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吴尔芬
|类型:都市·校园
|更新时间:2019-10-06 22:45
|本章字节:8588字
七斤的讲述是被释比打断的。“文武啊文武,”释比紧张地说,“七斤的身体又闯进鬼魂了,他在说胡话。”
七斤狠狠地瞪他:“你才是鬼魂,我讲的每一句都是真话。”
“真话?真话我怎么从来没听过?”
“释比啊,”七斤长叹一声说,“我的儿子四十多年没有见面,我眼看就要死了,他的身世现在不讲难道我要带进棺材吗?”
七斤下了床,拉着我出门:“走,先看看我的屠宰房,顺便搞一点羊肉来炖。”
“等一等。”我急于探求真相,从黄布包里掏出鼓槌问他们,“认识它吗?”
释比接过鼓槌感叹说:“怎么不认识,这是我的东西,水漂萍第一次来桃盘寨考察的时候,我送给她做纪念的。鼓呢?羊皮鼓和鼓槌都是我送的。”
我告诉释比,杨仁杰为了巴结造反派,主动把羊皮鼓送给卫红司令部,造反派嫌羊皮鼓太小,敲打起来不够雄壮,丢在图书馆的弹药库里。文革结束后,羊皮鼓被清理出来,图书管理员季杆一直帮我保管着。
七斤一把夺过鼓槌,端详摩挲许久,眼泪吧嗒吧嗒往下掉,嘴唇抖动,说话带着颤音。
“这是水漂萍的陪葬品,是我放进她棺材的,怎么会在你手上?是不是被人盗墓了?”说到这里,七斤失声恸哭,“水漂萍啊,你活着的时候生不如死,别人入土为安,你是死不安宁。水漂萍啊水漂萍,你死不瞑目。”
七斤,这个自称是我父亲的干瘦的老男人把我哭傻了,天哪,原来那具干尸就是我的母亲?我还清晰地记得她的样子:脸部塌陷,身体严重变形,身上的衣服已经腐成碎片,难以辨认原来的款式和颜色,右手紧紧抓住这根鼓槌。怪不得老虎雄会说:“我们研究后认为,你给我们提供线索的可能性最大。”
这么说来,我在公安局屏幕上看到的美人影像就是母亲水漂萍喽?对了,除了鼓槌他们还给我一张照片,我连忙把照片从信封里抖出来,举在七斤眼前,等他辨别清楚了再问:
“这个人是我的母亲吗?”
七斤抱住鼓槌没有回答,眼睛直了,脸上麻木了,嘴巴张成“o”形,慢慢地、慢慢地往后仰,然后直挺挺地躺在地上。七斤的手朝后一挥,颜色莫辨的蚊帐被扯落,裹尸布那样紧紧缠住七斤的身体。释比大惊失色,朝我大叫:
“快,把他抬上床!”
“我来!”
雷鸣般的闷响震耳欲聋,等我扭头去看就不仅是吃惊,而是惊骇了:只见一个牛高马大的男人铁塔似的站在我身后,衣裳褴褛,邋里邋遢,身上穿一件草绿色短军棉衣,纽扣早已掉光,用一根草绳捆着,两只袖筒上破烂处的棉花已白花朵朵地露在外边。双手青筋突暴,发达的胸肌隐约可见,一看就知道是个体力超常的人。吓人的是他的脸,几乎找不到完整的一块皮肤,右耳只是模糊的一团,左脸跟耳朵拧成一堆,好比一个完好的泥塑被淘气的小孩随意搓揉了几下。在我瞠目结舌之际,释比说:
“他叫大福,七斤的徒弟,是个聋子,习惯大声说话,贵州老家一场大火把他的耳朵烧没了。”
大福推开释比,轻轻一托,七斤就在床上了。骨瘦如柴的七斤仰躺在床上,几乎就是一副骨架标本了,蒙了张蜡色人皮。大福帮七斤垫好枕头,盖上破烂被褥,走到锅灶边。这时我才注意到灶台上有一个羊腿,血淋淋的,估计是刚剥皮的吧,大福艰难地弯下腰去,挥舞菜刀一阵猛砍。
释比在地上铺一张《招魂娃娃》,插上绿、黄、白颜色三角纸旗,又要为七斤找灵魂虫了。不知为什么,释比没有叫我做助手,我无事可干,心里又憋得难受,准备出去走一走。在跨出木质大门的那一刻,我听到释比拉长音调的念经:
“迷——啊——”
与此同时,我听到大福冲着我喊叫:“别走远,我炖羊肉你们吃。”
走出门外,远离那股强烈的羊膻味,空气清新了许多。一只乌鸦从头顶低低地滑翔而过,嘴里衔一截半干的葡萄枝,飞过长满荆棘的围墙残壁,掠过被落叶覆盖的屋顶,飞向后面的山峦,停在树林中的一棵不知名的树上。
远眺后面茂密的树林时,我感到全身一阵战栗,于是马上掉转视线,朝前面的小路走去。这条小路完全陌生,不像人走的,像是动物踩出来的,不但狭窄,而且杂草丛生,弯弯曲曲地隐没在树林中。路边的树木蜿蜒排列,沿着微微倾斜的山谷直到险峻的谷底。
虽然穿着鞋子,过于坚硬的碎石和荆棘断茬仍然硌着脚跟和脚掌,只是没有觉得疼痛。天气有些寒冷却不干燥,湿润得像家乡的雨季,天空像一幅被太阳漂白的淡色粉笔画。树林里的某种神秘气氛唤醒了我内心深处本能的恐惧,即使释比和七斤什么也没有告诉我,这种感觉依然冲撞着我的勇气。每次有小动物窜过脚边的草丛,我都会觉得脖子后面的头发竖了起来,手臂上长满鸡皮疙瘩。在滨海市我可以去自己想去的任何地方,在山上闲逛,在街头散步,但是,从小时候起我就被杨仁杰禁止出远门,他一遍又一遍地警告我,出远门很危险。
奇怪,我的鞋底粘在地上了,好像走在新刷的油漆上一样。我犹豫地朝前迈了一步,天哪,是血。草底下的尘土沾满了黑色的血,沉积下来的印迹表明这儿曾经血流成河,甚至树干也比通常的颜色要深,周围的灌木像染上了红棕色的颜料,似乎血液通过根部的吸收扩散到叶子。一个山洞突兀地出现在我面前,洞口装了一扇形同虚设的木门。
“有人吗?”我问。
无人回答。我试了试门的把手,不出所料,门是虚掩的。进了门,只见几个锋利的钟乳石倒挂在洞顶,像魔兽的獠牙。洞里静悄悄的,一阵阵臭味迎面扑来,我一点一点往前走,紧张地四处张望,竖起耳朵倾听可能出现的任何异常的声音。可是,唯一的声音就是来自我的啪啪作响的鞋跟和头部血管的跳动,偶尔有水珠从钟乳石滴落,所激起的回音在我听来似乎有爆竹的威力。我惴惴不安,非常害怕,这种恐惧令我毫无防备。
突然,我踉跄地后退了一步,眼前的景象让我惊愕不已:地上满是血迹,厚厚的一层黏乎乎的东西很像果冻,散发出一股恶臭。木案板上溅满了血,浓烈的血腥味令人窒息。我捏住鼻子再走几步,地上、墙边到处散落羊的残肢:无皮的头,带毛的脚,单独的尾巴。透过洞口射进来的亮光,我看见了被剥开沾着肉的羊皮,来不及处理的变色内脏。
角落传来细细的滴答声,像有液体往下流,我的心怦怦直跳,手在石壁上摸索着向前。
“有人吗?”我明知不可能有人,还是这么问。
滴答声越来越清晰,模模糊糊地,我看到正在滴血的倒挂的羊头,一双眼睛睁得大大的,绝望地盯着我。我被恐怖压倒,停止了脚步,再也没有力量往前走了。
返回七斤的破屋,羊肉已经下锅,大福在往锅里丢姜片和橘皮了,合上锅盖,大福坐下来往灶膛塞柴火。灶火映在大福的脸上,有一种邪灵复苏的狰狞。
七斤的床边,释比在收拾三角纸旗。见我回来,释比招呼我过去,慌张地对我说:
“糟糕得很哪,灵魂虫找不回来了。”
“我们上次不是在枇杷丛中找到的吗,要不要再去那里试试?”
“不一样的,”释比捏去鼻尖上的汗水,“上次是七斤的肉体里面闯进了鬼魂,灵魂虫被鬼魂赶出去,这次是灵魂自己出窍,走不远。”
“既然走不远怎么会找不到?”
“嘘——”释比示意我别多嘴,用手掌在身体周围做切割的动作,然后附在我耳边,把声音压到最低:
“有邪鬼在这屋里,还来不及闯进七斤的肉体,你来敲羊皮鼓,我来作法,把邪鬼赶出门。”
我左手持鼓,右手握槌,绕着释比敲鼓。释比双膝并拢跳跃,俯身,边跳边唱:
左手握白鼓
右手拿鼓槌
还愿鼓吗驱邪鼓
驱邪赶鬼还天愿
鼓是天爷为民造
千秋万代不绝响
千秋鼓哟是神鼓
识字之人传下来
神鼓之神两边站
左是公来右是母
开坛鼓经唱起来
邪鼓哟
日子不好离远点
释比唱了两遍,七斤干呕一声,咳嗽起来,接着坐起身,弓着背,又开始干呕。我清楚地看到,七斤的瞳孔紧缩,舌尖在齿间颤动。释比正要扶他下床,不料,七斤又一仰身躺回床上手舞足蹈地挣扎,好像有人骑在他身上,他试图把那人抛下来。他喉咙里发出哽咽的声音,额头上青筋爆裂,像狗一样龇牙咧嘴。
释比宣布:“七斤暂时没有问题,你们吃羊肉吧。”
大福把羊肉装进三个大小形状各不相同的碗里,首先端一碗给释比,释比说:“我不吃羊肉。”
大福端一碗给我,自己抬起一碗,狼吞虎咽地吃起来。我却难以下咽,刚才山洞中的血腥场面历历在目。我撂下碗,听到大福发出磨牙咀嚼的声音,我一转身就呕吐了。大福见我们吃不下羊肉,从一只小铝锅里摸出一根冷红薯给释比,再摸一根给我。在我看来,这个红薯是难得的干净之物,细细地剥皮,塞进嘴里果然有一丝甜味。太阳眼看就要落山了,这根红薯算午餐还是晚餐呢?
当释比收拾好羊皮鼓、猴头帽、神杖、三角旗等法器背在身上,锅底就仅剩一点肉汤了,大福打在碗里,抬到七斤床边一调羹一调羹喂他。释比拉我出门,边走边东张西望,好像担心有人偷听我们的话。走到一棵松树下,释比张开黑洞洞的大嘴打出一个响亮的喷嚏,弄得空气中红薯味弥漫。释比说:
“差不多了,就这十天半月的,有什么事赶快问。”
我听了两遍还是没有弄明白什么东西“差不多了”,释比又用手掌在身体周围做切割动作,郑重地对我说:
“七斤灵魂出窍,虽然暂时回到身体内,但不会长久,我断定,拖个十天半月他就要死。”释比扫了我一眼,又说:“七斤知道自己时日不多,所以急着要见你一面。我要走了,汶川还有事。”
我怔怔地目送释比远去,直到他的身影消失在树林里。我仰望高山,远处白色的岩石突兀在秋天枯黄的草地上,看不见房屋,也没有路,我的心就像这一棵松树,在寒风中悲鸣。我对自称是我父亲的鼓匠七斤、他的徒弟大福以及那个血腥的山洞都心存恐惧,可是关于我身世的秘密还锁在七斤嘴里,我不能跟释比走,不能半途而废。
我坐在松树的裸根上想心事,直到初升的月亮挂上枝头。此时的世界浸染着橘黄的色调,落日的余晖渐渐淡入树梢,可我在这儿却只有暗然和月亮惨白的清辉。树林漆黑一片,树枝在阴影里摇曳,山峰黑黑的剪影映在天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