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92章 和亲(2)

作者:春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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类型:都市·校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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更新时间:2019-10-06 21:10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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本章字节:8108字

景昊看她一眼,视线有些飘忽,“英义领兵助大周,固然有唇亡齿寒之由,也是另有条件的,金帛财物自然不会少取。八年前,大周曾以三姐和亲换取回纥之兵。八年之后,英义再来要大周兑现承诺。”


我的心顿时漏跳一拍,急道:“我已改降契丹,怎能再兑现承诺?”


景昊慢慢说道:“他要的不是你,三姐。在回纥避难时,英义见到了四姐……”


我猛吃一惊,讶叹着去看仙蕙。她此刻凤目低垂,脸色莹白如纸,没有一丝表情。


“可是青还尸骨未寒,英义与他是结义兄弟,怎可夺他之妻?”


景昊没有出声,他仿佛也很为难。


我断定道:“四妹也必不会肯。”


“我肯。”一直沉默的仙蕙却淡然说道。她真是冰冷,冷到就连说她自己的事,也像是不相干一般。


我焦躁地绞着双手。手心里满是终日紧握缰绳的粗茧,磨砺得生疼,“四妹,你可真知和亲之苦?去到那完全不同的地方,从此与故土隔绝。那里没有长安美丽的风景,有的只是漫漫黄沙、苍茫草原。那里没有人可以信任、托付,有的只有阴谋、杀戮……远离家乡,远离亲人,还要和别的女人共享一个男人,或是父死子继……若有一日两国纷争,人人视你为异端敌手……四妹,你怎堪忍受?”


仙蕙闻言,凤目一扬,露出一个极为鄙视的嘲笑,反问道:“会比毁家灭族,众叛亲离更难以忍受吗?”


她是恨我们的!柳后的死,牢牢种在仙蕙心中,不可能磨灭。回首当年自己的心绪,我再度哽咽,情难自控,“往昔恩怨种种,皆随风而去。冤冤相报何时可了?父皇血脉只剩我们三人,怎忍你再去那山高水远之地?英义也不是好相与的。景昊宽厚,一定不会逼你去。”


仙蕙抬起眼,目视我许久。她冷淡的目光渐渐有些湿润。她忽然举步去到窗前,仰首道:“三姐,你看这苍穹。”


我也靠近窗边,仰头看去,今夜无月,也无明星。黑沉沉的天幕像是一个无底的深渊,将一切尽皆吸入。


“你的眼里看不见孝澄,我却觉得他始终在那里,一直看着我……”她推开窗,轻轻合上双目,让夜风吹过面庞,“我早已对大周无望,也早已厌倦这里的一切纷争。我和孝澄一样,无亲无故。”


我默默地听她说着。


“都道孝澄是个武将,其实他是书呆子,满脑子儒家忠义仁孝。他做的一切,都是为了大周,也是为你,三姐。”仙蕙的视线空茫,眉宇之间隐约有雾霭在流动遮蔽,“可是我不一样。我做的一切,只是为了孝澄。他叫我去哪里,我就去哪里。他叫我做什么,我就做什么。”


难道就连仙蕙和亲英义,也是裴青生前授意?他为仙蕙做这样的安排,可想过妻子是否真心愿意?


“青已故去。仙蕙,你为什么不自己选择未来?”


仙蕙手扶窗棂,轻轻一笑,“三姐,你觉得我们,真的可以有自己的选择吗?”


这么多年来,我第一次看见她的笑容。凤目末梢微微地上挑,像极了她的母亲。她笑起来的时候,其实也是那般妩媚。


我想要质问,看着空阔的大殿和坐在灯影暗处的景昊,却不知该质问谁,“和亲,难道是抵挡异族的唯一办法?”


景昊仍然没有作声。站在他的立场去看,仙蕙和亲回纥的确是上策。相信耶律楚看到此举,也会重新掂量南下的难度。


我曾对父皇立誓,家国事大,死且无恨。可今日才觉得,无论为国为情,自己都不及仙蕙。为国,她肯弃一己之身;对青,她始终无怨无悔。我呢?这八年,无论国事感情,我始终摇摆不定,既对不起青,也对不起楚。


空气似乎有片刻的凝滞,然后,仙蕙冷冽的声音打破了寂静,红唇紧接着吐出的话语让我无比清晰地品尝到愧悔的酸涩。


“从前我极妒忌你,三姐,因为孝澄的眼里只看得见你。后来,慢慢我不恨了。真爱一个人,便只希望他快活,能使他快活的事情,什么我都愿去做……可是,孝澄他一直到死,都只想再见你一面……”


那一瞬间,她的脸庞仿佛变得透明,丝丝的血脉在肌肤上汩汩地渗出悲哀,将周遭的一切都染得伤感,“为什么你,不能满足他唯一的这一点快活……”


她的话,推倒我心中最后一点仅存的断壁残垣,只余悲凉。在这个夜晚,我知道,终其一生我都无法从对青的负罪中逃脱。“生当复来归,死当长相思。”在故事的收梢,我们的誓言,竟以这样残酷的方式得以实现。


北方的战报不断传来:耶律楚放弃棘城,分兵两路。耶律寒领兵三万攻回纥;黑鹰主力则绕道大同,直插潼关。军情紧急,没有盛大的仪式,仙蕙带着金银丝帛与和议文书草草离去。她的和番,更像是大周情急之下给回纥的信物。


潼关若一破,长安便告急。景昊可谓焚心如火,可是他仍然在焦头烂额的间隙为我努力寻找泽儿。


“三姐,泽儿不在长安。”忽有一日,景昊漏夜而来,“我这里有急报,他现在江西,藏于潘琳琅母家。”


有热泪夺眶而出,温热地弥漫了我的双眼。我因激动而身体发颤,“果真?”


景昊笑道:“放心。我已连加数道急令,敦促他们将泽儿送到京城来。怕内官传话不清,我这才亲自来将好消息告诉三姐。”他的脸上,现出圆圆的两个笑涡。这是景昊极可爱之处。小时候,每当他写成大字受到母后夸奖,总会现出这两个笑涡。


“好弟弟!”紧紧握住景昊的手,我思忖良久,才努力开言,“请你……莫将泽儿送入长安来……”


“为何?三姐不想早日与泽儿团聚吗?”景昊顿时像坠入冰水的滚热炭块。他的脸上有少年人的意气受到重挫的难堪,“哦,你是怕契丹军攻下潼关,长安危险?”


我缓缓摇头,扶住他一臂,“你莫恼,听姐姐说。泽儿是我心头之血,我怎会不日夜思念?可是……”喉头被涌上的心酸噎住,连声音都变得粗重,“我是他的母亲,总要为孩子终身打算。他身上流着契丹之血,相貌又酷似其父。若留在我身边,纵然景昊你百般护他,将来……他总有一日要长大!”


景昊听我说出这些话,眼角竟也发红,“我每日见姐姐忧思重重,茶饭不香,见不得幼儿嬉笑啼哭。凡有起风落雨,便要担忧泽儿是否穿暖。但有军报,必忧心泽儿不知身在何处,是否安全……我知道三姐想泽儿都快要想出病来了。你这般自苦,好容易有他的消息……”


铜罩里柔柔荡漾的灯火,此刻像是在我的心上炙烤……那么痛,那么久。景昊未再说下去,我们都一时沉默。过了许久,“还是不要见了,”我咬紧牙道,“只怕见了泽儿,更不舍得他离去……”


昏暗的光下,我敛衽屈膝,再给景昊下跪。他大惊,慌忙扶住我,“不必如此。三姐待我有大恩,景昊担受不起。”


“周契正在交战,你原可将泽儿作为筹码,换作二哥一定会如此,但你没有。三姐只求你一事,请将泽儿送到契丹去。他父皇还没有嫡子,他终归是耶律家的孩子。耶律泽,才应是他堂堂正正的姓名……”


景昊却迟疑了。他慢慢退后了数步,“三姐,原来你还在念着那个人……”他立定脚步,默思片刻,从明黄色的内襟中取出一枚信封,“我原不想给你。”


我的心因为这句话而狂跳起来,手指颤抖着,将信的火漆在烛上微微一过,然后将信封展开。薄如蝉翼又柔软的纸,依恋着我的手指,在灯下缓慢铺开。


纸上只有几句诗而已一一


银笺别梦当时句,密绾同心苣。


为伊判作梦中人,长向画图清夜唤真真。


这无比熟悉的字迹,我曾多少次地看过。泪滴滴落在纸上,融化了纸上的墨迹。长长的寂寞的清夜,他果真常唤真真吗?我冲口而出,“这是何处所得?”


景昊的表情,像个做错事的孩子,“是耶律楚的手书……”


“我当然知道。”我语声激烈,难以自抑,“我是问你,从何处得来?”


“三姐!”他忽然竟落下泪来。


这真是我的亲弟弟。他了解我就像我了解他。


我心中大不忍,慌忙取帕为他拭去泪痕,“你是大周天子,怎可轻易流泪?在这龙椅之上,你要时时念着的不是儿女情长,而是江山社稷。”


景昊极力平复情绪,才道:“耶律楚已与我派去的使臣会面和谈,他问起三姐的情形。”


“和……谈?”我勉强说着,却已经语不成调。


“大周已经耗尽气力,与契丹和议才是最好的结果。耶律楚吞不下大周,困于潼关,也非长久之计。”景昊一吐胸中积郁,“和议之事我在朝堂上略略提起,便是接连一通慷慨激昂无用的折子。两国交兵,但凡露出一点主和之意,天下便会祭起卖国求荣、贪生畏死的大旗,将你永远埋葬在可怕的诅咒之中。但若不顾实力只管硬拼,又是君臣失和,国家动荡,后果不堪设想。文官唾沫横飞,只图青史盛誉;武将拼死苦战,只为千古功业。谁却来管邦国兴亡,百姓疾苦?”


我看着景昊清瘦暗淡的面容。这才成年的孩子,却将整个大周的重担挑在一肩。他从未抱怨,从未诉苦。今日听他这一番话,才知他心里有多难。


“他要你,三姐。我没有答应。”景昊的声音逐渐低落下去,“若将泽儿送去……耶律楚必定要你同去。四姐已去回纥。朝臣讽我:‘遣妾一身安社稷,不知何处用将军’,说我要将自己仅有的两个姐姐全都送给蛮夷以求免战。其实我并不很在意他们的话,我只做我要做的事。但是三姐为国八年漂泊,好不容易熬到我登基,你才可尽享荣华。我不忍,更不舍……”


耳边有金铁相击的声音,我微微一惊,侧头看向那一片骤然浮现的虚无战场一一大批战士在奋勇杀敌,也在不断死去……他们的背后,多少妇孺在无助地哭泣。我久久思索景昊所言:谁来管邦国兴亡,百姓疾苦?


“何如一曲琵琶好,鸣镝无声五十年。”也许正如仙蕙所说,我与她的命运,在成为公主的那一刻已经注定。这是家国和历史交给我的使命,也是我能为弟弟做的最后一件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