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2章 七斤(2)

作者:吴尔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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类型:都市·校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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更新时间:2019-10-06 22:45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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本章字节:10180字

一阵强烈的山风迎面打在脸上,令我感到窒息般的烦恼。一瞬间,我突然闻到了死亡的气息,那是一种难以用语言形容的让人惊慌失措的感觉。这时我才注意到,工房被木栅栏分成两半,一半关了三头山羊,这三个胡子花白的家伙见进来陌生人,停止了叫唤,歪着头瞪我们。羊圈里一堆乱七八糟的东西,弄不清楚是饲料还是垫草,羊粪已经踩成泥浆,苍蝇云团似的飘过来又飘过去。


工房的另一半更加简陋而破败,几只老鼠见有陌生人进来,摇头晃脑钻了出去。来历不明的绒布沙发上有一大摊褐色污渍,棉絮似的烂衣服堆在沙发一角。工房里有一股陈旧、不通风的气味,与灰尘、脏衣服和馊饭的气味混合。桌上是厚厚的灰,两张裁好的白纸,正是剪羊头的那种;一把大剪刀,是修枝剪叶用的;一只倾倒的茶杯,杯子里的茶叶都干枯了。墙角有一个箩筐,装满了枇杷,枇杷已经变质,呈黑褐色。一个角落有锅灶、一张椅子、一张桌子和一些烹饪器具;另一个角落牵着一根绳子,上面挂满不知道洗过没有的破衣服。


卧室不但狭小昏暗,而且更加凌乱。七斤徐徐走进来,丢下鼓槌,解下肩上的鼓,慢慢上床盖上被褥。一张简易的木床没有被单和床罩,枕头和靠垫黑不溜秋地绞成一团,蚊帐的颜色辨认不清,破破烂烂的被褥盖住七斤的下半身。释比走到床边说:


“七斤,你看谁来了?是文武,杨文武来了。”


此时的七斤仿佛大梦乍醒般恢复正常,这种病恹恹的模样跟刚才造反派的形象判若两人。七斤干枯的手向我伸出来,我莫名其妙,不知道他要干什么。我走近他,他竖起右手掌抚在我的胸口说:“你来,我真高兴。”


我这才想起七斤其实是蛊惑寨人,赶紧按蛊惑寨的规矩竖起右手掌抚在他的胸口说:“见到你真高兴。”


七斤放下手说:“我要看剪纸。”


我赶紧找信封,抖出白纸桃盘,展开,交到七斤干枯的手中。七斤张嘴说话,暴露出黑黄的、硕大的、失去齿龈的牙齿。他说:


“枇杷,一箩筐。”


七斤的声音比人更加虚弱不堪,他忽然吐出一大截白色的毛乎乎的舌头,像舌头上长满了白绒毛。我问七斤:


“你在说什么?”


七斤说:“你看到外面那一箩筐的枇杷了吗?就是为你准备的。”


我刚才看到了那一箩筐变质的枇杷,想到它我就要吐,立即干呕了几下。七斤懒洋洋地躺了一会儿,然后说:


“我不识字,只好剪纸。每年一张纸羊头,是要你记起,羌寨。”


我问七斤:“那么,信封是谁写的?”


“我写的。”释比说,“你的地址滨海大学芙蓉四302我能记住,我写好了,再送到邮电所。”


七斤干枯的手指抚弄着那张白纸桃盘,突然手一松,白纸桃盘落地。我捡起地上的剪纸塞进枯干的手里,枯干的手又抓紧了。七斤上气不接下气地说:


“文武,文武啊,我的孩子,父亲我对不起你。”


我和释比面面相觑,听不懂七斤在说什么。释比说:“七斤,你的灵魂没有回来吗?怎么还在说胡话?”不料,七斤却清清楚楚地告诉我们:


“我很清醒,文武就是我儿子,我就是他的父亲。”


七斤是我父亲?我觉得天旋地转,周围变暗了,似乎一切都即将消失。不,我想着,不,不,不。我挣扎着试图保持清醒,像溺在深水里的人,在断气之前还要在水里折腾一番,垂死挣扎。


七斤接着说:“文武,我的儿啊,那场血光之灾后,你就记不住任何事情了。释比的羊皮鼓能不能让你恢复记忆?再不来试一试我就见不到你了。”


七斤又吐出那条长满白绒毛的病态舌头,并炫耀地停在那里,居然就把那个白绒毛撕了一小片下来。我反胃了,躲到墙角去干呕。当我回到床边,七斤坐直了上身,点着释比问:


“释比啊,你教我儿子打鼓了吗?”


释比说:“不用教,他一上来就会打鼓。”


七斤点我了:“儿啊,你想起什么来了?”


“种树,种枇杷树。”我说,“还有,我妈落水了,你去救她。”


七斤的眼睛透出光彩,他急切地问:“滨海大学的事呢?你是怎么失忆的想起来了吗?”


我如实相告:“没有,一点都没有。”


“我知道了。”七斤的手无力地垂下,忧伤地说:“释比啊,你先静一静,我有天大的事要跟文武说。”


文武啊我的儿子,我要跟你说真话。不要惊慌,你就是我的亲儿子。儿子啊,我是一个快死的人,为什么还要撒谎呢?


你的母亲水漂萍,她还在读大学时我们就认识了。水漂萍读的就是滨海大学,跟老师来过蛊惑寨好多次,说是做社会调查。那时候我在蛊惑寨做羊皮鼓,我的女人放羊,羊长大了就给我剥皮做鼓。后来,我在蛊惑寨待不下去了,羊皮鼓也做不了。


你说什么?我为什么在蛊惑寨待不下去?这件事就说来话长了。我的女人白玉——哎呀,她可不是草鬼婆,蛊惑寨的人冤枉她了。第一个说我们家养金蚕蛊的好像是麦娘,就是绿毛的老婆。也不懂从哪一天起,怀疑我们家养了金蚕蛊的人越来越多,可能是我们家干净吧,都说养蛊的人家没有蜘蛛,可能我们家的羊长得快吧,都说金蚕蛊会给东家干活,也可能我做的羊皮鼓好卖,也可能我的儿子比别人家的聪明。日子好过一点总有人眼红,天知道是怎么回事。


刚开始寨里的那些女人只是背后嘀嘀咕咕嚼舌头,躲在角落对我和白玉指指点点,直到有一天,我的儿子掉进开水锅里煮熟了。我可怜的儿子啊,还不到五周岁。怕我们放蛊,没有人家的孩子敢跟我的儿子一起玩,见到我儿子关起门就算心善的了,有人还向我儿子扔石头,头上一个包还没退,另一个包又起来了。我买了糖果让他分给其他小孩吃,不但没人敢吃,还成了别人的把柄,都说我要用糖果下蛊。我可怜的儿子就这样,天天关在家里一个人玩。


那天真是有鬼。我去中华山性海寺送鼓,结了鼓钱吃过斋饭我就应该赶紧回家,可是我那天吃了斋饭还喝茶,喝了佛手又喝铁观音,喝了一杯又一杯,喝饱了撒尿,尿完了再喝。我平时不喝茶,可是那天跟和尚喝了那么多茶,你说,不是鬼迷心窍是什么?我要是不喝和尚的茶,收了鼓钱马上回家,不要说收了鼓钱马上回家,就算吃过斋饭马上回家,我儿子还有救。平日里,只要我出门白玉就留在家里带孩子,可是,那几天正是羊群抓膘的要紧时候,因为马上就霜降了,一下霜,山上的草就全枯了,羊群只能喂饲料。


从性海寺回家,一路心烦意乱,以后回想起来,不是茶喝多,是我儿子的魂在叫我,他死得惨,死得冤哪。见到我儿子的时候,已经辨不清他的面目了,他背朝上浮在那口大锅里,像个趴在水里的蛤蟆。有一样我至今费思量,他身上光溜溜的,他为什么要脱光衣服?是他自己掉锅里的,还是有人抱他下锅的?


你问我那口大锅是干什么的?浸羊皮用的。羊皮剥下来以后,要把血清洗干净,再划皮。一张羊皮要做几个鼓,做多大的鼓,都要想好,划分出要与不要的部分。划好了再割皮,将一整张羊皮割成划好的份数。割好了还要剃毛,把羊毛剃干净。然后就是浸皮了,把羊皮浸在大锅里一夜,让血皮发涨,这样才能看清楚整张皮哪里厚,哪里薄,哪里不平整。看清楚了留心才会准,留心就是决定这张鼓皮的中心点,最厚的地方就是鼓的中心,向外一圈薄一点,再向外一圈再薄一点,最边的位置最薄。这样,鼓越大圈数的层次就越多。当然了,圈数的层次是用刨刀刨出来的,不是天生的,刨均匀了在周边留耳孔,鼓越大耳孔越多,耳孔是上钉用的。


本来,浸羊皮可以用瓮,也可以用缸,可是大锅能烧水洗澡,还能熬骨头汤。羊骨头不比猪骨头,没有文火慢熬,不出味。那口大锅架在几块石头上,没有正经的灶头。那天白玉放满了一锅水,准备给全家人洗澡,灶堂烤一摞湿柴,没生火的。不知为什么,湿柴着火了。我费思量的是,就算我儿子是自己脱光衣服爬上锅,也会有人看见呀;就算没人看见,也会有人听见他在哭、在叫呀。为什么就没人搭救呢?人心啊,真的比石头更硬吗?那口大锅不在屋里,架在墙外的屋檐下。你说没人看见没人听见,不对啊,我到家看到不是我儿子,也不是那口大锅,而是一堆人,他们好比水桶的木板紧紧围住大锅,就是没人肯出手拉我儿子一把。就算我儿子死在锅里,难道他们就忍心看着他煮熟吗?


我到家的同时,白玉也到家了。她戴着斗笠,斗笠上还有树叶;她卷起裤管,裤管上还有草尖;她打着赤脚,赤脚上还有泥巴。可是白玉什么都顾不上了,因为她傻了,她手上握着赶羊的竹鞭,僵硬地站在锅边,直勾勾地盯着孩子。直到我把孩子捞起来,白玉好像才明白发生了什么事,她丢下竹鞭挥起菜刀一阵乱砍,砍得那些没心肝的人疯狗一样逃命。


那些没心肝的人不救我儿子就算了,还要伤害白玉,一口咬定白玉是草鬼婆。胡说什么金蚕蛊比人更爱干净,白玉经常关起门来给它洗澡,有一次洗澡的时候,被我们的儿子看见了,小孩不知厉害,模仿大人给金蚕蛊洗澡,结果水太烫了,金蚕蛊差点被烫死。金蚕蛊很生气,要白玉的命,白玉只好把儿子煮给金蚕蛊吃。


我们的家真正冷清了,冷清到像是天天死人。以前三天两头来蹭羊骨头汤喝的麦娘不见了,在路上远远地看见我,像见到鬼那样逃跑,白玉以前天天凑在一起描花样的女伴也一个都不见了。白玉最喜欢唱山歌,打那以后再也没有唱过,好像她天生是个哑巴。河边洗衣裳的女人本来说说笑笑,一见白玉来了都变了脸色,把洗好没洗好的衣裳一篮装了急忙离去。我去赶圩卖鼓,再也没人敢跟我一起走路。白玉上山放羊,只能远远地看着女伴们说笑讲古。不管我们去哪里,都有人在身后指指戳戳。只要蛊惑寨有人生病,我们的房前屋后就会骂声四起,他们认定正是白玉放的蛊让亲人生病。


一堵看不见摸不着的墙把我和白玉与蛊惑寨所有的人隔开了,我们好比生活在玻璃瓶里的苍蝇,被人笑话、被人指责不算,还要被人咒骂。你妈妈水漂萍是个读书人,她不信我们家有金蚕蛊,也不信人世间有什么蛊毒。水漂萍为我们夫妻打抱不平——她已经不是学生了,而是留在滨海大学工作的助教。她走遍了蛊惑寨的每个角落,问遍了蛊惑寨的每个老人,说要写文章,告诉大家蛊惑是真正的迷信,有一个成语就叫蛊惑人心。


水漂萍真是一个书呆子啊,她不但救不了我们,还引火烧身。按蛊惑寨的说法,蛊术只在女子中相传,草鬼婆如果有三个女儿,一定把蛊术传给其中的一个。草鬼婆如果没有女儿,蛊术就只好传给外人了。水漂萍四处宣传蛊惑是迷信,蛊惑寨的人就说,她必定是被白玉相中,暗中施法,得了羊角疯。大家远远见到水漂萍就躲,躲在放心的地方议论说,看哪,那个得了羊角疯的女人又来了。瞎编的事在蛊惑寨传了一圈后就长手长脚了,传到我耳朵是这样的:


突然在某一天,白玉对水漂萍说,你得了!水漂萍就得了羊角疯,想治好它,非得靠白玉,白玉就以学习蛊术为交换条件,水漂萍不学,羊角疯就永远治不好。


这些鬼话越传越神,连暗中进行的传授仪式和咒语都说得有鼻子有眼。水漂萍实在待不下去了,在一个雾蒙蒙的早晨哭着离开了蛊惑寨。可是蛊惑寨的人没有放过她,埋伏在暗角的男人往她身上扔瓦片,胆大的女人甚至往她身上吐口水。儿子呀,直到水漂萍离去我才想明白:害怕也是人的需要,蛊惑寨的人害怕蛊毒,他们在害怕中生活惯了,水漂萍想破坏他们的害怕,他们怎么受得了?


我跟白玉说,我们也走吧,既然全寨的人都把我们当做碗里的苍蝇、枕边的蚊子,死皮赖脸待在蛊惑寨还有什么劲头?绿毛是蛊惑寨的党代表,他已经通知我不能做羊皮鼓了。白玉就是不愿走,犟脾气上来九头牛都拉不回,她要证明自己的清白,她想知道到底谁是蛊惑寨的草鬼婆。白玉不应该留在蛊惑寨啊,嫁鸡随鸡嫁狗随狗嫁给狐狸满山走,我不在她身边,她在蛊惑寨的日子那就是人间地狱。


我是半夜从蛊惑寨出来的,我不想别人往我身上吐口水,更不想别人往我身上扔瓦片。从白玉身边起床的时候,满以为她睡着了,她的眼角却滚出泪珠。我跟她说:白玉呀,我对不起你,你如果跟我走,我虽然不识字,就是讨饭也要养活你;你如果不跟我走,我就对你不起了。白玉不应我,我挽起做羊皮鼓用的工具篮,又对她说:阁楼的木箱里还有十二张干羊皮,实在撑不住了可以煮来吃。


在转身关门的那一刻,白玉哭了。我至今还清楚地记得,是那种撕肝裂胆的哭。一个女人,活命的路没有走到尽头是不会有那种哭法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