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吴尔芬
|类型:都市·校园
|更新时间:2019-10-06 22:45
|本章字节:9306字
我们抓老鼠也是有指标的,除了做饭,我每天还要向杨仁杰上缴五根老鼠尾巴。我去围墙旮旯逮老鼠,好几次都碰到水漂萍,她正趴在铜锣上等麻雀飞过来呢。这时候的水漂萍已经有了身孕,爬上爬下笨手笨脚的。有一次我在食堂外面的阴沟追老鼠,老鼠顺着下水管爬向屋顶,我抬头一望,天哪,水漂萍刚好在屋顶瓦片上埋伏。看见老鼠朝她上了房,水漂萍吓得一声尖叫,摔了下来。谢天谢地,底下是一堆煤,又正好后背着地,她摔了个一身黑,毕竟没有摔痛肚子里的孩子。
上面提出要美化环境,杨仁杰组织了许多盆景号召我们购买。我买了一盆三角梅,记得是五毛钱,大头把三角梅放在朝南的窗台上,可惜不懂为什么,没几天花就枯了,叶就掉了。后来,苏联专家说麻雀有功劳,一生能够吃掉许多害虫,水漂萍才回到食堂洗碗。
儿子啊,那个年头人人自身难保,喜欢一个人怎么会长久?新婚给杨仁杰带来了厄运,他本来有机会提拔总务主任的,因为老婆是右派,人家一句话就破了他。因为这件事,水漂萍的日子可不好过了,每天挺着大肚子来食堂洗碗,头发都得绾上布条,她的头发被杨仁杰扯断不少,不绾住,就要掉到洗碗池。大热天水漂萍也不穿短袖,还戴上袖套干活,有一回她乘没人把袖子挽起来给我看,老天爷呀,这哪里是胳膊,分明是肉粽,青一块紫一块的不说,旧伤没好新伤又叠了上去。水漂萍就跟我说一句话:他天天晚上打我。说了这句话就再也说不下去了,不停地抹泪,不停地抽泣。
那个年月讲政治,讲出身,讲根正苗红,摊上一个右派老婆,那不是要了杨仁杰的命吗?那几年水漂萍过的是什么日子,是人间地狱的日子。她唯一的安慰就是跟我诉说,有一句没一句地说,边流泪边说,边洗碗边说,方便她才说,不方便她就不说。
第二年开春,水漂萍就没有来食堂洗碗了,大头说她生下了一个儿子。这个儿子就是你。为什么生完孩子这么久还不来上班,大头就结结巴巴说不明白了。
这一年,粮食供应开始紧张,食堂卖大碗糊汤面。什么叫糊汤面?就是将稀湿的手工面条加上大量的扑粉一齐下锅,把面条煮成稠糊糊,比米汤要稠,比糨糊要稀,撒点盐,放几根菜,一角钱二两粮票一大碗,连吃带喝撑肚子。糊汤面不耐消化,学生肚子空空,原来每周要上四节体育课,就改为两节了,两节还嫌累,就改为一节了。体育课不跑步不打球,学什么保健操,轮一轮眼珠子,说是节约粮食。
糊汤面不耐饱,为了解决学生的肚子问题,学校党委成立了工作组,杨仁杰当组长,进食堂专门研究“增饭法”。研究来研究去,我们发明了碗饭、钵饭、盘子饭,可是这些方法只能保证口粮到人头,不能增大饭的体积。这件事让杨仁杰烦透了,他让我要多动脑筋,我就动脑筋,琢磨来琢磨去,我琢磨出一种“双蒸饭”。为这事,杨仁杰在大会小会都表扬我。双蒸饭怎么做呢?饭蒸好后,揭开锅盖洒上水又蒸一次。第二次蒸饭,锅盖要盖紧,不得敞气,加大火,让蒸汽把饭冲泡。双蒸饭个头大,又松又软,不要咬就下肚了,学生都说比单蒸饭更饱肚子。双蒸饭让大头学聪明了,他在装盒之前用水把米泡胀,再装盒加水,进行双蒸。这样,一盒饭里上了三道水,比双蒸饭的体积又更大了。
有一句俗话说,巧妇难为无米之炊。供应给食堂的米面越来越少了,我们可以把一蒸饭变成三蒸饭,可是我们再有本事,也不能把三蒸饭变成四蒸饭、五蒸饭啊。没法子,学校只好抽调人员办农场搞副业,养猪养鱼种粮食。靠食堂的泔水喂猪是不够的,养猪要有大量的猪草,杨仁杰要求学生到校外打猪草,每个学生每天交猪草三斤。如果交鱼草,两斤就行了,鱼草比猪草难找。
养猪养鱼还算简单,种水稻可难多了。插秧要求距离三寸,还要插出“胡椒眼”、“四叶菜”的花样。杨仁杰天天来监督,腰眼别一把尺子到田头丈量,达不到要求就遭殃了,杨仁杰会说你不听党的话,不服从上级领导,是右派思想在作怪。批评教育是不算数的,他还要把已经插上的秧苗全部拔掉,重新再插。手指长的的秧苗拔来拔去当然活不成了,只好重新播种育苗。误了季节的旱秧苗长得又黄又细,但是秧苗再差也要栽插到田里,生产是不能间断的。老天爷可不饶人,这种错过季节栽插的水稻,收成是少得可怜的,甚至连种子本都收不回来。
从那一年开始,城镇居民的粮食供应越来越少了,有些地方的工厂三两米吃一天,还有两斤豌豆吃六天的。在农村,自留地都要割资本主义尾巴,全部收缴归公,家家户户的铁锅砸烂了大炼钢铁,不准私人在家里开伙,只准在集体食堂吃饭。本来农民的供应已经够少了,再加上基层干部多吃多占,食堂工作人员揩油贪污,社员的生活就越来越难。社员生活不下去,就去搞小偷小摸,偷集体的东西。被干部抓到了就严加拷打,进行罚款、抄家。
有一天,我跟大头赶一辆牛车拉猪粪去肥田,走到一半天下起了雨。我们俩都不是车把式,我毕竟赶过羊,就由我来赶牛。雨越下越大,我们只好把黄牛解开来拴在路旁的一棵柳树下,俩人就跑到破寮躲雨去了。猪粪无遮无拦,雨水冲太久就没了,我跟大头都很着急,盯住牛车不放。这时,横冲过来一个妇人,背着背兜,手上握着一把砍刀,见黄牛四周没有人,挥刀使劲在黄牛的屁股上砍下一块肉,拎在手上就跑。这还得了?老黄牛是大头向邻近的红旗公社大食堂借的,虽然瘦骨如柴却胜过一个全劳力,屁股上少了一块肉,不是破坏三面红旗那是什么?就算我们俩全身长满了嘴也说不清楚的。
我们冒雨跑过去,看见黄牛屁股被砍烂,鲜血直流,大头气得团团转,嘴里一直骂“他妈的,他妈的”,我那个时候正年轻气盛,不管三七二十一,撒腿就追。没追几分钟,我跟那个妇人的距离就越拉越近了,我这才发现,她背着一个孩子。妇人回头乜我一眼,丢下砍刀继续跑。奇怪的是,眼看我就要追上她了,她就是死活不肯丢下那块牛肉。妇人朝烂泥田埂跑,一下就滑倒了,牛肉甩出老远。我赶紧捡起牛肉,这可是证据哪。背兜里的孩子吓得大哭,妇人解下背兜,把孩子抱在胸前。
我凑前去看那个孩子,一看吓了一跳。小孩已经有一岁多了,大大的脑袋,细细的脖子,身上的肋条骨瘦得搓衣板一样,喘气呼嗒呼嗒的。孩子的一对眼睛骨碌地乱转,很是惊慌,就是不哭不闹。大雨把母子淋个透,妇人满身泥浆,坐在田埂上抽泣,她的哭声我好像在哪里听过,熟悉得很。水漂萍?是水漂萍?
妇人抬起头来,老天爷啊,真的是水漂萍。这个小孩就是你。她怎么成这样了,又黑又瘦又土。水漂萍认出来是我,放声大哭,一手抱孩子,一手插进泥里,哭得像一条母狼。大头也赶到了,我抱起你,大头扶起水漂萍,一起慢慢走回破寮。
破寮虽然破烂,还是有一个角落可以遮风蔽雨。更重要的是里面有一堆草皮在冒烟,当地农民叫沤土粪。我用一根棍子把暗火挑成明火,吩咐水漂萍烤衣服,拉着大头就出来了。我扒一捧泥糊住黄牛的伤口,脱下衣服去包扎,衣服却不够长。大头正好里面还穿了一条半截裤,灵机一动脱下外裤,这下可以绷住黄牛的伤口了。
既然不能回破寮躲雨,还不如往前走走。刚走出没几步,看见路边水稻田的水沟里翻起了滚滚波浪,仅有三四尺宽、一尺多深的水圳里竟然出现浊浪,肯定沟里有大东西,肯定不会是蛇虫蚂虾那样的小东西,我判断是一条大鱼。听我这么一说,大头很高兴,想把鱼弄上来。我是个旱鸭子,望着水沟干瞪眼,就是不敢下水。大头本来就穿半截裤,从小熟悉这一带的田地,解放鞋一蹬就下了水沟。这时,我顾不了那么多了,一心要把鱼捉住,卷起裤管,挽起袖子跳下水。大头在前我在后,使劲用腿搅水,把鱼往水沟尽头赶,我的裤子、衣服早就被雨打个湿透,这时连脸上、头发上全是水。赶到水沟尽头,大头叫我蹲下,用身体拦住鱼,他张开双臂去抱。鱼可能也是累了,大头一出手就抱住了,将它抛到田里,再爬上来牢牢按住它。
啊,好大一条鲤鱼!凭我多年宰羊的经验,至少有四斤。大头把鱼紧紧抱在怀里,鱼可不甘心,拼命挣扎,大头被甩得站都站不稳。回到破寮,水漂萍已经烘好衣服,抱着你发呆,有气无力的。刮鳞破膛去肚,我找一根竹竿穿鱼,架在火堆上烤,我们四人痛痛快快地改善了一次生活。平均一人一斤多鱼肉,这顿牙祭算丰盛了,外面的雨还在下,水漂萍的鼻尖吃出了汗珠。这种大鱼没有什么骨头,水漂萍用嘴抿一抿就吐给你吃,你吃得吧嗒吧嗒响。
这是我一辈子吃过的最香的鱼,那个逼人的香味啊,我恨不得连舌头一起吞下去。
吃了鱼,水漂萍有力气说话了,说杨仁杰跟她划清界限,你刚满月就把你们母子俩发配到红旗公社大食堂做饭。大食堂的桌椅板凳原本就是从社员家搜刮来的,整风整社开始后,除了四类分子不敢动,社员都把自家的方桌、条凳抬了回去,大食堂就只剩下空荡荡的壳了。大食堂停办,粮食下户,柴禾下户,毛猪下放,食堂的服务人员也一个不留,全部转向农业生产。
其实,不用水漂萍说我也知道公社大食堂是怎么回事,因为我去过好几次。
红旗公社大食堂是利用老地主的大宅改建的,单是油漆房子的柱子、粉刷墙壁、做门窗就花去了一千多块钱。那个时候不比现在,一千块钱可大了。房屋四周的墙壁画上各种各样的花卉,粉刷各种各样的栏台,写上一些字。客厅正中放一张铺红毯的长桌,上面摆花瓶、暖水瓶、书刊。客厅的天井修建了一个五角形的花坛,种着美人蕉、凤仙花、兰花。大门上插一排旗杆,中间最高一面是国旗,两边插的是彩旗。远远望去,好比一个大机关,谁会想到它是一个公社的集体食堂?大食堂可以坐得下一千人吃饭,除了用红油漆漆好的大餐厅,还有很多闲置的房间,都挂上耀眼的牌子,我不识字,大头告诉我,有俱乐部、图书室、保管室,还有男来宾室、女来宾室,甚至有缝纫室、理发室、医疗室、托儿所等。他们的口号是“鼓足干劲生产,敞开肚子吃饭”。看起来真是天堂般的日子,可惜马屎皮上光,里面烂草囊。
水漂萍说起大食堂的事就像说别人的故事,看得出来,她的心死了,只有死心的人才这样平静。她告诉我:
大食堂散了,社员家却什么都没有了,不要说没有吃的,就算有吃的也找不到碗来装,家里穷得好比被洪水冲了一遍。鸡鸭猪狗是绝种了,大家吃猫,吃老鼠,有人还拿蜡油炸蟑螂,到后来,草根、树皮也吃,甚至还有吃观音土的。没吃还要劳动,没法子,只好喝一瓢盐水解饿,不少社员得了浮肿病,身上一按一个指印,老半天浮不上来。得了浮肿病的人都不会劳动,有的生产队死了人还找不到劳力抬出去埋,只要能把死人抬出去埋掉就算是好事了。
埋葬死人很简单,用稻草、席子裹着,绳子一捆,抬到山坡上打个土坑埋下去就行了。由于死人埋得浅,又没有棺材,就给一些不怕鬼的人钻了空子。死人白天埋下去,晚上就被挖出来,身上的衣服剥掉了,身上的肉割走了。如果在山坡上看到新坟中间一个坑,前面一堆乱稻草、几块破布片,那肯定就是被偷盗了的坟墓。红旗公社的廊桥上,有用陶罐装着的熟肉片卖,说是瘟猪肉,三毛钱一片。那种肉片绵条条的,带一点黄色,上面洒了胡椒粉,陶罐上架一双筷子。其实,大家都心知肚明,那就是死人肉。廊桥上还有人在卖旧衣服,也是从死人身上扒下来的。
讲到这里,水漂萍“哇”的一声想吐,她死劲捂住自己的嘴,怕把鱼肉吐出来。这时雨停了,大头出去放牛。水漂萍附在我耳边说,我知道砍牛是死罪,但我不能让孩子饿死,你也要想办法让孩子活下去,因为他是你的骨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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