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吴尔芬
|类型:都市·校园
|更新时间:2019-10-06 22:45
|本章字节:9406字
“事情有那么简单,我们的饭碗就好端了。”老虎雄笑了,“矿难发生后,煤老板怕家属集体上访,把几个家属分到几家宾馆去住,一个一个谈价钱,各个突破。鬼媒婆先打听到绿二的哥哥没婆娘,自己去宾馆找到绿毛的。给绿毛的名字是假的,电话是空号。总之,绿毛这条线索是断了。”
既然这样,“那么我能帮你们什么呢?”
郑彪从公文包里取出两样东西摆在茶几上,一张彩色的照片,一根古怪的棍子。不等我看清楚照片的内容,老虎雄就匆匆收好,解释说:“这张照片就是刚才屏幕上出现过的美人影像,考虑到你对它可能产生过敏情绪,我给你装在信封里。这根棍子是干尸的陪葬品,你在蛊惑寨已经见过,就是抓在干尸右手的那根刺木。根据专家的分析,认定这是一把鼓槌,原材料是一头弯曲一头直溜的刺木,弯曲的槌头包着山驴皮,这样,驴皮击打羊皮,清脆的声音中就藏有厚重感了。奇怪的是,专家认为,这种鼓槌是四川羌族的释比用的,我们这一带没有羌族啊?”
我说:“专家都不能给出答案,我能做什么?”
郑彪和水发都想说话,被老虎雄的一个手势压住了。沉吟片刻,老虎雄说:“我们研究后认为,你给我们提供线索的可能性最大。所以,这两件东西先放你这儿,发现什么,或者想到什么及时告诉我们就好了。”
我和父亲住在滨海大学一幢破旧的宿舍楼。
这幢宿舍楼是这所大学最旧的房子之一,解放前由学校的创办者捐建。后来,学校不断发展,不断向海边发展,不变的是这几幢靠山的楼房。我家仅有两室一厅,这已经是为了照顾双职工改造而成。如今父亲退休了,住房政策改革了,更不能指望分新房。因此,我家的门牌几十年没有变化:芙蓉四302。
我从来没有正式工作,也没有人要我工作。我不过是有一段历史被丢失了,在别人看来,却是有一点神经质。表面的快乐掩盖了我的痛苦,每当客人看到英俊的我跟父亲腆起肚子的合影,都会感叹,真是一双有福气的父子啊。我没有老师,也没有同学,甚至没有同事,没有朋友,我的心思无处诉说,所有的真情都只能托付给树,给草,给花朵,我对它们说话,它们回答我摇曳的风姿。
每天早晨,父亲都要用客家话喊我:“讨食客,爬起爬起,天光了。”好像有什么世纪工程等着我去剪彩,其实也就一枚熟鸡蛋,一杯热牛奶。父亲太胖了,胖到一种程度,每次站到磅秤上都要别人告诉他体重,因为既不能弯腰加秤砣,又蹲不下来看刻度。按照医生的叮嘱,他起床要分三个步骤,醒了躺一会儿,躺完坐一会儿,下床站一会儿。另外,屙屎不能使劲,否则将导致心肌梗塞或脑溢血。父亲在卫生间需要一个漫长的过程,长到我都睡回笼觉了他还没出来。我们家只有一个卫生间,我起床又能干什么呢?这么一想,我又沉沉睡去了。这样,我就养成一个习惯,父亲喊起床是不用理睬的,等他“嘭”的一声关门,才是我真正要起床的时间。
起来一看,门背后的钓鱼竿果然不见了,这说明父亲要很迟才回家。上马桶,刷牙洗脸,解决父亲留在吃饭桌上的鸡蛋牛奶,我就该出发了。
翻过滨海大学的后山,呈现在脚下的是一条废弃多年的铁路,铁轨两边和枕木间铺上了平整的水泥板,只露出锈死的铁轨。这样,原先的铁路就成了有轨公路,平坦得令人畏惧,总担心飞奔的列车从身后呼啸压来。可是,这条有轨公路不要说呼啸的列车,就连捡破烂的平板车都非常罕见。因为这条古怪的路通往殡仪馆,当地人都叫它“黄泉路”。黄泉路两边是居民违章搭盖的危房,暮气沉沉又残破不堪,见证这个城市冗长的历史与羞愧的过去,好比一个暴发户遗忘在某个角落的曾经用来讨饭的破碗。
为什么不拆迁重建呢?因为市民都不会买黄泉路上的房子。一个温州来的房地产开发商不信这个邪,硬要开发三十层的“观海苑”,尽管价格低得像政府建的解困房,还是三年只卖了两套。去实地看过人都说,打开厨房的窗户,腾空的骨灰就会飘进锅里。那么,我为什么爱走黄泉路?是因为这条路沿途没有红色。
透过墨镜,我看到三角梅柔软的腰肢探出腐朽墙板的缝隙,蓝色的花瓣在风中哆嗦。我知道那不是蓝色,是红色;我也知道那不是花瓣,是叶子。没事的时候,我就去殡仪馆转转,一是找找业务,二是解解闷。这么想着,我的步伐就矫健多了,甚至轻轻敲响羊皮鼓,雄赳赳地走在似乎专门为我一个人修建的空旷的公路上。右转上坡,就来到殡仪馆门口。
殡仪馆门口有一家“黄泉寿衣用品服务部”,除了出售寿衣香烛、灵屋纸人,老板还为客户代办五牲菜碗,联系和尚念经做功德。老板是个接近于男人的女人,腰杆笔挺,胸部扁平,头发粗短,这些都不足以影响她为人妻、为人母,斩断男人欲望的是她独一无二的脸,左边红右边黑的长脸,这张阴阳脸闪烁于林立的灵屋与纸人之间,完全可以让原本就疑神疑鬼的男人魂飞魄散。没有人知道她的芳名,大家都叫她“包公”,也许左脸像汉剧的红脸包公右脸像京剧的黑脸包公。我从未见过“包公”的笑,也想象不出她的笑容会有怎样惊悚的效果,但“包公”是个勤快的女人,她随时都愿意上门服务,为死者清洗,更衣,美容。服务部对面有一株树冠舒展如伞的凤凰木,树荫下有一张水泥圆桌和四个水泥墩子。我通常就坐在那里以指甲刮指甲,用来打发漫漫长日。如果遇到刮风下雨,我三两步就跨到服务部了,这时,我就成了“天国银行”的职员,在包公的指导下印刷阎王地府流通的货币。
为什么我不直接坐进服务部呢?因为我的岗位在凤凰木下。许多人都听说殡仪馆门口有一个叫“癫鬼”的葬师,当他们的长辈或者上司横躺着由运尸车送进来的时候,他们就会想,该不该请这个戴墨镜的葬师招魂呢?他们走下驾驶室,远远地注视着我交头接耳,一般情况下会有一个人过来跟我打招呼,谈价钱。
“癫鬼,招一次魂得多少钱?”
“随便给。”我这样说的同时,羊皮鼓已经披挂上肩了。
击鼓唱经的地点是因主人的意愿而定的,有时候绕着运尸车,有时候在准备化妆的停尸间,有时候在布置好的灵堂,总之要求我在哪里我就在哪里。模仿母亲在《桃盘寨考察报告》中的记载,我先来一段皮鼓舞,左手握鼓,右手持槌,双膝并在一起跳,舞步主要是跳跃、俯身等,模仿猴子的动作。固定击法的鼓点有软三腰、硬三腰、野鸡扑、偷点子、牛擦痒等。基本的动作有禳鼓、揉麻窝子、单腿跳、凤凰三点头、线爬子、禳星神、勾腿跳等。唱腔音乐有两个特点:一是采用传统的中国五声调式,多以“5”为主音的徵调式;二是在旋律的进行上多为向下进行,开始就出现全曲的最高音,然后急遽下行。有的曲音呈波浪式,但总的方向仍然是向下行,给人以大跌大宕、大起大落的感觉。
鼓声在单调中变化出节奏,这样才能吸引鬼魂和不干净的东西。接着来一段《哇哇子切吗》,歌词是羌语:
唉,由由勒哟勒,哇撒切嘛,哦哦撒一末勒,地卜呀西哦,哦撒一末勒;哦,哇哇子切吗,哦哦撒一末色,地卜呀西哦,哦撒一末色。
这其实是羌民跳忧事锅庄时的曲调,汉人是听不懂我唱什么的。再跳一段皮鼓舞,然后就边击鼓边唱《金线子,银线子》:
金线子么银线子哦,金呀吗银线抓手在,啪查啪色。哦,金线金呀子银线银呀子,啪查啪色。哇嘟色唉色咋格宝色,嘎啥色唉色耳子吧色。
假如主人意犹未尽,我将循环反复地多唱几遍。鼓点一收,我把羊皮鼓翻过来簸几下,明白人就往里面丢钱了。不明白的人还要问:“干吗,这是?”我只好说:
“给钱。”
有人听出了道道,说:“你这鼓打得像谭盾,《英雄》就这味儿。”
“还没人知道谭盾是谁的时候,我就在这儿打鼓了。”我展开右手掌给他看,指肚上厚厚的老茧只有坚硬的木质鼓槌才能磨砺出来,悲戚地说:“我打了二三十年的羊皮鼓。”
隔着墨镜不能窥见我眼神的悲戚,但有心人还是会犯疑惑:“听你说话不像神经有毛病的人哪,怎么那个……”
我清楚他们所说的“那个”指的是“为什么干这种下九流的活?”或者“为什么叫你癫鬼?”
收了钱,我又回到水泥桌刮指甲了。我由衷地喜欢这里,因为这里只有白色与黑色,只要不是凤凰花开的季节,这里就见不到红色。
一眨眼,从海源回来就三个多月了,凤凰花开了又谢了,老虎雄交办的事情还没有任何眉目。在闽西山区需要穿毛衣的深秋,在滨海却是满街的短裙。悠闲地坐在水泥墩上,秋风横扫凤凰木,那些枯萎的花瓣卷成细细的针状,随风飘落在肩头。殡仪馆跟医院差不多,有时候熙熙攘攘有时候门可罗雀,因为死人的事情虽然天天发生,却是没有规律的,你不知道哪天要死几个人。昨天就属于门可罗雀的情形,冷清到只有一个清洁工在打扫满地的枯叶与花瓣。实在无聊,我跑到服务部跟“包公”说话去了,“包公”新进了一批货,是那种有模仿音响效果的电鞭炮,她一遍一遍地试验给我看,倒也妙趣横生。
但是我今天不去殡仪馆,因为今天是我的生日。按照往年的惯例,在生日那一天我都会收到一封四川阿坝的神秘来信,没有署名,没有落款,里面的内容也是千篇一律的:一张白纸剪的羊头。只是羊头的大小和形状略有差异。我将它们贴在房间,我躲在四周贴满羊头的房间里,心里有一种奇怪的感觉。我父亲要撕它们,几次被我扭送出去。
是谁寄的剪纸?他怎么知道我的生日?他跟我有什么关系?我虽然还是孑然一身,但已经是知天命的大男人了,揭秘的决心与日俱增。
邮递员通常上午10点才会到,如果我10点以后下楼,一般都能取到邮件。
穿过绿荫道的时候,我不敢抬头,只感觉到树的枝叶在往后退,因为树干上跨过红艳艳的横幅“热烈欢迎新同学”。到一堵信箱前我就可以摘下墨镜抬头了,新做的不锈钢信箱镜子似的反光,我打开信箱,取出信件,撕开,抖出一张剪纸,一张跟往年不一样的剪纸:
一枚桃子放在盘里。
我看呆了。我想,我此时此刻的笑容一定逐渐凝固成痴呆相。这张剪纸是什么意思呢?它在挑战我的智力。我身体最大的毛病就是一思考就头晕,每当我低着头晕乎乎地走进校门,保安都笑说:“你看,杨教授的傻儿子回来了。”现在,我就把下巴深深地埋进胸前,醉汉似的深一脚浅一脚,攥着剪纸走回家。
我房间的墙上贴满白纸剪的羊头,它们的形象大同小异,都拙朴简洁。我打开《桃盘寨考察报告》一页一页地翻,紧张而痴迷,嘴里念念有词:“桃盘,桃盘,桃盘。”
父亲肥硕的身影悄无声息地站在门边,我冷静地藏起书,却管不住激动的嘴:“找到了,找到了,找到去桃盘的路线了。我收到桃盘的剪纸。”
“讨食客,你安静。”父亲谨慎地说,“剪纸没什么,你不是每年生日都会收一张吗?”
我指着墙上的羊头剪纸说:“看,每年收到的都是羊头,今年不一样,是桃盘。我要去桃盘,非找到这个神秘人物不可。”
“讨食客,你安静。我去冰箱里拿你最喜欢吃的冰淇淋。”
“我不吃冰淇淋,我要去桃盘。”
父亲的口气突然变硬了:“你不能去,今年年行不好,最忌出远门的。”
给吴医生挂了电话,父亲就把铁门反锁了,吃过午饭也不休息,搬一条圆凳守在门边。可是他平时有午休的习惯,时间一到就像鸦片瘾发作那样哈欠连天,接着就鼾声如雷,嘴角甚至挂出口水。父亲的身体越来越歪,眼看就要滑倒了,我赶紧搬一把椅子给他换下圆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