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京极夏彦
|类型:惊悚·悬疑
|更新时间:2019-10-06 22:39
|本章字节:12854字
就不应该是这种态度吧!不是应该哭着喊着说对不起我错了吗?不是应该磕头求饶吗?不是应该全身战抖着叫着请原谅我吗?
你小子不害怕吗?
“道歉的话我一开始就说了。”他说道。
“你说什么?”
该说是有胆量吗?
还是只是太愚钝?
“我不是一开始就说清楚了吗?”健也说道。
“说什么?”
“我说,我这人不懂人情世故,也不懂礼貌,人又笨,很可能会惹你生气。我不是早说过了吗?我明白佐久间先生气愤的心情,所以被打我也没办法,而且不管我再怎么道歉也不会变聪明的,我也知道自己的态度不讨人喜欢。”
“哦?”
“光嘴巴上说也没什么用吧,我又不精明,也不懂得装模作样。虽然不想被打,但也不知道该怎么做才不会被打,不是任性胡来,而是不知道该怎么做才对,所以除了求你别打我,我也没别的法子了,只是这么简单而已。”健也说道。
“你不害怕吗?”
“害怕啊!”
“那——被揍了不会不甘心吗?”
“为什么会不甘心?我不懂。不甘心不是应该是比赛输了,或者被别人抢走了想要的东西时才会这么觉得吗?”
也许是吧。
“我又没有打算和佐久间先生比。”
“比?”
“我的确是挨打了,但也不觉得我输了。就算是输了吧,也没想过要赢。既没觉得自己输了,也没想要赢。因为我讲了些没营养的话,惹得你生气了,然后揍了我,这事情不就这么简单吗?我也知道我是笨蛋,也想过可能会挨打,应该说是意料之中吧,反正本来就没什么输赢。”
有输赢吧?!
“不然还有什么?”我说道,“因为太弱了所以挨人打,这不就是输了吗?”
“但是我还活着啊。”健也说道。
“什么?”
“虽然痛是很痛,但我又没死,只是痛而已,但我和刚才也没有任何区别。又不会出现hp值,有伤害值吗?等级会下降吗?”
“这又不是游戏!”
“是游戏。”小鬼回答道。“如果游戏规则是被打的一方取胜,那胜利的就是我了。如果规定被打了就输了,那会怎么样呢?不是很无聊吗?”
我无法回答。
“你别生气。”健也又说了一遍,“我们——说是我们也不知道有多少人,反正我周围的人是不喜欢这种争胜负的关系的。和人竞争,和人比较,太傻了。”
“很傻——吗?”
“是啊,怎么说呢,我们互相保持距离,不怎么靠近别人。这世上的人不全是聪明人,也有不少不讲理的危险的家伙,他们明明不了解自己,却只会装作一副很了解的样子,和这种人接近肯定会闹矛盾的。我们不想惹人生气,也不想让自己生气,只会弄得自己又烦又累而已。”
“或许你说得没错。”
“我并不是讨厌别人。我觉得,和人保持距离,比较像是一种体谅或者防御。有些人无法很好地保持与他人的距离,就会变得在家里不出门,不去人多的地方,像是不肯去上学啊,家里蹲啊,他们只是用这种方式来妥协而已,太难的东西我是不懂的,但是这个我觉得很正常。”
“或许吧。”
我也不觉得有什么异常。
“不是不想见任何人,而是不想踏入那种互相比拼的烦人世界。”
“烦人吗?”
“烦人啊。”健也立马回道,“我比你了不起,我比你快,我比你强……我觉得那些嚷嚷着这些东西的人都很傻。速度慢的人没用?弱小的人没用?真是受不了!就因为这种无聊的东西而被逼着排出名次,如果认输的话,就是放弃比赛。明明一开始就没有要和人比的意思,却被迫走进赛场,一堆人呐喊助威喊加油,说实话真是受不了啊!自以为是也要有个限度!只是普普通通地生活就是没出息——这也太奇怪了吧?”
“也许——是很奇怪。”
“我觉得很正常,本来就是我自己找到佐久间先生,所以如果让你不爽的话挨打也是没办法的事,为这个不甘心那就太不对头了。”
“你不想挨打吧?”
“当然不想了。”健也一边说着一边用手按着脸颊,“死也不想被打啊。”
“那你不反击吗?”
健也摊开双手,摆出个像外国人吃惊时的姿势,“没有意义。”
“没有意义吗?”
或许确实没有意义。
不管怎么挑战,结果都是输。
我跟的老大高浪是我高中的学长,比我大两岁,是个离家出走在外晃荡、神经质、无可救药的男人。我也一样,但是,我的身体更强壮,我的动作更快,我不想输给他。对这个让我厌恶的男人,我故意反抗他冲撞他,然后被打倒,一次又一次。
因为我想赢,像傻子一样地去找碴儿,然后被他打倒。
我想赢。
只是赢的意义——我不知道。
“我曾经想由一只虫子变成人。”我说,“变成人就能打人,而能够打人,至少让我觉得有点儿人的样子。”
“虫子?”
“虫子只有被踩扁的份儿。”
“不靠近人的话就不会被踩扁啊。”
“我讨厌那样。”
我也不聪明,和你一样。
不,也许比你还笨。
因为我都未注意到自己已经逃走了,已经输了。
我站起身来,撸起已经没弹性的运动服袖子,打开立在沙发边上又小又旧的冰箱。
真不像样。我想。
每次看到这个冰箱时我都会这么想。
不像样,真的很不像样。
我想起了我的父母。这东西是我开始一个人独自生活的时候父母买给我的,并没有说我堕落,没骂我荒唐,不知道是对我已经不关心还是已经懒得管我了的父母,在我没有给出理由而说要离开家时,给了我这台冰箱。
母亲在五年前去世,父亲也在去年走了。我记得他们的脸,却记不清他们的声音。或许是因为我没有注意听他们说话,或许是因为他们没有和我说话。
我拿出一罐碳酸烧酒1。[1碳酸烧酒,在烧酒里加入小苏打稀释的饮品。——译者注]
“喝吗?”
“我不能喝。”
“生病了?”
“我不会喝酒。”
“真没用。”
“很正常啊。”健也回答道,“过了二十岁就要抽烟喝酒,那是很早以前的规矩了。”
“你还真是个老实小子啊。”
还是个优等生吗?
“因为讨厌醉酒吗?”
“没想那么多啊,就只是不喜欢而已。虽然我不抽烟,但是很讨厌别人单方面地说什么厌烟权2啊啥的,讨厌人把自己的东西强加于别人。”[2厌烟权,1978年由撰稿人代表田中绿代表日本“厌烟权确立协会”提出而流传的词语。——译者注]
这样吗?
我打开罐子一口气喝了三分之一。
“很不像样吧。”
“什么不像样?”
“在这种小公寓里招待客人啊,连神龛都有,也没有保险箱,冰箱还这么脏,连亚佐美那里都有新的,丢不掉啊。”
我说着,健也看了看屋子。
“我觉得没什么奇怪的啊。”
“那是因为你笨。”我说着,又把身体窝进沙发里。
心中的那一股火气已经消失了,我又一次冷静了下来,一冷静下来不由得为刚刚打人的事觉得有点尴尬。因为讨厌这种感觉,我侧过脸去。
我点了根烟,吸一口放在烟灰缸里,又喝了口碳酸烧酒。
总觉得有点受不了了。
“亚佐美也来过这里吧?”健也问。
“来过。不过在这里比较少,一般是在外面碰面。”
为什么?
为什么我会和这种小鬼说这些?
“这么说的话——就算亚佐美是东西,和佐久间先生处得还是挺不错的吧。”
“什么叫处得不错?她可是……”
我的女人。
仅此而已。
“亚佐美常笑吗?”
“不怎么笑吧。这个才——是正常的吧。”
“正常吗?我就是想问这样的事。”健也继续说道。
“这样的事——是怎样的事?”
“唔,因为谁都不告诉我亚佐美的事,不管问谁都是一个劲地只讲自己的事。虽然我觉得没人能了解别人,但也不能只顾着说自己的事吧。没有人注意到亚佐美,没有一个人能告诉我亚佐美是有什么感受,是怎么想的,在想些什么。”
亚佐美有什么感受?是怎么想的?在想些什么?
“就是说,亚佐美和你在一起的时候是幸福的吧?”小鬼一手捂着脸颊一边,说道。
“什么?”
“不是吗?”
不是幸福的吗?为什么无法回答?现在不是觉得曾经是幸福的吗?为什么无法肯定?
“你为什么会问这个?”我反过来问他。
“我不知道。”健也回答道。
“不知道?”
“我想知道,不过我也不太清楚我为什么想知道,我也不太了解我自己。”
“哦。”我说道,“刚才打了你,对不起。”
“没什么。不过,不管是所有物还是别的什么的,至少在我听来,佐久间先生不讨厌亚佐美吧?要是我说你喜欢她的话,你肯定又会说不是的,所以我才用这种说法。”
喜欢——的啊,但是……
“就算喜欢也不能说喜欢啊,懂吗?”
“那就算伤心也不能说伤心了?”健也说道,“真麻烦啊,黑社会的规矩真多!”
“这和黑社会没关系。”
亚佐美。
“她……”
——这个女人啊。
——变得麻烦了。
——佐久间,赏给你了。
——玩腻了就卖到特殊浴场1去吧。[1特殊浴场,日本色情浴场。——译者注]
——虽然这女人也没啥姿色。
——只有做起来感觉倒是不错。高浪一边说着,右脸如抽筋一般笑着。亚佐美是我的头儿用过的旧东西。高浪是帮里的准成员,平时干黑钱买卖。他并不是帮里的骨干成员,连企业员工都算不上,他处在帮派的底层。而我的地位,比他还不如。高浪虽然算是大哥,但很无能,连在不聪明的我看来都觉得无能,光有蛮力,脑子却空得不得了,绝对出不了头。
出不了头的家伙也无法培养下属,也不会有优秀人才肯加入。就算有人来了,在高浪手下也不可能有好前途的。只要不杀了他,就没有一点儿办法——高浪是个垃圾。
而我,只是因为从学生时代起就和他有来往这种理由,被分配到这个笨蛋手下。我成了极度讨厌的高浪的小弟。真是一团糟啊,糟糕透顶了。但是,既然被派到他手下,就只能服从,我已经没办法再反抗或挑衅了。不管这个大哥再怎么无能,我也还是被迫要尊敬他,这就是规矩。规矩必须遵守。我无法遵守白道上的规矩。不是咬人就是被咬,靠威吓干架来决定胜负——为了成为人而击败人——这就是我的作为人的存在方式。而这种方式,只有在这个世界里才行得通。
既然如此,我就只能遵守这里的规矩才能活得下去。
所以,我遵守了。
——才二十万哦。
高浪笑着说道。
——她说还不起二十万。
——我可是考虑过了,就算怎么逼她,也才二十万而已。
——就算逼着那种老太婆也要不回来。
——那房子都破破烂烂快散架了,那种家里也没什么财产吧。
——所以就帮她垫了钱了。
——谁?我啊。我借钱给她了。
——这个是报答。为了报答我帮她把债给填了,就让她把女儿送给我了。
——这女人值二十万哦。
亚佐美值二十万日元。
才过了不到一年,高浪就玩腻了亚佐美,说平时她太过听话很没意思,反抗起来又特别激烈,死活想不开,让人讨厌。
然后他把她强塞给我,还要走了我十万日元。
末了还补充一句:“本还没回来呢。”
开什么玩笑!
亚佐美就这样以半价成了我的东西。
亚佐美说我真好,说很庆幸成为我的东西。
她说——我永远都是只属于你的。
真傻!我一点儿也不好,只是因为高浪太人渣了。那个浑蛋到底对亚佐美做了些什么!
我让亚佐美远离高浪。
我不知道他什么时候会要回她。不,就算不会这样我也不爽她与前一个男人见面,一想到我疼爱的女人是高浪抱过的——我就满肚子的火。
也许是因为这个吧,我打了亚佐美好几次,对她拳打脚踢,恶语相向,我拿她来撒气。对于这样的一个我,亚佐美却说我好。
那女人真傻!
亚佐美是个工作勤快却不抱怨的女人。不管给她买了什么东西,都高兴得要命,然后还反过来给我更多的钱。
低能的高浪没能看明白,这世上再没有这么方便的女人了。不去管她也不会讲一句怨话,稍微关心一下,就很坦率地显得很高兴,还反而给你更多回报。叫她做什么就做什么,不索取,也不嫉妒。
真是个方便的女人。
结果,这个以二十万被卖掉的女人,给我这个以半价十万买下她的男人带来了数百万有余的钱。这么一想,我不明白为什么一开始她们会还不起那区区二十万了。为这事我还问过她,却被搪塞开了,大概亚佐美和她母亲感情不太好吧。
虽然这和我没什么关系。
反正她是个……
“她是个方便的女人。”我对健也说道。
“方便——吗?”
“是啊。所以死了就麻烦了,现在上头都不给我活干了。因为亚佐美这事,我被晾在一边了,不但财路断了,还失业了,连女人也不来找我了。一下子啥都没了,现在真是太不方便了。”
“你不可能会伤心了。”
“喂,你这人有没有搞错啊,难道我说我很伤心,你就满意了吗?”
“也不是。”
“不过只要抓到凶手,我还是能东山再起的。那些臭警察查东查西烦死了,”我说,“真是让人头疼。”
健也一脸不满的神色瞧着我。
“干什么?”
“你这个人……”
“干吗?”
“你会揍我,是因为我说了你所有物的坏话,对吧?”
“你这人怎么这么烦啊!”
“我只说了她水性杨花罢了。”
“那又怎么样?”
“因为确实是水性杨花啊!如果我还说她***你是不是还会再揍我一拳?其实我还想到了许多更难听的话,如果说出口了你是不是要杀了我?话说亚佐美既不是你的恋人也不是女朋友吧,她只是工具吧?”健也说,“如果她只不过是个工具的话……如果只是工具被人说了些不好听的,你的反应好像有点不太对吧?”
“有什么不对?”
“反应太激烈了啊!大概你对这个工具也是相当爱护的吧?”
“你胡说些什么。”
“不是说,你说什么她就做什么,所以不管她要什么你都随她的意吗?就算是这样,居然肯让她和那种肮脏的大叔上床也太过头了吧?既然是重要的工具就要好好爱护啊。还是说你对一个工具百依百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