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乔叶
|类型:都市·校园
|更新时间:2019-10-06 20:45
|本章字节:6378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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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晃过三冬,三晃一世人。半年前,年届花甲的老宁同志终于光荣退了休。对于自己的退休生活,老宁早有打算。都说退休的人是闷在一个大水泥盒里,等着进一个小骨灰盒,他可不想这样就把自己打发了。他和老伴的退休金都不少,身体也都健康硬朗。辛苦了一辈子,他们得好好地享享清福。退休前一个月,老宁天天都很晚回家,好像有很多饭局的样子,只有他知道自己在忙活什么:在网上详细查阅了全国各地风景名胜区的资料,打印下载下来,装订成册——这就是他的退休生活指南。他准备带着老伴儿去大肆旅游。老伴儿比他早退休几年,退休后的主要娱乐就是跟着社区里的老太太们扭秧歌,打腰鼓,练太极,逢年过节或者哪个商场开业时抹眉画眼地去舞一遭助助兴,他打心眼儿里瞧不上。他也不想像别的老头一样在街心公园瞧人下棋,溜着墙根儿晒太阳,甚至刷着免费的老年公交卡一趟趟地顶着司机的白眼看街景。老宁一共姊妹五个,四男一女。他是老三,大哥在乡下,二哥在西安,老四在蓬莱,老五在桂林。他据此制定的第一年度旅游计划很细密:春天去西安看兵马俑,夏天去蓬莱海边消暑气,秋天去桂林看山水甲天下,冬天这边暖气好,就哪儿也不去,儿女们承欢膝下,欢欢喜喜团团圆圆地过大年。你说这该有多美?百分之百高纯度的夕阳红呢。
然而,老宁的安排如此妥当,却无法落实下来。这段时间家里却颇不宁静。他的心情也如大太阳底下五黄六月的熟麦子,越来越焦躁。简单说来,有一喜,一气,一忧。儿女是父母一辈子的债,他和老伴儿的喜气忧自然也都来自儿女。不过夫妇俩的表现症状不同。老伴一遇事就犯高血压,他是一遇事就犯心脏病。有时候是老伴的高血压引起了他的心脏病,有时候是他的心脏病引起了老伴的高血压。总之是夫唱妇随,连锁反应,有着亲密的因果关系。
老宁有四个孩子,在同茬人里,这个数目不算少。大女儿子秋出生于一九七,儿子子春出生于一九七三,但老宁对家里只有一个男孩子显然觉得保险系数不够,那时已经开始提倡计划生育,口号是“一个不少,两个正好”。这话老宁倒是赞成的,不过得补充一下:女孩一个不少,男孩两个正好。好在势头还不是太紧,老宁就决定让老婆再继续生,二女儿子冬生于一九七五。这让老宁很不满意,于是继续在老婆肚子上勤恳工作,结果一九七八年又生了小女儿子夏。子夏在子宫里发育过分,胎盘与子宫壁也黏结在了一起,引起了大出血,老宁细心给老婆调养了半年,才让她的身体勉强恢复了基本的底气,凑合着上了班。这让老宁彻底断了再生个儿子的念想。
四个孩子脚挨脚长大成人,上学,工作,倒也都没出什么大的岔子。到了婚恋这一关,儿子还算顺当,三个女儿却一个比一个不争气。大女儿子秋就不说了,好不容易结了婚,过了三年就又离了,重新压到他宁家的仓库里。这让老伴第一次犯了高血压,他第一次犯了心脏病。家里没地方住,女婿谢英苦苦求着,子秋就住到了谢家空着的老院子里——谢家二老常年在珠海女儿家住着。听说子秋一直坚持付房租给谢英,以此抵触谢英试图复婚的努力,现在已经单身了两年,还压根没有和谢英复婚或者和别人结婚的迹象。她在交通局是人事处处长,小小一官,沉默寡言,脾气古怪,一家人都不敢招惹,也只好由她。最近气他的是小女儿子夏,一年前哭着喊着要跟子秋一样去独立,老宁只好放她去自由,于是她欢天喜地地在外面租了房子单住,租的房子恰好和过去的一个老同事在一个小区,后窗正对着老同事的阳台。老宁终究是不放心,就拜托老同事替他盯着点儿。前些天老同事神态忧戚地向他汇报:子夏一个月内留宿了三个不同的男友。“很乱哪。”老同事说。顿了顿,又加了一句:“还经常不拉窗帘。”老宁顿觉自己晚年失贞,面红耳赤,恨不得立时钻到地下。当即就把子夏逼回家中,打骂了一通,——老两口因此第二次双双犯病。老宁发誓要对子夏严加管教,现在的子夏除了每周一次去单位值夜,其他时候都必须严格遵守朝九晚五上下班。喜的是儿子这边。子春两年前结的婚,儿媳妇漂亮能干,最近怀了孕,他马上就能晋级为爷爷——可让他忧的也在这儿。爷爷奶奶不能白当,得操一份儿爷爷心。要想去清清爽爽地度夕阳红就得请人来替他们操这份儿心。什么人?当然是保姆。现在的保姆很娇贵,常常首要条件就是住单间。话说回来,就是不怎么挑剔,他也得给人家一张合适的床位。床位从哪里来?只能从现有的房子格局中想办法:三室两厅,一百二十平米,要说也不小,却是一点空儿也没有。小两口一间,老两口一间,子夏和子冬一间。仔细算来,能嫁的,该嫁的,敢催着嫁的,就是三十出头的二女儿子冬了。
对于子冬,老宁夫妇其实是有些愧疚的。四个孩子里,只有这个女儿没让他们两口费什么劲。子冬生下来这一年,子春三岁,子秋六岁,子春又特别淘气,他们倒着班带三个孩子,每天都像冲锋打仗,实在是太累。合计了合计,子冬身体棒,看着泼皮结实,粗养粗养估计也没什么,于是一狠心,就把子冬送到了乡下老家。那时候子冬还不满一岁,四岁那年正想把她接回来,又不慎怀上了小女儿子夏,结果直等到子夏上了幼儿园她才得以返城。回来那年,子冬七岁,正好赶上上小学,说一是“妖”,说二是“乐”,一口的乡音。
从乡下回来之后的子冬和父母的话很少,一直有点儿不贴心思的样子。明明在外面有说有笑,回到家就一本正经,没有多少素常女孩子们撒娇活泼的神情。“老大娇,老小娇,不娇就是半中腰。”常言说得有道理,她自己又不讨娇,他们做父母的也只好不娇她了。到了寒暑假就主动要求去乡下陪奶奶,后来上了高中,功课太紧张,奶奶也去世了,才渐渐不再回去。总而言之,倒是个省心的。不过相比于淘气的孩子,省心的总让他们觉得远,有些憷,没有多少发言权。他们也都有些顾忌这个女儿。凡事一般也都由着她拿主意。于是长大成人之后,别人家的女儿都是刚出锅的热馒头,火急火燎地就被抢断了货,只有子冬,谈似乎也没少谈,却是一个也没定下来,他们也就任由她晃晃悠悠到了现在。
但是如今东风已经开始吹,战鼓已经开始擂,这情形肯定是不能再留她这么继续下去。即使不是为了腾床位,也得赶快打发她出门。毕竟有了儿媳妇。过去的儿媳妇要想熬成婆,得慢慢往上磨,现在的儿媳妇一磨也不用磨,进门就是婆。那个厉害劲儿他一搭眼儿就知道。虽然眼下看着姑嫂们还处得不错,却都不是长久的事。媳妇不是婆养的,扁担不是草长的,和他们做父母的怎么能一个心思?嫂子长长远远担待小姑子的有几个?说到底也是眼中钉,不过钉大钉小钉软钉硬而已。话说回来,即使儿媳妇能担待,子冬也真是大了,女大不中留,留来留去留成仇——不仅成仇,还耽误着子夏。真是庄稼怕误节气,嫁女怕误女婿。一个老姑娘,放在家里成心病,讲到家外是短处啊。
打定主意,老宁和老伴很快就发起了所有的亲戚朋友给子冬介绍对象。插起招军旗,就有吃粮人。最起劲的是老宁一个老同学的妹妹,孩子们都叫她刘姨,是区民政局的副局长,兼管着结婚登记处和一个局属的“鹊桥”婚介所,手里适龄男女的人茬像永远也长不完的韭菜,左边进,右边出,割了一层还有一层,据说促成了很多对。条件的便利让她充满了参与的热情。子冬很快被卷入热火朝天的相亲运动,然而相了一轮又一轮,子冬的情思却是纹丝不动。眼看着一天天过去,头发长了又短,白了又染,既不能把儿媳妇的圆肚子摁下去,又不能把子冬的死心眼揪出来,老宁夫妇这个愁啊。该嫁的女儿该泼的水,要是老泼不出去,存在盆里总让人眼晕。尤其是母亲,一看见子冬她的眼珠子就愁得掉颜色。子冬觉得自己这盆水要是稍微再有些深度,她老人家肯定想栽到里头扎猛子。
他们的愁,子冬当然不能不知道。但是,对于自己的现状,子冬一时也想不出什么好办法。子冬也曾经向老宁建议过到外面租房子住,被老宁断然拒绝。此事有子夏作前车之鉴,老宁已经总结出宝贵教训:女儿是朵花,在没移栽到别的盆里之前,还是种在自己的园子里看着踏实,要不然,很可能就成了野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