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吴尔芬
|类型:都市·校园
|更新时间:2019-10-06 22:45
|本章字节:8200字
“后来呢?”
“那两个揪我的红卫兵这时候揪进来一个剃阴阳头、一身泥水的人,后面跟着一个他们的头头。头头跟我说,鼓匠,你动手吧,你不动手就别怪我不客气。红卫兵把阴阳头推到我面前说,你的老情人水漂萍在这里,你想清楚。我摇摇头,不相信这个丑八怪就是水漂萍,可是她叫我了,她说,七斤,是我,我受够了,我不想活了。头头一个耳光甩过去,把水漂萍的脸都甩歪了,半边头发散了下来。头头骂她烂货、臭婆娘,哎呀,什么难听的话都骂了。一个红卫兵把剥皮刀塞进我的左手,另一个红卫兵把剔骨刀塞进我右手,我不能把刀丢了,握住它们我浑身哆嗦,像一条被打晕的狗在地下室四处乱转。转了两圈我就转不动了,目光停在水漂萍身上,她的衣服被红卫兵一件一件脱去,她并不反抗,任由头头在自己身上折腾。这些畜牲,猪狗不如的东西,我恨不得一刀一个捅了他们。可是我没有胆量捅他们,我只能捅大头,手起刀落,右手的剔骨刀一刀就没入大头的胸膛。我拦腰挨了一棍,觉得整个身子被打成两截了。头头丢下棍子骂道,狗日的,谁叫你捅死他?我要你剥皮,剥活人皮。现在你做不出人皮鼓,我们当你的面轮奸这个臭***。”说到这里,七斤停顿了一下:
“儿子啊,我该死,我无能,但是我没有法子,我不想看到水漂萍受欺负,只好剥了大头的皮做鼓。”
一夜之间,我仿佛老了几岁。这是个思考之夜,我努力把自己记忆中的碎片拼接起来;这是个不眠之夜,我不知道该如何面对自己内心情感巨大的变化;这更是个难熬的夜晚,我在内心鞭挞着自己,拷问着自己,安慰着自己,清醒着自己。这么多年来,我从来没有觉得有哪个夜晚像今夜这般漫长。一个问题慢慢浮出脑海:
“人皮鼓给谁敲呢?”
七斤枯坐了一会儿,目光呆滞,突然又哭泣起来,无所顾忌、畅快淋漓地哭着,脸上出现难得的潮红,泪水哗哗地流下脸颊,嘴角边挂着的唾液也顾不上擦。我知道,七斤马上就要给出答案。
“给你敲。”
我以为自己听错了,七斤擦去嘴角的唾液,说出了前因后果:
“人皮加工好以后,先将木料按鼓身的高度和弧度锯成长条形,等干燥了就拼缝胶合成鼓框,再把整个鼓身刮刨光滑,修好蒙皮两端的鼓口。因为人皮比羊皮脆弱,我特地在两端的鼓口里面附上用竹片做的加固圈,然后在鼓身外面中部钉上串有鼓泡的鼓环。蒙皮前,把鞣制好的皮子剪裁成大于鼓面的圆块,用水浸软,在皮面四周割出小孔,用来安装金属钩。再把皮面放在鼓口上,用绳索拉紧金属钩,鼓皮也就绷紧了。考虑到人皮的弹性要差一点,鼓口周围我都不涂胶鳔,而是用鼓钉将皮边钉牢,最后把多余的皮子切裁下去。鼓身涂朱红色的漆,除了美观,更主要是为了保护鼓身。
我没有做过人皮鼓,感觉不应该马上交上去,因为多放一段日子人皮的纤维会更稳定,鼓的音色就更稳定。红卫兵给我一根刺木鼓槌,让我试敲,我一看,正是杨仁杰巴结他们的鼓槌。人皮鼓不大,跟羊皮鼓差不多——人皮比羊皮大不了多少,大鼓都是用牛皮做的。人皮鼓做好以后就一直放在我们住的厕所工具房,一看到它我就想起大头,它毕竟是大头身上的皮做的呀。我想把它埋了,可是红卫兵来问我要怎么办?我把它塞进一个纸箱里,眼不见为净。
直到有一天,水漂萍突然冲进工具房,发了疯一样紧紧地抱住你。她说,儿子呀,妈妈要去死了,妈妈舍不得你啊。她的泪水像泉水那样奔涌,一下子就湿透了你的后背。随脚进来的正是那两个红卫兵,他们要把你们母子俩分开,可是水漂萍抱你抱得太紧了,任他们怎么用劲都撕不开。其中一个红卫兵紧急中想起了人皮鼓,命令我拿出来,挂在你的脖子上。他说,这个小王八蛋一起走吧,让他敲人皮鼓给反革命送终。”
也许是讲累了,也许是告一段落,七斤变得无声无息。一会儿,七斤紧紧地拥抱着我,我感觉到被子里他僵硬的身体。他浑身带着臭气,呼吸微微发酸,这使我想起了变冷的尸体。他的手抚摸着我的后背,我向床头靠,躲开他的抚摸。我费劲地坐起来,翻身下了床,摇摇晃晃,头有点轻飘飘的。七斤的头转过来,用那双丑陋的、布满血丝的双眼诡异地盯着我。我的心一软,说话就有人情味了:
“我妈是怎么死的?”
“到现在,你才肯说‘我妈’?”
七斤伸手重重地打了我一个耳光,又响又疼,我脸上火辣辣的,不争气的泪水噙满了眼眶。七斤摇摇头,我以为他为这个耳光后悔,其实不是,他说:
“我知道你们母子这一去凶多吉少,就远远地跟着你们,两个红卫兵揪着水漂萍,水漂萍背着你,你背着人皮鼓。走到校门口你们上了一辆大卡车,车上除了戴红袖章的人、穿军装的人,甚至还有穿白大褂的人。卡车一抖就出发了,我的腿再长也追赶不上卡车的六个大轮子,一拐弯就不见了。滨海市几个枪毙人的地方我都找遍了,没有你们的踪影,我正绝望的时候老天爷帮我,我居然在街上遇到了魔公。魔公的死尸店被破了四旧,他被定为反动分子,红卫兵要抓他,他就溜到滨海来躲一躲。我把情况跟他一说,魔公问我,这里的干部住院都住在哪一家医院?我记得校长住院的时候就住第一医院,杨仁杰还叮嘱我煲汤送去,所以我说当然是第一医院。魔公判断,你们一定在第一医院的后山上。
我们走到那里的时候,天已经快黑了,山顶的树林里果然有一块平地,卡车可以开上去。我先看到树梢上的人皮鼓,然后看到树底下的你,已经快没气了,手里紧紧握住刺木鼓槌,最后才看到仰面躺着的水漂萍。可怜的水漂萍啊,她的下颚、舌头用一根竹签穿在一起,喉管被割断,右腰被划开一条大裂口。魔公抱起你又掐人中又给你吹气,我抱起水漂萍就哭,老天爷啊,她造了什么孽,要受到这样的折磨?就是杀猪杀狗也要给个全尸再开膛破肚,难道一个人类学家就连猪狗都不如吗?
我把人皮鼓从树梢上摘下来,埋进一个土坑里,那可是我的好朋友大头的人皮哪。大头的尸体我剥完皮后就被他的四类分子叔叔拉回红旗公社了,我做不到把他的皮和身体合葬。我收起你手上的刺木鼓槌,连夜把你悄悄送回芙蓉四302的门口就走了,我不信杨仁杰会让你饿死,我愿意赌他一把。我请求魔公把水漂萍的尸体赶回闽西,在她最钟情的蛊惑寨旁边安葬。魔公原先不愿意,说他害怕被红卫兵逮个正着。我承诺只要把水漂萍的尸体弄到蛊惑寨,我就给他十张羊皮。这下魔公动心了,要求只在晚上进蛊惑寨,我答应了他。
安葬好水漂萍,胡乱找块石头立个碑天已经大亮。魔公卷起我的十张羊皮我们就分手了,他没有告诉我要去哪里,我却必须告诉他我要去哪里。我身上还留有最后一张盖好公章的信纸,我不识字,只能请魔公给我开介绍信。那个年头人人捧着自己的卵子过河,谁也信不过谁,不管怎么说,魔公总比陌生人可信。回到四川阿坝,我没有胆量待在桃盘寨,杨仁杰如果再来抓我,当场就会被他打死。感谢释比,是他把我带到这个深山老林中来,让我能够专心做羊皮鼓。后来释比告诉我‘文革’结束了,再后来找我买鼓的老板说改革开放了,但是我和大福都习惯了这里的生活。好比一棵树,在一个地方待久了就挪不动了。”
空气中充满了异样,我感觉到了。这种感觉很微妙,无法用语言来描述,但却实实在在,绝不是妄想。我感到紧张,焦虑,好像体内的一种野性在挣扎着向外爆发,或者,更确切地说,一种不受制约的野性挣扎着想出来。那种任何行为都不受限制和约束的感受是那么鲜活,在我心里和平日所接受的价值观激烈冲突。我愤怒的脸色自己看不到,但我能感受到全身的血在沸腾。我想,时候到了。人生犯错误可以改正,错过机会留给自己的就只能是后悔。我叫了一声七斤“爸爸”,问他:
“爸爸,你为什么要给妈妈的尸体防腐呢?”
七斤体会到了我的用意,以同样改变称谓的方式来呼应我,他不再直呼其名“水漂萍”,而是说“你妈妈”。他是这么说的:
“你妈妈告诉我,古埃及人相信死亡只是短暂的,是通往永恒的来世的过渡,将尸体制作成木乃伊,就是为未来的复活做准备。我还问过一个被打为牛鬼蛇神的牧师,他证实,人死后会有复活。儿子呀,我不这样做,难以表达我对她的爱。你想,万一将来真的有复活呢,你妈那么美丽的容貌消失了多么可惜。你妈妈一辈子最爱的就是她写的两本书和羊皮鼓,可惜《桃盘寨考察报告》在杨仁杰手上,羊皮鼓在造反派手上。好在《蛊惑真相》和刺木鼓槌在我手上,于是我把《蛊惑真相》装进一个高粱酒瓶,用蜡封好放在棺材里,把刺木鼓槌塞进她右手握着……”
突然,二根米风一样旋进木门,直冲我嚷嚷:
“快,回桃盘!你家出大事了!”
我张开嘴钉在原地,答不上话来,二根米接着说:“一个姓吴的医生挂电话来我家,说你父亲自杀了,要你马上回去。”
我转过头瞧一瞧七斤,从七斤死灰色的脸、深陷的双颊、空洞的双眼、茫然张开的嘴以及污浊腐朽看上去像松动的棺材板的牙齿中,我听到了死神临近的脚步。七斤说:
“你走吧,我们的事说得差不多了。”
我又扭头瞅一瞅二根米,二根米说:“汶川有人开车来接释比去办丧事,我路上碰到释比了,我让他在桃盘等你,你可以跟他坐车到汶川。到了汶川,你就可以连夜赶到成都了。”
我低头瞄一瞄大福,大福仍然鼾声如雷,对了,他是个聋子,再大声说话也吵不醒他。
我收好鼓槌和照片,背起黄布包,跟在二根米身后出门,扑进无边无际的夜色中。我听到七斤在床上大声说:
“大福会把我的皮做一面人皮鼓,让你找回记忆。你妈妈是怎么死的,儿子啊,你可要弄清楚!”
我停下脚步,七斤又说:
“我什么都没有给你留下,只能给你留一面人世间最好的鼓,敲起它,你就能牢牢记住自己的身世。这样,我就可以天天跟我唯一的亲人,我的儿子你在一起了。”
二根米拧亮手电,虚弱的光柱几乎被黑暗吞没。好比我母亲的死亡线索,在庞大而杂乱的历史真相面前,显得多么的虚无缥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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