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京极夏彦
|类型:惊悚·悬疑
|更新时间:2019-10-06 22:39
|本章字节:12182字
“也许你说得没错,但是……”
“我没有说谎。我人笨,还不懂怎么说谎。”
“不,我没说你说谎,只是……”
“如果我说‘五条先生说得没错’,那是不是这就变成真相了?”
“变成真相?渡来先生,你可要搞清楚,真相并不是可以‘变成’的东西,真相本来就是真相。只有很难发现的真相,这是必须要去挖掘出来的。也许只是你没有发现而已,不是吗?你所看到的,听到的,感觉到的,也许对你来说就是真相,但对别人来说也许并非如此。虽然你的主观想法应该得到尊重,但是其他人也有主观想法。去听多个人说的话,综合多个人的主观想法,仔细斟酌,然后才找出客观的事实,这才是真相。”
然后,走到这一步后,真相才终于成了摆到了案板之上,供人讨论,可以进入如何解释这一真相的阶段,因此……
不。
也许从这种意义上说——真相是创造出来的东西。
摆在案板上的是鲤鱼,还是鲷鱼?根据不同的种类,处理的方法有所不同。
这条鱼是鲤鱼还是鲷鱼并不是事先就已经定了的,而是需要去确定的。所以,即使检察官说那是条鲷鱼,也是可以把它弄成鲤鱼的。只要出示是鲤鱼的证据,只要说得通,那鱼就会成为鲤鱼。
这就是真相。
“嗯……就会变成真相的。”我改口道。
“是吗?那我还是只能说‘不对’了。”
“你是说,鹿岛亚佐美不算不幸?”
“我是这么觉得啦。应该说,很普通,”渡来说道,“比较积极乐观,也很爱笑。就像是‘我其实被我妈给卖给别人了哦’这种感觉……所以我也没问什么‘你怎么样’之类的,就感觉没有啥需要哭哭啼啼的。”
这样啊。
难道不是只是因为没有察觉到吗?
“一开始就只是这样了,”渡来说道,“然后我们就在店门口分开了,大概两个小时吧。”
“最后你还是不知道她为什么叫你出来吗?”
“为什么?不就是比较有空吗?”
“有空?”
“亚佐美好像没什么朋友,”渡来说道,“所以心中积了不少郁闷吧。”
“所以她是想发发牢骚?不向谁吐吐苦水觉得不舒服?”
“不……”渡来皱起眉头,“不过,五条先生,如果是想发泄心中不爽的话,应该会说些不愉快的事吧?但我们感觉更像是在瞎扯闲聊,有说有笑的,挺轻松的啊。”
“但内容很沉重啊!”
“是沉重还是轻松,也是因人而异的吧?就像有的事大男人觉得挺轻松愉快的,可老太婆们就不觉得了。内心坚强的人,意外地对什么都觉得轻松,亚佐美就是这样的人。所以聊到她的其他经历时也没什么太大差别,就是讲讲工作的事啦,派遣很辛苦啦什么的,后来还提到她的邻居很了不起。”
“邻居是指筱宫?”
“佳织小姐。”
“筱宫好像非常讨厌受害人啊。”
“但亚佐美似乎很尊敬她。”
“尊敬?但是筱宫佳织不是对受害人做了很多性质相当恶劣的事情骚扰她吗?”
亚佐美很友好,但筱宫佳织却反而非常恨她,发了一大堆诽谤中伤的邮件给她,不论是性质还是数量上都远远超过了骚扰的程度了,如果告她的话怕是会受到处罚的吧。
“亚佐美好像并不知道是谁。”
“那当然了。要是知道的话,肯定会告她的。”
“会告她吗?”
“当然了,她可是把那些乱七八糟的邮件都发到人家单位上去了啊,这是侮辱罪,是损害他人名誉和信用、妨碍业务的行为。想来她并不是不知道,只是还不能确信吧?”
“你是说,她虽然感觉到了,但是由于没有证据所以才什么都不说?”
“不是吗?”
怎么可能没有注意到。
筱宫佳织写的那些邮件内容相当不堪入目。
她对鹿岛亚佐美恨之入骨,恨到了扭曲的程度。就算表面上遮掩得再好,这种感情必然还是会显露出来。如果那么恨之入骨的话,掩饰都是多余的了。而且对筱宫来说并没有任何理由需要那么拼命地隐藏,就算有,也只是为了避免邻里纠纷罢了。
“她应该隐约感觉到了吧。”
“没有吧。”
“不,她感觉到了,却保持沉默罢了。”
“亚佐美可没保持什么沉默哦。我都没问她,她自己就夸起别人来了,说邻居很厉害,佳织小姐很了不起,还说自己也想成为那样的人。就是因为这样,虽然我对她隔壁屋的女人没兴趣,也听她讲了不少。”
“不不……”
特意讲这些给他听吗?
渡来是个陌生人,如果只是发发牢骚的话还能理解,但在这个男人面前赞美谁并没有任何好处。
“她说尊敬别人,其实是为了掩盖她那种微妙的心理吧!她一定是一直在忍耐。”
“忍耐?我觉得那些都是真心话。”渡来似乎并不同意,“她是真心地在称赞对方。”
“称赞?对你这样一个陌生人说这些有什么用?就算隔壁住着个很了不起的人,很崇拜那个人,这些东西对你说有什么用?这种事也没什么值得自豪的。如果是讲自己的话那还好说,但说这些话本身就没什么意义吧?”
“就是因为没什么意义,所以除了我之外没法对别人说吧?”
“对别人没法说的话为什么要对你说?”
“唔,因为我是个完完全全的陌生人,所以对我才能说,不是吗?说起来,亚佐美没什么朋友啊。”
“或许是这样没错……”
或许并不是这样。
“这些是你的主观想法吧,你能断言说就没有其他可能性吗?”
渡来露出了头疼的表情。
“我想鹿岛当时是非常反感的。一般谁不断受到这种恶意中伤都会受不了的,我想她当时受到的精神打击是常人难以想象的。那些电子邮件的内容真的是不堪入目,让人看都看不下去。”
“嗯,我看过。”渡来说道,“虽然没有全部看过,删除资料的时候看了。没有特意想去看,但是瞟几眼那些词就知道了。要是谁被人当面说这些估计得揍别人一顿,不会揍人估计也得哭的,要我真写不出那些句子。不是,是根本想不出那么过分的话。”
就是这里。
“是啊,我一直想问你这里是怎么回事,你——为什么把受害人的电脑和手机的数据全删了?”
这并不是在消灭证据。
他们判断,一开始就没有渡来健也的资料。
受害人和渡来健也完全没有邮件往来,叫他出来也都用公司的电话,甚至没有留下记有渡来电话号码的纸条,应该因为号码好记所以背下来了吧。
“没什么,因为凶手是我……”
“是你没错,那又如何?”
“所以要是不相干的人被怀疑就不好了。实际上还有跟踪狂曾经纠缠过她,他男友的背景也不好,单位里又有色迷迷的老头,还有什么恶意邮件之类的……这些我都听她说过。如果这些记录留下来了,这些人肯定会被怀疑的吧?果然和我想的一样,留下了不少日记和邮件呢。”
“也就是说——你完全没有刻意隐瞒自己是凶手,这样的话——我可以认为,你删除那些数据,相当于是留下了自己是凶手的信息吗?”
这样的话。
这可以认为是消极的自首——是赎罪意识的表现。
“不是你说的什么信息哦……”
“是的吧?”
“不是……那个我不懂。”渡来的神情看上去似乎更加困扰了,“我要是有工夫留下那样的信息,干吗不直接自首?干吗不去叫警察和救护车?实际上我没有叫。因为亚佐美死了,是我杀了她……我只是很庆幸自己没有被怀疑,所以还像平时一样,如果被通缉我可能会逃跑的。我是个胆小鬼,无耻的杀人犯。”
“但你并没有试图隐瞒罪行,也没有做什么伪装工作啊。”
“那是因为我笨,不懂得怎么隐瞒,仅此而已。”
不行。
这个男人真的是直得过了头。
“那只是你没注意到罢了。”我说,“就算你这么说,但人们一旦杀了人之后,不管怎么样也没办法做到和平常一样,人们会逃,会隐瞒,就算没有做什么隐瞒工作,但人首先会欺骗自己。”
“欺骗自己?”
“没错!已经没有办法再像平常一样生活了,就算表面看上去一点儿也不受影响,就算表面看上去还是与往常一样地过日子,但这只是表象。这世上不存在什么冷酷无比的杀人魔。不,反过来说……”
如果说,表现得和平常一样……
表现得和平常一样本身就是欺瞒。
事情不可能对生活和心情不产生任何影响,不论是多小的事情,都必定会带来某种变化。
而杀人,一定不是小事情。
至少,一般来说不是小事情。杀人是要被判以重罪的,既然是重罪,就不是平常事了。
不会有人主张这些不平常的事情是平常事吧。如果真有,那在身为法治国家的日本,只能认为这是不平常的主张了,这只能是反社会的、不道德的、不人道的主张。
我认为,如果明明发生了不平常的事,日常生活中却没有一点儿变化——这只能是欺瞒。
无论是有意的还是无意的,都只是“装作”和平常一样,没有任何变化才是不自然的。这只是不自然地伪装出的平常,是虚伪的平常。
因此……
“一定产生了某种负面影响。你的话——你走访了好几个受害人的相关人员吧,简直就是四处嚷嚷——我就是杀人犯,快来抓我。”
“没……”
“没这回事?”我打断了渡来的话,“不管你是怎么想的,都有这回事,这是一种与平常不同的赎罪情感的表现——这是不可否认的。”
如果不这么认为。
如果不选择这条路。
那就只剩下——杀了人却没有悔改之意还因为自己的爱好而去接触受害人亲属,悄悄观察别人反应的罪大恶极之人——这一条路了。一样的行为,一样的事实,会因为不同的解释而得出完全相反的结论。
“请你这样认为。”
“这样?是怎样?”
“就是——你意识到自己有罪。”
“这是当然了。只是我害怕被抓,或者是逃避说出口的时机……还有,不知道后面该怎么办,不知道犯了多大的罪……首先想的是这些而已。”
“我说了,事情就是这么回事。”我说道。
“是吗?”渡来似乎并不赞同。
“你只是不了解你自己。”
“哦……我是觉得我不了解自己。”
“对吧?鹿岛不也是一样的吗?”
“一样吗?不过也是,我想每个人其实都不了解自己吧。”
“对吧?但是别忘了,大部分人明明不了解自己,却不认为自己不了解。她应该一直承受着精神上的痛苦,而且是相当大的痛苦,她——鹿岛亚佐美是痛苦的。”
一定是这样。
“听不懂。”渡来说道。
“正因为这样,你被她选为了诉苦的发泄对象,不是吗?”
“我是没这感觉。”
“要不然,我不懂她一次又一次特意叫你出来见面的意义是什么,不是找你有事吧?之后也一样……”
“并不是找我有事,因为,我是个派不上什么用场的废物,对社会没有一点儿贡献,现在已经给社会造成危害了,所以不会有人找我有事的。啊,我好像一次都没付过钱,全都是亚佐美请客。第二次见面时我们一起吃饭了,也是她埋的单。”
“找你并没有什么事,对吧?”
“没什么事,那时候也没聊什么重要的事。后来亚佐美叫我去她家,那时候也没说什么特别的话。”
“为什么叫你去她家?”
“因为店没开门,”渡来答得很快,“是临时关门。我像个笨蛋一样在店门口站着,后来亚佐美迟到了,和我说对不起,然后就说到她那里吧。”
“她引诱你了?”
“引诱?没那么奇怪哦。我都说了多少次了,我可不喜欢沾染这种色情的东西。”
“就算你没那想法,但对方怎么样呢?”
“不是那样的。亚佐美好像对比她小的男人不感兴趣,而且亚佐美从来都没有说过自己痛苦可怜什么的,真的只是随便闲聊。”
“只是为了闲聊,就一次又一次地叫你出来,请你吃饭,甚至邀请你去她家?如果是喜欢你——啊,不好意思,如果她对你怀着特别的感情,那就另当别论了。”
“真是,都说这是绝对不可能的。”
“你话说得很绝对啊。”
“因为那位佐久间先生——虽然她没提名字,但她对她的男友感到相当自豪,说他什么都给她买,说虽然因为他的工作原因不能对他撒娇任性,他对她也不温柔体贴,但就是这样更好,适合她。现在想起来是因为他是黑社会的人,不过那个时候我不知道,听得挺起劲的。”
“但那是黑社会哦。”
垃圾。
“你一直说自己是垃圾是没用的人——没错,你确实是犯了罪,但在此之前你只是善良的普通民众。从社会性质说,他们那些人才更是……”
不能说垃圾吗?
“更差劲。本来佐久间不就是因为他的头儿把她给了自己才得到她的吗?还说花了十万日元,是买下来的哦,把人当东西对待,他是把人当东西对待的那种人。”
那种人才是垃圾。
“当这种男人的情人,怎么可能会幸福。”
如果没有想到的话,这就是问题了。
“她是用钱买来的,现在又不是未开化的奴隶制国家,当遭到这样的对待时,她的人权就遭到了践踏。不对——要这么说的话,她的母亲也一样,我说得没错吧?”
“或许是没错吧。”
“如果你是垃圾的话,她的母亲——也是垃圾。”我说道。
“五条先生也会用这种词语啊。”
“什么词语?”
“就是垃圾什么的……不过,亚佐美没有说过那个人的坏话哦。她说谢谢她母亲靠一个女人的力量辛苦把她拉扯大,因为自己的缘故害得母亲受了不少苦。那时也没说是因为离婚了还是父亲走了,不过我一直自顾自地认为是离婚了。我爸妈也离婚了,是我初中时的事,我爸家暴很严重,不过一开始的原因好像是因为我妈搞外遇,反正两个人都半斤八两。我讲了我的事后,亚佐美——哭了。”渡来说道。
“哭了?就是证明她当时情绪不稳定了?”
“不,她是同情我。我并没有故意说得多感动多煽情——大概是哪里正好讲到关键了吧。”
“关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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