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天，牙牙带着早饭来到医院。寄舟充满血丝的双眼让她很担心，那里面好像还有另一种东西。牙牙避过他的目光，说服寄舟先回去休息，自己留下来照顾夭夭。

牙牙是夭夭最好的朋友，她们是高中同学。高中后虽然没有上同一所大学，但两个人的感情不但没有断，而且一直很好。

升入高中，夭夭变了个人。她留长了头发，离开了热闹的操场，总是一个人安静地在角落里看书，她和所有的哥们儿的感情都淡了，也没有再结交新的朋友。夭夭并不觉得自己有什么特别之处，可是周围的人看夭夭的目光却不一样。在一个追逐明星、酣畅恋爱的年纪，夭夭清淡得如一瓣荷花，擎住的只有露珠。她一个人静静地走在从教室到图书馆的路上，她可以一整天不说一句话，只有老师提问的时候才言简意赅地开口。虽然她对每一个人都微笑，但她的笑容却总让人更感觉到距离，一种佛语与尘世的距离。刚刚遭遇了爱情与家庭双重打击的夭夭也没有心情去想这些。

牙牙是夭夭的同桌，用夭夭的话说，这是一个大众情人般的小女子。牙牙的性格开朗外向，看人总是只看到优点，每一个人在她眼中都有可取之处，她也就不可避免地被每一个人喜欢，她的身边也总围着一大帮姐姐妹妹、哥哥弟弟。本来，这样的人跟夭夭是两个极端，是不可能在一起的，奇妙的是，高中三年，分科、分班换位，不管外界多么变化莫测，夭夭和牙牙总是在一起，而牙牙对夭夭也总是浓情蜜意的。夭夭在心里想：大概也只有牙牙这样的女生能“容忍”自己吧。

高考之后，两个人考上了不同的大学，牙牙以令夭夭吃惊的毅力每月一次跨过两座城市来和夭夭相聚。很多时候，她的阴暗心理在作怪，夭夭在心底是很惴惴不安的，她觉得像牙牙这样的女生，周围有太多喜欢她的人，这么不讨人喜欢的自己在牙牙心中的“地位”是岌岌可危的，她生怕某一刻牙牙就会弃自己而去。夭夭做不出一切表达感情的亲昵举动来，可是夭夭确实很珍惜这个朋友。

大四的时候，牙牙觉得自己还不想离开学校，就选择了继续读研，而夭夭则不想把自己的青春都浪费在学校里，就选择了社会。

现在，牙牙研究生毕业了，两个人又相聚在一起，夭夭觉得好欣慰。现在，在这个城市里，牙牙是她唯一的亲人了。

甚至在母亲的眼中，夭夭都是一个很冷酷、很无情的人。最疼夭夭的小姑姑去世的时候，夭夭一滴泪都没有流。母亲大骂夭夭无情。高中三年，经常去看夭夭，给夭夭买各种书、各种吃食的人只有小姑姑，可是在小姑姑的墓碑前，夭夭死活不肯下跪磕头。母亲说，小姑姑真是喂了只白眼狼。

又有谁知道，夭夭的心里在滴血，她不肯相信小姑姑已经离开的事实。如果小姑姑走了，谁还能把夭夭从那个破碎的家中救出来？父亲的温文尔雅在家里被酒精和香烟毒害得狰狞可怖，母亲撕裂的旗袍和泪痕狼藉的妆容如一幅油画，决不可靠近触摸。那时候，只有小姑姑才会想到饿了一天的夭夭，只有小姑姑才会轻声安慰夭夭备受摧残的心。父母离婚后，夭夭和他们的唯一联系就是每月装在信封中的生活费，夭夭觉得他们甚至不知道自己的学校在哪里。夭夭匆匆走过同学们沐享天伦的场景，把自己躲到书的后面。那时候，只有小姑姑才会捧出温暖的家常菜，只有小姑姑为她带来《挪威的森林》。

可是，他们是那么残忍，竟然对夭夭说小姑姑不在了，小姑姑永远不会回来了。夭夭不相信，夭夭不能接受，就算爸爸踢断自己的腿，夭夭也不会跪下的，那里面躺的不是小姑姑，绝对不是。

在某种意义上，夭夭不是无情，她只是不懂得如何用正常的方式来表达内心的情感。长时间的创伤犹如镜子的碎片，即使一片不漏地粘起来，也还是一个破碎的影像。

夭夭的冷傲让大家觉得她很坚强，夭夭的坚强让大家觉得她不需要那些世俗的感情。只有夭夭自己知道，她多么渴望温暖，多么渴望亲情。只是，夭夭坚强的时间太久了，她不知道该怎么表达自己，她甚至不知道自己需要什么，她意识不到这一点。刚认识的时候，牙牙也觉得夭夭冷冰冰的，自己的十句关心换不来一句回答，实在难以相处。可是一次偶遇，牙牙见到夭夭为了保护一只被男孩子们欺负的小狗不惜跟三个男孩大打出手，她突然发现夭夭的可贵之处。小狗的事情牙牙从来没对夭夭说起过，牙牙只是开始默默地用心交起这个朋友。牙牙并不知道夭夭的过去，夭夭从来没有说，牙牙也就从来不问。

牙牙觉得夭夭是个心很重的女孩子，任何一件细小的事情在夭夭那里都能产生蝴蝶效应般的巨大影响，只是在表面上夭夭还是一副风轻云淡的样子。不止一次，牙牙看到夭夭因为同学一句无心的话忧愁半天。牙牙不忍心，跑去找那名同学理论，对方却早就忘得一干二净。心底下，牙牙很为夭夭难过。她明明是一个心地很善良的女孩子，可是大家却都不喜欢她。

牙牙去过夭夭那个家，空空荡荡的大房子，壮美华丽却沉寂冷清，空气中微微浮动着呛人的尘土，隐约能闻到角落散发出的霉气。也许这是牙牙的幻觉，但不可否认的是，这个大房子根本不像家，更像是一座陵寝。夭夭只是告诉牙牙，她的爸爸、妈妈都出国了，只有她一个人。住在这样的地方，不做噩梦才怪，怪不得夭夭放假也不愿意回来。

两个人熟悉之后，每到周末，牙牙经常带夭夭一起回家。这个时候的夭夭跟在学校的夭夭判若两人，她比牙牙还会撒娇，在厨房里递递拿拿给妈妈当下手，还总是攀着妈妈的脖子腻着不放，嗲声嗲气地说话，爸爸回家她总是争着接过公文包、摆好拖鞋。夭夭身上好像储备着万种媚情、千种娇态，让爸爸、妈妈不得不喜欢。一位到家里做客的叔叔就错把夭夭当成爸爸、妈妈的亲女儿了。

晚上睡觉的时候，夭夭总喜欢偎在牙牙的肩头握着牙牙的手，只有这个时候，夭夭才睡得很熟。在宿舍的时候，其他同学常常在半夜被夭夭的惊叫声吓醒。这个时候，牙牙就会光着脚走到夭夭床前，把自己的手放在夭夭的手中。夭夭的手冰凉冰凉的，手心被冷汗汗湿。牙牙轻轻地拍着夭夭的背，像安慰一个吓坏了的孩子。与此同时，她也被夭夭身上那至刚至弱的性格所吸引，她并不知道，这样的性格也隐藏在自己内心深处。

寄舟的事情牙牙知道，牙牙从夭夭卧室里摆得整整齐齐的明信片看出了夭夭的心事。夭夭从不收藏任何与男人有关的东西，有男人送礼物，总是会被夭夭毫不留情地扔到垃圾桶里。也许，这一次真的是个例外，也许夭夭渴望得到的呵护出现了。可是就连牙牙也不知道，夭夭心里一直住着另一个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