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吴尔芬
|类型:都市·校园
|更新时间:2019-10-06 22:45
|本章字节:8788字
这一次,我没有进入蛊惑寨,而是路经西寨门走到旷野。放眼望去,低矮的灌木丛波浪起伏,像世间的人事充满变数。隐隐约约地,茅草中传来一个男人的呼唤:
“仙妲,你在哪里?我在找你哟!仙妲,你在哪里?我在找你哟!”
仙妲是谁?这个名字好耳熟。声音越来越近,远处茅草的尖端有东西在上下浮动,我想,大概是那个男人的头吧。慢慢靠近才知道,这不是男人头,而是女人头,确切地说是一张女人的照片——一个男人举着女人放大的照片。先是觉得照片上的女人有点眼熟,再看这个蓬头垢面、满脸泪水的光头老男人,这不是绿毛吗?我停下了脚步。
“绿毛,你在找谁?”
绿毛抻袖擦拭泪水说:“找我儿媳妇仙妲婀。我一把老骨头了,两个儿子死了,再没了儿媳妇,我的孙子可怎么办哪?啊——啊——啊——”
绿毛的话让我联想到自己的处境,我的心都碎了。“仙妲好好的怎么会丢呢?”
仙妲的照片被绿毛制作成一个木牌,领着运动员进场的那种,他本来是双手高高举起的,为了回答我的问题,松开一只手,屈起食指敲敲陶罐似的光头说:
“这里,这里不正常。她有羊角疯,发起疯来好几天不认人,出来蛊惑寨就不晓得回去。有人看见她在金窝村的,可是……可是魔公死活不告诉我她在哪里。”
金窝村?木生不就金窝村的吗,离蛊惑寨至少还有几十里路。“我帮你问问。”我安慰他说,“我跟魔公交情很深。”有一个问题我没有弄清楚:
“你怎么就一咬定魔公会知道仙妲的下落呢?”
对这个问题,绿毛擦干眼泪跟我这么分析:“这几年,煤矿死人越来越多,死的可是青壮年哪。这些人要么还没成家,要么老婆改嫁,你想啊,他们的父母拿到煤老板的赔偿款干什么,还不是想方设法给儿子娶一房鬼妻?谁家娶鬼妻不是要请魔公赶尸?”
“现在政府不让土葬,都火化了,哪来那么多鬼妻?”
“对头。鬼妻越来越难找,价钱越来越贵。”绿毛将牌子拄在地上,腾出来的那只手比画说:“你知道吗,一个鬼妻现在值两万块,跟活人差不多价了。”
“这么说,家里死了女人还能发财?”
“发不了财。”绿毛移过大照片挡住我们的脸,神秘地说:“媒婆都改行了,做鬼媒婆。鬼媒婆白天上山寻找葬女人的坟墓,晚上带工具去挖。”
“没人管?”
“没人管。晦气,村里人见了也装作没看见,扭头就走,也不多问。如今政府主张火化,鬼媒婆挖不到墓了,只好杀人。”
我被他的话吓得往后一蹦,太可怕了。在我惊魂未定的时候,绿毛说出了他的真实想法:“我死跟魔公,就一定能找到我的媳妇。”
可是,魔公对绿毛的态度非常粗暴,不但不让他进来,还拍着木门骂他:“你再啰唆别怪我不客气,人人都进来找我还怎么过日子?真是岂有此理!”魔公的八字胡都翘起来了,可见生气不是装的。
绿毛委屈地说:“魔公婀,我请过你给我家绿大念经超度,你忘了吗?怎么翻脸不认人呢?”
魔公没理睬绿毛的废话,等我跨进门槛,反脚一踢木门就关上了。让人费解的是,木门并没有上闩,绿毛就是不敢进来。
魔公竖起右手掌抚在我的胸口说:“见到你我高兴婀。”
我也竖起右手掌抚在他的胸口说:“见到你真的很高兴。”
走到谷砻边,魔公停下脚步,转过身不怀好意地盯着我:“你这次来,不该是为绿毛找儿媳妇吧?”
本来我是打好腹稿的,被魔公这么一逼我又吞吞吐吐了。魔公警告说:“别跟我耍花招,我可没空跟你说废话。”
魔公从来就是不同凡响,今天当然也不例外,看来,除了直言相告我没有其他选择。“我想知道,你那个玻璃瓶是从哪里来的?”
“玻璃瓶?是装有《蛊惑真相》的那个玻璃瓶?”魔公一挥手说:“我是不会告诉你的。”
“为什么?”
“上次跟你说过,我收钱赶尸,他们领薪水破案,大路朝天各走一边,不该知道的不问,不该传的不说,这就是规矩。”
魔公伸手拨动谷砻木柄,上砻就像他的思想那样旋转起来,转了两圈就转出疑问:“对了,你抓住玻璃瓶不放干什么?你也是密探吗?”
对魔公这种人是必须留一手的,你露一点他就能识破全局,你如果暴露全局就没有回旋的余地了。因此,我向他转述了七斤的话,但咬死不提老虎雄布置的任务。出人意料的是,魔公听说七斤还活着,竟然激动得两眼放出光芒。
“七斤啊七斤,他真的还活着。七斤可是人世间最有真情的男人,什么牛郎董永,什么梁山伯,在我看来都不如七斤一个脚趾头。”
我跟魔公走进幕墙房门,穿过满地牛屎的闲间,就进来上次扶乩的房间。也许是熟视无睹的缘故吧,虽然还是有不适应的感觉,但不像上次那样感到毛骨悚然。这个没有窗户的房间照样是正中摆一个巨大的篾盘,墙上倒扣一个米筛,照样有香炉、白灯笼、一堆花花绿绿的香烛和昏暗的油灯,香案上干裂的米果和三个酒杯也是老样子。不同的是桌子上摆了一件宽大的黑袍、一顶宽边草帽、一个手掌式喷雾器、一个铃铛、一叠黄纸,一眼就能看出,这些都是魔公赶尸用的法器。魔公将黑袍折叠成方正的块状,再将法器一件一件收进他的黄布包——传说中的乾坤百宝包。我注意到乾坤百宝包外面是黄色,里面却是黑色——魔术师使用的神秘颜色。收好法器,魔公进去内室窸窸窣窣一阵子,出来的时候手上举着那个玻璃瓶。
“既然是你母亲的东西,现在还给你。”
魔公说得干脆,我接过来认真辨别“蛊惑真相”四个字,果然与杨仁杰的字体截然不同,那么,它应该就是母亲水漂萍的笔迹了。
“可是,我不是来要这个瓶子的,我想知道是谁给你的瓶子。”
听我这么一说,魔公的眼神呈现一种疑惑与警惕,他面无表情,胡子却在翘动,说明他在动脑筋。
“你晚上帮我去赶尸,赶尸完了一切都会有答案。”魔公眯起眼睛说:“世间一切的悬案都在生活中,不在说话中。”
“说比做简单。”我认为。
“说什么不重要,干什么才重要。”魔公伸长下巴吹吹八字胡须说,“你去做,结论就是你自己得出来的,不是我告诉你的。”
我猛然省悟:魔公既想让我获得真相,又不想背告密的恶名。对我而言,赶尸是一件神秘的事,能够参与其中就算冒一点风险也是值得的。
魔公留我吃晚饭,吃他自己做的哽心丸。魔公告诉我,哽心丸也叫魔鬼丸,非常好吃,但非常容易吃死人,好几个人第一次吃的时候都差一点被哽死。在我看来稀松平常的一盘白色丸子,被魔公这么一吹嘘,还真散发出一点魔力,让我不敢轻易下手。魔公看出我的疑虑,夸口说:
“不信是吗?不信你试试,保管要我来抢救你。”
魔公煮好两碗擂茶,给我一碗,自己一碗,然后给我讲解吃哽心丸的窍门:先喝一小口擂茶在嘴里,不能吞下去,得含着,把头抬高,再把哽心丸丢嘴里,不能让它接触擂茶,使劲一咬,哽心丸破碎后在口腔喷射,那是最爽的感觉。因为喉部含了一口擂茶,破碎的干粉就不至于哽住喉咙了,这时喝一大口擂茶,用舌头搅几下,在嘴里成一团糊状,就可以吞下去了。
我们俩就这样伸长脖子以擂茶配哽心丸,填鸭子似的。吃完了天就黑透了,我们也该出发了。魔公点燃三根香,深深地鞠三个躬,插在香炉里。再点亮白灯笼,从墙上摘下一把硕大的竹钥匙挂在腰间,背起乾坤百宝包起身出门。跨出木门,魔公反腿一勾,木门里咔嗒一声,关得严严实实。魔公一手护住乾坤百宝包,一手提灯笼大步流星地朝旷野走去。没走几步,就听到背后传来绿毛的呼唤:
“仙妲,你在哪里?我在找你哟!仙妲,你在哪里?我在找你哟!”
魔公停下脚步,绿毛一路小跑企图追上我们。魔公把灯笼交给我:“你往东一直走,我会追上来。”
我提着白灯笼埋头快走,回头一看,夜色朦胧中只见绿毛在原地转了几个圈,拿不定主意该跟踪白灯笼呢还是该跟踪魔公。走到水泥厂,我累得喘不过气来,魔公来了没有?一转身,天哪,吓死我了,魔公已经笑眯眯地站在我身后,他稳稳地甩掉了绿毛。看来,魔公不但懂法术,还练过轻功。
我抬头望天,天空黑得像锅底;低头看地,地上只有一双被灯笼照亮的脚在行走。夜晚的乡村公路寂静无声,偶尔一辆货车驶过,比春雷滚过还响。深秋的风扫荡过来,险些吹灭灯笼里的烛光。我就这么紧随魔公疾走,似乎就要踩到他的脚后跟,稍一松懈,马上又拉开距离。
一直到目的地,我才发现这个地方似曾相识。一幢庞大而破败的老房子,我肯定在哪里见过,对了,这不是木生的家吗?真的,木生举着火把迎着我们走来了。木生还是高高挑挑的模样,前胸和袖管的扣子全扣上了,只露出细长的脖子和干瘦的手腕。当木生察觉到魔公身后的助手就是我时,愣住了,松枝火把在失措中落了地。魔公对此很不满意:
“你惊慌什么,葬师又不会吃你。”
木生羞愧地一笑,拾起松枝火把引我们进门,请我们落座。木生将松枝堆在天井的石头上燃烧,倒了两个半碗水给我和魔公,也许是火把的亮光飘忽不定,也许是真的渴了,我不觉得水脏,也看不出碗沿的残缺。一仰脖子,就把碗喝了个底朝天。木生不知道从哪里取出一叠钱交给魔公,搓着手说:
“拿了男方两千块订金,全给你了,你数数。还有三万块要等鬼妻送到才给。”
魔公数钱的速度比银行的储蓄员还利索,但是引起我重视的不是他优雅的数钱姿势,而是钱的新旧——全是新钞票。我记得木生请我捡金的时候,给的一千二红包也全是挺刮刮的新钞票。我还记得老虎雄的判断——“这说明他的钱是一次性到手的,不是一点一点攒起来的。”木生请魔公赶尸,说明他有鬼妻要卖。这次卖鬼妻的是木生,难道上次卖鬼妻的也是木生?以此类推,木生就是我母亲的盗墓人?天哪,这世界真小。魔公的手翻动得比我的脑子更快,所以不等我把问题想清楚,魔公就收好钱说话了:
“那个老头盯上我了。”
“哪个老头?”木生问这句话不再是搓着手,而是双手紧紧地绞在一起。
“还有哪个老头?”魔公不耐烦地吹胡子瞪眼,“就是绿毛,死人的公公。”
为了得到鬼妻木生真的杀人了?这怎么可能呢?恐怖的事还在后头,魔公从他的乾坤百宝包里掏出一把小锯框、一根钢锯片,装好,拧紧,强行塞到木生手上。“拦腰锯开。”木生呆在原地,喉结上下乱窜,可见没有听懂魔公的话。魔公只能重复一遍:
“把尸体拦腰锯成两半,懂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