现冷淡,甚而反对呢?学生心里颇有点委屈之感。学生是宁可遭事业不成之责,也不愿负背叛师门之罪。望先生鉴此诚心,为学生拔茅开塞,拨雾指迷。”


王闿运伸出一只干瘦的手来,缓慢地梳理着已全部变白了的稀疏胡须,注目看着周妈将枣泥和肉末一匙一匙地舀进他面前的瓷碟中,长久不开口,席上的气氛顿时冷了下来。


“晳子把话说得这样郑重。”沉默一段时间后,王闿运满是皱纹的脸上微露一丝笑意,终于开口说话了。“你们难道没看到这半年多来,我是如何办国史馆的吗?”


杨度、夏寿田都觉得先生虽然没有接触到刚才的提问,但显然他的这句话将会引出一段有趣的内容,于是以极大的兴趣听着。


“你们知道我是如何处世的吗?老子说挫其锐,解其纷,和其光,同其尘。庄子说树大木于无何有之乡广莫之野,彷徨乎无为其侧,逍遥乎寝卧其下。和光同尘,逍遥无为,这是老庄处乱世之方。千百年来,此方颠扑不破。唉!”王闿运叹了一口气说,“也怪我过去关于这方面的学问没有对你们讲过。”


王闿运用筷子挑起一点枣泥在口里细细地嚼着,说:“我王某人其实有两门最高学问,即帝王之学和逍遥之学。世事可为则奉行帝王之学,世事不可为则奉行逍遥之学,用汉儒仲长统的话说就是,逍遥一世之上,睥睨天地之间,不受当时之责,永保性命之期。二十年前,你们都还年轻,老夫虽然年过六十,早已奉行逍遥之学,但仍对寻觅帝王之学的传人痴迷不悟。故对你们,尤其是晳子,总是导以帝王之学,不言逍遥之学。毕竟帝王之学功在天下苍生,逍遥之学只为一己之葆真养性而已。现在看来,倒是我应该多给你们传授些老庄养生全性的学问了。可惜我又要回湖南了。”


夏寿田说:“不要紧,总统批示的是准你老回家过年。如果你老愿意,过年之后天气暖和了又再来;即使不来,我们明年再请假回湖南,那时再听你老传授老庄的学问。”


“行,我等着你们回来听我讲老庄。”王闿运满含深情地说,“我近来常常梦见我们师生当年在东洲切磋学问欣赏湘江桃浪的情景,梦境的四周总是碧波荡漾桃花灼灼的,你们也一个个都是英气勃发的翩翩美少年。”


杨度被老师的一片深情所感染,说:“是呀,我这一生最美好的岁月就是在东洲度过的,真想时光倒流才好。”


好容易轮到周妈可以插上一句话了,她咧开大嘴笑道:“那时候我的精力也好,天天为你们煮饭烧茶也不觉得累。晳子一来银杏斋就和先生高声谈话,一通宵不睡觉,老头子那时也和年轻人一个样。”


夏寿田感触地说:“杏坛讲学,洙泗诵书,那情景才是人间最圣洁最高尚的图画。这个世界,无论官场还是商场,都难找一块干净之地。”


“午贻这话说到我心坎里去了。”王闿运无限欣慰地说,“不过,话又要说回来,对年轻人只能授帝王之学,老庄逍遥之道也是要到中年以后才能接触,我的教授方法并没有错。我这半年办国史馆,用的都是逍遥之道。说穿了,就是不做事,不做事才是唯一可取的,越做事则离正道越远。有的事,任你怎么努力也不能成功。我原希望你们,尤其是晳子能效法我,但没有做到,于是只有采取冷漠的态度。”


“先生,”杨度插话,“照你老刚才所说,学生这几个月来做的事,抑或是背离了正道,抑或是毫无成功的可能?”


王闿运端起桌上的茶盅,喝了一口,思索片刻说:“晳子,你也是不惑之年的人了,这些年又活跃在枢要之间,你应该比老朽要懂得更多。老朽对当今政局所要发表的意见,大概都是隔靴搔痒的废话。”


夏寿田、杨度一齐说:“正要听先生的指教。”


“要说你们改共和为帝制,我原本没有什么不同意之处。我一向对你们说,中国只能行专制,不能有民主。人人都做主,实际上是人人都做不了主,这个世界就一定会乱得一塌糊涂。”


这几句话甚合学生们的胃口。杨度破例为老师夹了一块酥软的蛋糕。


“但可惜,你们也和做先生的我一样,是不逢其时,不遇其人。”王闿运转了语气。“所以,我估计你们的努力是白费的,我甚至担心会惹起众怒。”


“惹起众怒,”这是张一麟“当今晁错”的另一种说法,杨度已不感到惊恐了,只是有一点他始终不能明白,共和转君宪,总统变皇帝,既有军队的拥护,又有各省国民大会的拥戴,再加之有德国、英国、日本的支持,为什么湘绮师总觉得此事必不可成呢?他想起戊戌年老师在东洲小岛上对几千里外京师政局的惊人判断,尽管现在老师衰老了,但他有丰富的政治阅历,而且身居京师,他一定有其特别的看法。痴情于新朝宰相的帝王之学传人,仍需要老师的智慧。


王闿运又一次拿起毛巾擦了擦双眼,继续说:“胡汉民在报上发表文章,说袁慰庭是个反复无常的小人。严范孙面谏慰庭,说他坐失了两个好机会,而现在共和已深入人心。胡、严可谓反对帝制的代表人物,他们的理由也有代表性,但是他们都没有看出一个最要害的原因。正是因为它,才使得袁慰庭做不了李渊、赵匡胤。”


一向有惊世骇俗之论的湘绮师,看来又要发表异于常人的高论了,两位弟子凝神听着。


“要说这个最大的障碍的设置者,还得要追溯到曾文正。”


这话怎么说起,杨度、夏寿田都不明白。


“当年曾文正拯乱世,扶倾危,天天处在争斗之中。那时他身边有一个绝顶聪明的幕僚,此人不是我湖湘才俊,而是江苏智者赵烈文。他看出了曾文正在十分的争斗中只有三四分是与长毛斗,倒有六七分是在与祖宗成法斗。”


与祖宗成法斗?杨度、夏寿田都瞪大了眼睛。


“这个祖宗成法是军权财权归于朝廷,各省不能分润。曾文正办湘军,兵由将挑,将由帅定,粮由饷买,饷由自筹。这种做法完全与祖宗成法背道而驰。但事急势危,不得不如此,曾文正把朝廷的权夺到自己的手里。到了战争后期,湘军各路统帅个个仿效,遂形成了军中之军的局面,不但朝廷不能调遣,连曾文正本人也指挥不动了。到长毛平定论功行赏时,全国十八个省有十三个省的督抚是湘军将领,而这些督抚都有自己的军队,俨然一个个独立王国。赵烈文看出了这个局面所带来的恶果,悲叹藩镇割据又会重演了。到了后来,李少荃的淮军有过之而无不及。经过几十年的演变,渐渐地成了定制,也就酿成了中国政治的最大弊病。”


王闿运喝了口茶,歇一口气后接着说:


“袁慰庭办北洋军,用的也是曾文正、李少荃的老法子。二十年下来,他手下的主要将领,如冯国璋、段祺瑞等人也都形成了自己的气候。而且中国现在的军队并不全是北洋派系,张之洞在湖广,刘坤一在两江,岑春煊在两广都练了新军。后来,在辛亥之役、癸丑之役中,各省都督又都乘机建立了自己的武装力量。从湘淮军以来,各省行政长官都有自己的军队,这已是见怪不怪、常规常例的事了。袁慰庭明为北洋派的鼻祖和统帅,其实他能调动的军队已经很有限了。在共和制度下,大家都名为主人,或可相安无事,一旦他要做君父逼人家做臣子的时候,这些人便服不下这口气了。晳子、午贻,你们明白了吗,袁慰庭做不成皇帝,其原因乃在萧墙之中。我老了,不愿再在北京亲眼目睹这场残杀,我要回湘绮楼去读我的《逍遥游》去了!”


王闿运发下的这通大论,把两个弟子镇得无言可说。夏寿田顿增一番历史知识,杨度则仿佛有大梦初觉之感:先生说的这个道理,自己压根儿都没有想到呀!“宪法之条文,议员之笔舌,枪炮一响,概归无效”。自己的这句名言,眼看就会在各省军阀的枪炮声中兑了现!


代懿进来说,行李都已装上车,卧铺也已安置妥当,请父亲大人到车上去休息。大家于是离开酒馆,上了马车,来到前门车站。在众人的簇拥下,湘绮老人登上了开往汉口的夜班车。


薄暮降临的时候,站台上亮起了昏暗的煤气灯。突然,车头响起巨大的轰鸣,在一声拖长的鸣叫声中,笨重的铁壳车厢开始移动了。湘绮老人猛地从卧铺上爬起,将头伸出窗口外,用沙哑的嗓音对着月台上挥手告别的杨度喊道:“晳子,早日奉母南归,我在湘绮楼为你补授老庄之学!”


杨度被先生的这番情意深深地感动了。他重重地挥着手,大声回答:“你老多多保重,我会回来的!”


冒着冲天烟雾的蒸汽车头拖着灰黑色的长长的车厢,“呼哧呼哧”地向南方驶去,杨度呆呆地站在月台上目送着。很久很久了,他仿佛还看到老师那颗须发皆白的脑袋依旧挂在窗外,似乎还在声声叮嘱他:“晳子,早日奉母南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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