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杨志军
|类型:生活·百科
|更新时间:2019-10-06 23:17
|本章字节:13168字
人们无声地瞪着他,一会儿,又营营嗡嗡地议论起来。华老岳略感扫兴。他隐隐感到,在自己的老连队,一种对他不理解,甚至敌意的情绪正在蔓延,他想象中的士兵们应该给予他的亲切和温暖,一点点也没有了,对和谐、理解和支持的企盼,所酿成的只是失落后的悲哀。他默默扫视大家,发现副连长徐如达也和士兵们站在一起,不时地瞟他一眼,那神情冰凉冰凉的,带着一股冬日寒潮的刺骨的锋芒。他想不清是为什么,糊里糊涂地回避了这股锋芒,对党向国说:
“时间不早了,赶快上工吧。”
解散了,副连长徐如达理都不理他的老上级华老岳,逆着人流朝一边走去。马大群紧紧跟上。
“副连长,这个催命判官放的是什么屁?”
“要你一个人顶五个人干。”他停下道。
“受得了吗?他营长一天打的炮眼能超过我五倍,我就给他不但鞠躬,而且尽瘁,还要死而后已哩!”
“少说风凉话,你那嘴就是说风凉话说烂了的。”
马大群上火了,嘴唇起了一层红泡,有的已经迸裂,结出一片片血痂。但他并不觉得对说话有什么妨碍,又道:“副连长,你也不火热呀!你的风凉话其实比我还多。”
“别说了!”徐如达烦躁地皱皱眉。
“要是你当了营长,我保准不说,一天到晚闷头给你捧场。”马大群说完就扬长而去,他看到营长走了过来。
华老岳主动和徐如达打招呼,并拍了一下对方的肩膀,可徐如达偏偏不愿意接受这种多少有点假惺惺的亲近,躲开他,木着脸问道:“我的转业报告批了没有?”说着又想,骗子,当初我上你的当了。
“先不谈个人问题,你带我去工地看看。”
徐如达已经打了十四次请求转业的报告,尤其是近一个月,他三天去一趟营部,交一份报告。而华老岳的办法不是拖,就是不予理睬。
“还有必要去工地吗?进度缓慢,质量不合格,这我们早就汇报了。工程是人干的,人的问题不解决,检查工程有什么用。”
华老岳注视对方那张忧郁到会使人想起墓穴的面孔:“你说该怎样解决?”
“先把我这个副连长撤了。
“撤你?没那么容易。你这又不是金銮宝座,谁愿意来呢?要不,你给我推荐一个副连长。
“就让指导员兼上算了。”
“很好,你这个建议不错。等我当了军委主席,在全军推行一长制,把所有你这样的连长和副连长统统撤了。但现在你还得干,而且得干好。至于转业嘛,等工程一完,我就第一个签批你的报告。”
“那时候你还活着吗?徐如达挖苦道,突然掏出一封信来,扔给营长:“你就看着办吧!
这是一封启封不久的“解脱信”,开头第一句话就是“我终于解脱了”。但徐如达的妻子不仅指的是他同意他们离婚,更主要的是,离了婚她就可以随父母调回北京了。因为北京拒绝有夫或有妻的人调入,以免造成新的两地分居。华老岳黑乎乎的脸上有了一层彤红的雾气,如同他必须去憎恶那场曾经摧毁了他们的营地的大风一样,此时他又有了一种憎恶女人的义务感。徐如达死死盯住他的脸。
“要是你马上放我走的话,还有救。”
“你这是要挟!”发怒大概是无能的表现吧,华老岳冷不丁吼起来,“还是那句话,现在不是转业的时候。”
“可以走走后门嘛!营长,我这是最后一次求你了,放了我吧,需要点什么?烟酒,还是土特产?我有一个麝香,用十发子弹从牧民那里换来的,要不要?”徐如达用一副玩世不恭的模样斜睨着营长。
“要!”华老岳恶狠狠地道。
徐如达从上衣口袋拿出一份早已写好的转业报告:“那就请你先签字。”
报告被华老岳一巴掌打落了。徐如达忿忿地望着他匆匆走开的宽大的背影,用一只脚将报告狠狠地踩进了浮土中。迷人的天色呈现一片幽怆的瓦蓝,悬照四宇的太阳卖弄着自己的瞬间辉煌,旷野里的各种光亮汇合成一片调匀之美,伪饰着它的本能的丑陋和凶悍。一切都是假装的,而假装的一切又都是短暂的。营长,明白吗?我已经洞悉到你灵魂深处的悲哀了,你的血,你的刚毅的表现,你那面对残酷而大气磅礴的精神,不过是一种蒙骗生灵的冲动而已。我们终于发现,当初在那一场灭杀肉躯的荒风之后,我们跟你留在这没有希望的地方,也就等于停留在时间苍白的一点上了。而离开了这苍白的一点,时间终究会走向有声有色的人生的那边,那边是什么?是湖?是海?是鸟韵如缕的森林?是我的事业的乌篷船?我们活着,谛听生命的旋律在高空中、在岩石下飞翔,但当这旋律隐逸而去的那一刻,我们所能看到的就只有一个个孤独的音符了。音符不是留在纸上,而是留在生命尽头的墓碑上,我愿我的墓碑不是一张空白的面孔,不是一块死去的石头,在悲凉地承受天风地气的侵袭,而是在鲜花翠柏之中接受后人的悼念,让我们说,我没白活。而我的生命就在这种惋惜的悼念中无尽无止地延伸而去了。从生到死,生命进程中的每一刻都应该是青春和活力的故乡,都应该有事业的火花在那里爆响,都应该让我说,我喜欢这一刻,哪怕为它拜倒在地。可是,营长,你却哄骗了我们,你让我们付出的不是血、不是汗、不是肉躯的某一部分,而是生命的整个未来,而失去了未来,生命还有什么意义呢?尽管前面都是死,但死亡的含义是不尽相同的。人,你打直双腿托起胸脯昂起头颅,朝光辉的太阳走去,可你并不知道你面迎的是太阳的诅咒,是自然的恫吓,是同类的憎恶。而在这种憎恶之中,更能震颤人心的是女人的哭泣,那么多妻子,那么多母亲。营长,你的妻子就不为远去的投身死亡的丈夫,在清晨太阳初升的时候发出一声怅然若失的叹息吗?除非她不是人。可我宁肯相信,你的妻子比我的、比所有人的妻子都更有女人味。徐如达想着,突然觉得自己内心的这种喋喋不休是乏味的,是自己折磨自己的笨蛋的所为。他吐了一声“操”,便朝二排工地走去。
华老岳没走多远,就被一伙衣冠不整、脏腻不堪的士兵拦住了。
“营长,跟我们一起去工地吧!”马大群道。
他没有意识到这话里含有恶意的挑衅,便道:“我会去的。”
“现在就走吧。你的讲话鼓舞人心哪!四连的战士们要来个一加一等于十让你看看。”
田家航马上附和:“对,营长,你得去给我们喊几声加油啊!”
满肚子的不愉快一下子消化了,华老岳爽气地挥挥手:“走!”
工地到了。马大群抢先一步,拎起一把大锤,悠了两下甩过来,“当”的一声落到华老岳脚前的石头上,金光飞溅,石头跳向一边,铁锤却直立着,银白色的光脉一轮一轮地溢向四周。华老岳诧异地望着马大群,听他不阴不阳地说:
“营长,你说一加一可以等于五,这不是要逼死人吗?死人越多,你的官做的就越大,我们全连被你整死了,你也就该当军长了!为了你的继续荣升,咱们今天得来个社会主义劳动大竞赛,你要是一个人能干出五个人的活来,我就服啦!我们这几个人也就死心塌地跟你干到底啦!四连的事你就别操心,有我们在,工程进度保证又快又好。”
华老岳吃惊地“哦”了一声,责问道:“你们在愚弄我?”
“到底谁在愚弄谁啊!”马大群又道。
“二毬货!”
“营长骂人了!”马大群喊起来。
“我还要让你死呢!”
“只要你比赛比赢了,死了也心甘。你让我们今天死,我们绝不会拖到明天。”
华老岳冷冷一笑,拿起铁锤,稳步过去,站到画有炮眼记号的地方,口气平和地问道:“谁来掌钎?”
“要我指派吗?到时候比不过,可别说我派了个孬种做你的搭档。”
华老岳不理他,抬眼四下看看。这时,从工地另一头走来几个看热闹的人,里面竟有早已因呆痴免去了排长职务的房宽。华老岳冲他喊了一声。房宽不知道要他干什么,犹犹豫豫过去,又翻起眼皮看看营长。
“给我掌钎!”
房宽“嗯”了一声,赶紧蹲下,将笨重的钢钎立到炮眼上,戴手套的双手不松不紧地攥住。
随着工程进展,四连的工地上再也没有一经融化便可挖掘铲除的土层了。厚重的沉积岩严严实实扣在地表之上,他们必须揭去石层,才可以挖出铺设管道的壕沟。这样一来,抡锤打炮眼这项既讲技术又需要体力的工作便成了施工的关键。看得出,以马大群为首的这伙人,虽然都是些刺儿头,却承担了工程中最繁重的任务。而且从炸碎翻起的岩石碎块看,这些日子他们干得很不赖,至少比华老岳想象的要好得多。这使他情绪好起来,对马大群这伙人的厌恶乃至愤怒顿时有了消解。他看到马大群已在离他十步远的地方将第一锤轻松而有力地砸了下去,便道:
“别着急,还没有裁判呢。”
“观什么西洋景,有种的你们自己也去比赛嘛!”那边人群里传来一排代理排长朱冬夏的喊声。
马大群稳住大锤,喊道:“朱代理,营长让你当裁判呢!”
朱冬夏过来了。看样子他是跑步来到工地的,头上冒着热汗,呼哧呼哧喘着气。他没有理会马大群,却对房宽道:“电话!连部有你的电话。”
房宽毫无反应。朱冬夏只好过去,夺过他手中的钎杆:“呆子!听见了没有?你的电话。”
房宽不回答,呆愣着站到华老岳面前,见营长挥了一下手,才慢腾腾走去。朱冬夏代替房宽蹲下,将钢钎扶直,对马大群说:“开始吧!我既当裁判又拿钎,这叫一加一等于几?”
回答他的是马大群的一声响亮的锤音。华老岳兀自笑笑,朝掌心唾了几口唾沫,便将大锤提了起来。叮当叮当的敲打声在工地上空回荡,由于人们保持着肃静,这声音就显得格外清脆悦耳。他们有时双锤齐下,有时又是你一下我一下的,就像一阕古拙而单纯的原始打击乐,面对荒原冥冥之中的那座万灵殿,有舒缓也有疾骤地奉献着诚笃和敬畏。这时,在很远的地方,一座驼形的土包后面,窜出几只漂亮的旱獭,惊惧地朝这边张望着,继而翘起前肢,像给人类作揖似的双爪合十,身子一躬一躬的。生命只对生命发生好奇和关注。它们不明白这些直立着的物体何苦要去如此费力地给自己打洞呢!第一个炮眼是由马大群先打好的,纵深一米,笔直笔直的,完全符合标准。他斜眼瞅瞅华老岳,掏出一盒烟,给周围几个人每人散了一支,然后点着自己的,深深吸了两口,多半截香烟就变成白色的灰烬了。接着他单手提锤,潇洒地晃了几下。而这时,华老岳才敲响了他的第一个炮眼的最后一锤。
“你看怎么样?可以了吧?”华老岳问道。
朱冬夏没吭声,就将钢钎拔了出来,快快挪动身子来到第二个炮点跟前。大概是由于他作为掌钎人无形中成了马大群他们的竞争对手吧,此刻,他在心理上已经开始偏向营长了。他发现,虽然马大群比营长速度快,但这第一个炮眼他敲了七十八下,而营长只用七十下就将炮眼打成了。就是说,营长的每一锤都要比马大群扎实有力些。
第二个炮眼转瞬又被他们打好了,这一次,他们几乎是同时收锤的。朱冬夏细心数过了锤点,营长是六十五下,而马大群却用了七十二下。
马大群没再抽烟,脱掉棉衣,急急忙忙开始打第三个炮眼。等他敲了五下后,华老岳才甩动大锤。营长的神情依旧是坦然的,富有弹性的肌肉使他抡锤的节奏和先前一样,不急不乱。仅仅打了六十三下,炮眼就成了。这时的马大群已经打了六十九下,而炮眼却还差将近半尺。不过,马大群也用不着焦急,因为他们的比赛规则是,营长一个人干出五个人的活也就是超过他五倍才算是赢家。他绝对相信,只要他打出五个炮眼,营长就超不过了。一口气能打出二十五个炮眼的,他还没听说过,华老岳要取胜,除非他有狗熊的力气。第三个炮眼终于完成了,马大群躺倒在地上,舒畅地抽着烟,等待着体力恢复后再打出最后两个炮眼。而这时,华老岳一边抡锤,一边回答着朱冬夏的问题:
“你给我掌钎就是为了让我答应你?”
朱冬夏将钢钎提起,转了一下,说:“我知道,不给你掌钎你也会答应的。”
华老岳一锤砸下:“我不答应。”
“营长,你在创造奇迹,人家也在创造奇迹。”他又将钢钎转一下。
“从长江头坐船漂到长江尾,他那个奇迹有什么意义?”
“意义嘛……”
华老岳咚的一锤打断了他的话。
“我已经写信答应给人家带路了,带出沱沱河我就回来,来回三天,多一天你处分我。”
“三个小时也不行。”华老岳说着,使劲砸下最后一锤,问道,“怎么样?”
“可以”
华老岳将大锤一扔,擦擦额上的汗水,过去坐到马大群身边:“你看,第四个炮眼打出来了,我还行吧?”
“那当然。”马大群直起腰,“要不,咋会当营长哩。”
“你承认就好。比赛到此结束。我给我自己发奖啦!”
“不行!”马大群发狠地扔掉烟蒂,“你说了,你要超过我五倍。”
“我说了?”华老岳笑问道。
“营长,你要耍赖?裁判!裁判!”
朱冬夏已经离开了工地,快步朝住地走去。华老岳若有所思地望着他的背影,道:“这也不难,因为你没给我规定时间,我打到天黑,再打到天亮……”
“那就来吧!”马大群跳起来,却被华老岳一把拽倒在地上。
“你想干什么?累死在我面前?我不可怜你。”华老岳站起,“听着,今天不准你再干了,回营房给我好好休息。”
“恐怕是你想休息了吧!”
“我没那个福气,我的事情比老天爷允许我干的要多得多。”
“那好吧,我也不多打搅你了。我们再干半小时。半小时中,咱也不说一加一等于五,只要你打的炮眼能超过我一倍,就算你赢了。”
华老岳看看表,笑道:“你今天非要比个输赢不可呀?我告诉你,你赢不了。”
“这我相信,但就是输也要输在事实面前。”他说着想站起,可腰肢突然一软,又坐了下去。华老岳把手伸给他,拉他起来。
“好吧,那就让我再过过打锤的瘾。你说半小时你能打几个炮眼?”
“一个。”田家航抢先道。
“两个。”马大群马上纠正。
“那就是说你要让我打四个炮眼喽!你别动,看着我打出四个,就算你我是平手。”
“不行,你这是小看我。溜瓜皮,过来,撑钎。”马大群说着拎起了大锤。
“溜瓜皮?”
田家航冲华老岳笑笑:“我的外号。”
可这次,无论马大群如何使劲,那钢钎一弹一弹的就是不好好往里进。他烦躁地埋怨田家航没把钎扶正。田家航嘟哝一声:“是你的锤压不住钎,你没劲了。”
“胡扯!”马大群道,但他发现自己的胳膊的确不怎么听使唤了,半年前就坐了病的腰也格外疼起来。这边,华老岳却已经打出了第一个炮眼,正在指挥给他扶钎的士兵转移炮点。马大群朝他望望,对自己恼怒地摇摇头,举起大锤“嗨”的一声砸下去。但他用劲太不均匀了,身体马上失去了平衡,铁锤蹭着钢钎的边沿往一边滑去,拽着他一头栽倒在地上。
等大家惊呼着围过去时,马大群自己站了起来。他推开扶着他的华老岳,双腿弯曲着想过去将大锤拿到手。华老岳拉住他。
“营长,我们还没完。”
“完了,你赢了。”华老岳说着,突然感到一阵尿憋。
马大群摇头,用手捂住后腰,嘴张得像野兽一样,露出白生生的牙齿,瞪着华老岳:“你害得我得了腰疼病,要不然,就是输也会输个痛快的。”
华老岳不再理他,催促别人快将他弄回帐篷。
“别动我!”马大群吼起来。几个士兵看着他红里透青的脸色,迟疑着不肯过去。
“听我的还是听他的?”华老岳狠狠拍了溜瓜皮田家航一巴掌,“来,我们两个架回去。”
华老岳的手被马大群紧紧攥住了:“你没权力打他,要打就打我。”
“等你缓过劲来再打,放心,我不会对你留情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