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京极夏彦
|类型:惊悚·悬疑
|更新时间:2019-10-06 22:39
|本章字节:12738字
“你是亚佐美的男朋友吧?”我问。
“我才不是她的什么男朋友。”男人用一种这个问题很无聊的口气回答道。
不是。
也许真的不是。这男的我也就见过两三次,后来鹿岛亚佐美就死了。
也许应该说,被杀了?
不管这么说合不合适,亚佐美的确是被杀了。
不是她男朋友的话那是谁?兄弟?亲戚?不不,我不能轻易相信这个男人,不能他说什么就以为全是真的。
反正和我没关系。
“你有什么事?”我问道。
“你是筱宫小姐吧?”他说。
这个人知道我的名字。
“啊,”男人露出不安的表情,“如果搞错了的话那真是对不起,我向你道歉。”
没错。
是没错,就是因为没错。
“不好意思,我看了名牌1。”[1日本人会在房子外面挂上名牌,上面写有主人的姓名。——译者注]
不知道是不是察觉到我的戒心,男人言语中带着解释的感觉,一边做出好像乌龟缩脑袋般的动作——是想低头行礼吧。
然后男人的头朝我房间的方向歪了下。
名牌就在男人脸边上。
而名牌旁边的门——我现在正准备打开。我的手上还拿着钥匙,钥匙一半插进锁孔一半露在外面。
想糊弄过去也不可能了啊。
我在打量着这个男人的脸的时候,他也好像看了我好几眼。
“没错,我是筱宫。”我说。
只能这么回答。
“我就是筱宫……怎么?你来这里找我到底有什么事?”
“啊,不是……”
“没有贴黄色胶带啊。”男人说。
“胶带?”
“不是有种黄色的胶带,上面还有黑色的英语的?”
“哦。”
是说用来保护现场,表示禁止进入的胶带吗?
“没看到有电视里那种胶带,倒是有建筑工地用的那种蓝色防水布。”
“是吗?”
说着,男人又斜着眼往隔壁——亚佐美以前住的屋子看去。
“最近麻烦事很多吧?”
“麻烦……”
是够麻烦的。我住的房子是302号,亚佐美住的303号在走廊的最里边,离楼梯最远。所以勉强还能通行,如果我们的号码是反过来的,估计连进出都麻烦了。
就算不管这些,公寓门口停着警车,警察啊刑警啊坐在里面,大街上还有不少看热闹的,出门买个东西都麻烦。
不过这种情况也就四五天的样子。
“刑警也来了吗?”男人问。
刑警可烦人了,同一件事能问上个二三十次。我都不知道被问过多少次亚佐美和别的男人的关系,又让我想起那些提都不愿提的回忆,还要一遍遍地回答。最后我终于烦了,有的没有的都随便说了。
也说过这个男人的事。
临死前有过瓜葛的男人。
“是来了……怎么?也去你那里了?”
因为是她的男友吧,最后的男友。
男人提高了声调说:“没有,也不会来的吧!”
“没去找你吗?”
“他们也不会来的吧?我和她又没那么深的关系。”
“是吗?”
那你是什么人?
“先不说这个。我也问了好几次了,你是谁?这里可是女性专用公寓,再这样我去叫管理员了——不,还是直接报警更好吗?”
虽然我不会做这种麻烦事。
不过这种台词用来威胁还是挺有效果的。
男人挠挠头。“我打搅到你了吧,我叫渡来健也。”男人报上名字。
“度来——先生?”
“轮渡的渡,过来的来。”
“渡来先生吗?那么渡来先生,请问你来这里到底有什么事?那个房子是空的,前面没有房间了,也就是说如果不是找我有事,应该没人会来这里的。连警察都已经不来了,只有管理员或中介会来,还是说你想租那个房子?”
虽然男性是租不了的。
而且还没有重新整理装修过。
里面死了人,还是被杀的,那房子现在是发生过命案的房子了。
现在楼下的人已经搬家了,住在我左边的邻居也说想走。比起觉得恐怖,更重要的原因是这里住着不安全。
说是说女性专用公寓,除了只有女性可以入住这条规定,并没有别的特别措施,连自动锁都没有,管理员也经常找不到人。
不,就算找着了,这里的管理员根本就没用,万一出了什么事情根本派不上一点儿用场。
那管理员是个连走路都颤巍巍的老头。
难怪会让眼前这个来路不明的访客进来了。那个老头,如果别人不主动和他说话,他是不会先开口的,只是人在那里,仅此而已。充其量只能充当和保安公司签约后贴在门口的带有公司标志的胶带,或是一架山寨监视摄像头。不,还不如这些,连做做样子、虚张声势都办不到。
一眼就能看破。
就算看不破,来了一次之后第二次就能完全对他视而不见了。
不管是送快递的还是上门推销的,全是看都不看他一眼直接闯进来。
只要稍加观察就会知道,这栋楼的访客没有一个会去管那个老头,也有不少人是根本没注意到他的存在,就算已经混了脸熟了也没人会去和管理员打招呼——所有人都完全把他当空气。
那老头估计也更乐得没人理他。
一和他说话他便露出不快的表情,大概觉得应付别人很麻烦吧。
就算是住在这里的我找他时也一样。走廊的日光灯坏了要求换一个,垃圾堆太脏了要求打扫——像这些对住户来说理所应当的要求,他也显得特别不耐烦。
那眼神是万分不乐意。
日光灯坏了又不是我的错,是使用期限到了自己坏的吧,扫垃圾不是轮到谁就谁干吗,倒垃圾不是你们的事吗——他那张臭脸仿佛就是这个意思。
不是你的错难道是我的错了?
而且我又没责备他,只是说了句“自己该把自己该做的事做好”。
但那个老头觉得我是在责怪他吧。就是你的错所以灯才不亮了,就是你的错所以这栋楼才变脏了——他肯定是这样理解我的话。你怎么能刁难老人家?然后他就是一脸这种表情。
谁这样了?你给我换灯不就行了?你给我打扫不就行了?不就这么简单嘛!这不就是你的工作吗?你的工作不是一天到晚光坐在那里!但是你却摆出那么一副态度,好像说话的我是坏人一样。
被害妄想症,自以为是,玩忽职守。
是啊,我是委婉地指出来了,那之后我们见面连头也不点了,真是个过分的人。
明明什么正事都没干。
这个男人也是——肯定也是当作没看见给放进来的。从来不为住户考虑。
“我没法租的吧。”渡来说道。
“什么?”
“管理员和我说过了,这栋楼只住女的。”
“你和那个管理员说过话了?”
“说过啊。”渡来理所当然地说。
“说了什么?”
“没什么,那个人不是挺像门卫吗?直接进来要是被拦住就不好了,而且我也想先向管理员打听打听。”
和管理员说过话啊。
“打听?打听什么?”
“打听什么?刚刚不是说了,我向管理员打听亚佐美的事啊。”
为什么?为什么向那个人打听?
那个人哪里知道住户的事?
那个人……
“为什么向管理员打听?”
“因为我觉得做管理员的应该对住户的情况很了解啊。”
“那个人不知道吧?我看他连我的名字都不知道吧!不过,如果是亚佐美……对,那个人也被警察问得烦死了,电视里也播了新闻,至少名字的话还是记住了吧。”
等人死了以后才记住也太晚了,不过比起这个,关键是……
“为什么……要打听亚佐美的事?”
“哦,因为我不太了解亚佐美,所以想打听打听,不过那个管理员也好像不太了解啊。”渡来露出失望的表情。
“我说了他不知道吧。”
“是吗?签合同时没有了解个人信息吗?”
“合同是和物业公司签的,那个人只是物业公司雇来的一条看门狗而已。不,还不如呢,狗的话还会叫……话说回来……”是谁?这家伙是谁?一直盯着脚说话的我抬起了头。“是吗,这样啊。”渡来说道,“原来是雇来的啊。也是,那个人好像被警察训得够呛,警戒心超强的。还说挨了公司上头的人不少骂,郁闷得很,好像还差点被开掉了。”那当然。因为——鹿岛亚佐美,被杀了啊。因为有住户被人杀死了啊。不是遇到上门强卖东西的,也不是遭小偷了,那个没用的管理员可是把凶手给放进来了啊!这可不是保安工作到不到位的问题了,简直是太不像话了。只能说,丢脸丢大了。
没发现任何从阳台或窗户非法入侵的痕迹,也就是说,凶手肯定就是在那个老头的眼皮底下大摇大摆地走进来的——肯定是这样。
尽管如此,那老头别说凶手的长相身材了,就连有人进来的印象都没有,也就是说完全没有形迹可疑的访客的任何记忆。真是拜他所赐,在警察刚开始调查时,首先被怀疑的就是住在这栋楼里的人——也就是我们,简直就是被他害苦了。
不过,当他们查出案发前后有上门推销酱菜的、销售公墓的、两家快递公司的快递员陆续来过之后,调查形势便发生了360度大转变,因为他们发现管理员的证词根本就不能当回事。
送快递的也就算了,推销酱菜的一般都穿有印着店铺大字的夸张衣服,不知道有多显眼。就那样也没印象,真让人怀疑那老头当时真在那里。
这个老得快踏进棺材的管理员连检查人员进出的基本工作都没做好,居然还没被公司解雇,真是让人无法理解。
照理说就该被解雇的吧。
渡来又挠了挠脑袋。
“刚刚我还想什么开除,原来是说被物业公司开除啊,我才搞清楚。我这个人见识短,人也笨。那,那个大爷不可能是老板吧?”
这人是故意开玩笑吗?
并不是什么危险人物?
虽然看不穿他是什么身份。
“那你觉得他该是什么人?”
“我不太想听那个大爷唠叨,应该说一点儿也不想听。不管怎么打听,怎么套他的话,他也不肯吐露一点儿关于亚佐美的情况给我,我只好放弃了。然后我就问他有没有认识亚佐美的人,他说那就找住隔壁的吧。”
“什么?”
那个老头,叫他来找我?
“等等,那这么说,你是听了那个管理员的话,才来这儿找我的?”
“有什么不对吗?”
“你不是他男朋友吗?”
“别乱说了,都说了不是了。”
为什么叫他来找我?
“那老头和你说了什么了?”
“什么也没说哦,只说住在隔壁那肯定认识。”
“他说筱宫应该认识?”
“倒没说名字。”渡来说,“你是住在邻屋吧?”
渡来用食指指了指我房前的名牌。怪不得,所以渡来才要瞧名牌,开口前先确认邻居的姓名——原来如此。
邻居。
是吗?
只是这样而已。
不是特意叫他找我。
对那个管理员来说,我不是筱宫佳织,也不是任何人,是谁都无所谓。
没有名字,不需要名字,只不过是住在发生了杀人案的房间隔壁的人而已,并不是非要找我。
连那种没用的老头也……
明明连条看门狗都不如。
我的胸口有一团怒火往上冒。
邻居?
我就是,亚佐美的邻居?
不,住我隔壁的人已经被杀了。
亚佐美不是早就死了吗?不知道是被掐断了脖子还是扭断了脖子,反正已经被人杀死了。
凭什么以死人为标准来作判断?
不管亚佐美是活了还是死了,我都是筱宫佳织,以前是,以后也是。
不是什么所谓的邻居。
血气往我的太阳穴上冲。
这时,我听到了一声“抱歉”。
渡来缩了缩脖子,“我这个人讲话也不会看场合,说错话了吧,看你好像很生气,我还是回去好了。”
他的视线飘移不定。
不,不是飘移不定,而是在躲着我的目光。
和人说话的时候要看对方的眼睛!
很早前,我刚进一家新公司的时候,培训讲师曾这么说过。当时就觉得简直无聊至极,没有什么比正对面地被人盯着眼睛看更让人不爽了。那种盯着别人眼睛说话的人绝对不值得相信,因为这样做的人肯定是蠢驴。
看上去愚蠢得要命。
就像狂热的宗教分子一样。
如果要一边观察对方的反应一边说话,只顾着看眼睛是没用的,有什么反应也是通过整个身体表现出来的。
表情,动作,呼吸,一举手一投足,人的感情是通过各种方式体现出来的。
所以,如果不努力让你的目光深入到细节,是无法推断出对方的状态的。
只会按教科书说的享受某件事,只会按教科书说的处理某件事的傻子,大多在与人说话的时候都只会死盯着对方的眼睛。
被人死盯着眼睛看,自己就像这傻子一样,心情只会越来越糟糕。
说起来,真的盯着别人眼睛看的人,他的视线并不会让人感觉是在看着别人的眼睛。人有两只眼睛,人的视觉一次捕捉到的范围是非常窄的。如果比作相机的话,人眼能对准焦距的范围也只有大拇指指头大小,把这些范围连续起来才构成了视觉影像。看着别人的眼睛,就是不断交互地看着左眼与右眼。
和个傻子一样。
对于被看的一方而言,对方看上去就只是个朝着别人不断细微地收缩、放大瞳孔的傻子一样,不想被这么认为的话就不要盯着别人的眼珠子。要想真正要看上去像是在看人的双眼,应该把视线投向对方的眉心到鼻头之间。实际上我也是被这么教的,这样一来就像是看着人的双眼一样——总之看上去像那么回事,所以不少人都这么做吧。
但是就算这么做又能怎么样?
到底为什么非得这么做不可?
盯着别人的鼻尖看到底有什么意义?
与这种人面对面,总觉得和面对那种目光找不着焦点,不知道看哪里的蠢驴没什么两样。
与变态跟踪犯的视线非常像,让人厌恶透顶!一动不动地盯着喜欢的异性瞧的那种赶不走的苍蝇似的热切目光也是一样的性质,不然就是新兴宗教的传教士的眼神。越是被那么认真地看,那种感觉就越发强烈。
看上去就是那么回事。
总之,总以为自己是正确的,或者连到底对不对的判断都已经放弃的家伙——是盯着人的眼睛说话的。
我是这么认为的。
不管是哪一种,都是蠢人的证据。
怕是不少人都这么想吧?尽管如此,却并不停止这种愚蠢的行为。
因为是被这么教育的吧?于是觉得不这么做的话就是败给了别人了吧?
看与不看,也可以说是一种胜负之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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