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杨志军
|类型:生活·百科
|更新时间:2019-10-06 23:17
|本章字节:11592字
“同志,再添点。”他用那个从不离手的湿漉漉的抹布,将别人撒在桌上的米粒肉片抹到一起,再用一只空盘子盛着,倒进了新到的顾客刚刚吃了一口的碗中,还要唠叨一句“节约”、“勤俭”什么的。而更多的时候,他会将别人的剩菜剩饭,聚攒到一起,端到人家的酒席筵上。他自己也从来不进厨房吃东西,饿了就将那些剩菜剩饭狼吞虎咽几口,而且还不敢多吃,那种多吃一口别人就会少得一嘴的潜意识时时支配着他,弄得顾客们都说,餐厅雇了一位叫化子做跑堂的。他反应迟钝,行动缓慢,顾客叫一声“服务员”,他会琢磨半天才过去,端菜端饭时十有八九要端错,常听到顾客在喊:“那是我的。”顾客们虽然在餐厅的意见簿上写满了意见,但谁也不会当面冲他发火,因为他总是“嘿嘿”笑着,笑得令人心里发怵。
房宽晚上是在餐厅里睡觉的,等顾客们走完之后,他将餐厅里里外外打扫一遍,就已经是夜阑人静了。他用凳子拼出一张床,打开自己的背包,也不脱衣服,盖着被子倒头便睡。第二天,他总是起得很早,立在门口,用笑声迎接这天的第一个顾客。一天早晨,他用笑声迎接来的一位顾客大声惊叫起来,说他发现一只虱子从自己坐的凳子上爬进了他的衣服,甚至他还看到了房宽头上一片一片的虱子蛋。而房宽依旧在笑着给他端饭端菜。
就在这天中午,餐厅经理将他叫进了自己的办公室,递给他一沓钞票,说这是他一个月的工资,一共七十五元,并要他数数。他数着,并不是想知道那是不是七十五元,而是因为经理让他数,他就得数。
经理又道:“谢谢你对我们的帮助,你现在可以离开餐厅了。”
“离开餐厅?”他眨巴着眼,“我去哪里?”
“这我不知道。”
“那你让我去干啥?又没有新任务。”
“我们这里不需要你了。你从哪儿来就到哪儿去。”
“我是从部队上来的,我有证明。”
“那就应该回到部队上,部队把你培养成了这个样子,你就应该去为部队服务嘛!”
“部队领导说,让我转业,转业就是党和国家需要我回地方工作……”他认认真真解释起来。
经理不耐烦地打断他的话:“你怎么还不明白,你被餐厅解雇了。”
“解雇?”他想了好一会儿,才明白“解雇”是什么意思,道:“我是你们雇来的?那你们当初为啥不说清楚?雇我我就不来了。”
房宽离开了餐厅,走时,没忘了背上自己的背包。他神情是严肃的,甚至有些愤怒。回到家乡后他第一次不再笑脸迎人了。他要去哪儿呢?他不明白。但他是决不会再去找陆明天了。因为他觉得姓陆的把他作为雇工出卖给了别人,这是莫大的耻辱,而他从来就是一个听从党指挥的高尚的随时都在尽义务的共产党员。还是餐厅经理说得好:从哪儿来到哪儿去。他想部队了,想着想着,就在大街上哭起来。
后来,他就死了,死在去部队寻找生活、寻找战友、寻找华老岳的路上。
转眼春天了,还是雪花,飘啊飘的总是飘不尽。在原工程团的基础上组建成的独立团开始进行大换血:补充大量兵员和施工机械,调整各级干部,原工程团的六百多人面临着按病退处理回去的结局,其中包括副团长华老岳。总部一位首长亲自打电话给华老岳,问他有没有意见,他只说了两个字:“没有。”便把电话扣了。他没什么可说的,他是决计要服从了,尽管对一个特立独行惯了的人来说,任何服从都意味着悲哀,但他没必要为这种必然到来的悲哀去争辩。因为那就意味着他对悲哀的胆怯,而胆怯是永远要避开他的。唯一需要说说的就是为先去的人在格尔木修建陵园的事。他去找窦保安。窦保安说:
“这件事你早就说过了,我也早就答应了。没什么问题,你放心走吧!”
为了不出乱子,六百多人是分批宣布、分批离开的。一批只走二十名。华老岳被安排在第三批离队的人员中。那天,雪很厚,覆盖了干燥的土地。凌凌乱乱的脚步就像踩在一床偌大的棉絮网套上,等将来这棉絮被暖流卷走后,就什么也不存在了。汽车站在远离市区的地方,雪原从这里延伸向昆仑山,白色的苍凉在遥远的地平线上变得神秘而缥缈。天宇无边无涯,人世间的悲悲喜喜似乎一进入这天宇便顷刻消弭了,消弭了生命的气息,也消弭了人类的所有活动,悲壮和鄙琐、舒展和萎顿都已经失去意义了。但人是很难觉察到这一点的。车站广场上哀哀的道别声依然按照它固有的规律回荡在雪地之上。很多永远留下的和暂时留下的人都来送行了,但在华老岳看来,恰恰是这些坐在车窗口的病退的人在给他们送行。
有人在广场上喊道:“连长,别忘了我。”
“滚你妈的!”车上有人回了一句,话音刚落眼泪就成串儿滚下来。
华老岳将头探出窗口,和来送他的周凤枝握着手,他们已经无话可说了,但此刻说什么也不如沉默更有内容,更有情义。华老岳觉得,人之所以有眼睛,似乎仅仅是为了代替语言去传递那些不可言传的情绪和心理。
“团长……”
他先看见了一个女人清丽柔弱的身影,又看到田家航已经在那里泣不成声了。他朝女人招招手,女人过去了。他说:
“好好过日子。你们有孩子了?”他从身上掏出拾圆钱来,“买个玩具,一定要买个玩具。”
女人不接。钱悠悠晃晃地飘落到地上。田家航走过去,揩着眼泪,一声一声地叫着“团长”,却不知再说什么好。
车就要开了。广场上的所有人都朝华老岳这边拥过来。田家航和他的妻子被挤在一边了。他翘首望着,突然哽咽着喊道:“团长,下辈子,还跟你干!”
汽车开始缓缓驶动。众人的哭声终于响起来了,和车声一起在荒凉的大野中鼓荡。寒冷的天空下,人群在哭声中分袂、裂变,在哭声中各走东西,各走各的远方,只有两点是相同的,那就是必须诞生也必须死亡。
华老岳突然将半个身子探出了窗口,喊一声:“老徐!保重!”
一个戴墨镜的人被一名护士搀扶着从那边走来,听到喊声,他一怔,便叫道:“团长,你在哪里?你怎么先走了?团长……”徐如达听到汽车在开动,猛地朝前跑去,没跑两步就摔倒了。他爬在残雪粼粼的水泥地上,还在一个劲地喊:“团长……”
汽车渐渐远去了。华老岳将帽子脱下,一下比一下滞重地朝广场上的人挥动着,秃顶像勋章一样闪闪发光。车走了,那光亮也就泯灭了。
用自己那把钥匙打开家门后,他就愣了,想象中的东西一样也没有:两个孩子,孩子们的顽皮留下的凌乱脏腻的痕迹,那种他记忆犹新的家具的摆设和女人的气息。他放下手中的提包和背上的背包,四下打量着。纤尘不染的桌面上,靠墙是一排五颜六色的书,玻璃板下面正中的地方是他的照片,十年前开赴川藏公路前照的,笔直粗硕的双腿把军裤绷得没有一丝皱褶,浑圆的腰际上扎着棕色的宽皮带,开阔的山梁一般结实的肩膀,其上是英气勃勃的面孔,庄重,肃穆,眼里眉间虎气横生。可现在,他变成什么样子了呢?不照镜子也知道,他衰退了,像被炮火一瞬间摧毁了的城堞,用残垣断壁昭知着历史的残酷。在他的照片的右侧,是两个孩子骑在墙头上互相拥抱着的留影,大的搂着小的,小的用胳膊缠着对方的脖子。两个人都穿着深蓝色的制服,衣袖因为天长日久地用来揩鼻涕,泛着黑色的莹光。鞋是胶鞋,鞋带断了,露出没穿袜子的黝黑的脚面。这一切和照片上的两张顽皮机灵的面孔显得非常和谐。孩子们在望着他笑,他也笑了,蠕动嘴唇想说什么,却又发现他们并没有望着他。他坐到椅子上,静静等待妻子下班回来。椅子旁边就是脸盆架,一道把屋子分割成两半的铁丝上搭着一条湿润的粉红色毛巾。毛巾的一角擦在他毛发稀疏的鬓边,惹弄出他的一股温醇而缱绻的意绪。他抬手攥住,一把扯下来,又揉成团用手摩挲着。多少年了,他似乎已经没有了想洗脸的欲望。但这时,他却起身,进厨房接来半盆水,用妻子的毛巾,妻子的肥皂,在那张粗糙黧黑的脸上擦了又擦,还不时地用鼻子嗅嗅,好像这样就能嗅出他的女人的馥郁芬芳来。他的女人是香喷喷的,浑身的每一个地方都会对他绽放朵朵夜来香的花蕾,这在以前他就有过深切的体验,并且牢牢地嵌在了记忆深处。如今是需要唤醒它的时候了,他内心多少有些激动。激动让他焦灼,焦灼让他坐立不安,让他有了一种饥饿感。他看看表,发现早过了下班时间,便走进厨房,这儿摸摸,那儿看看,发现碗柜里放着一碟切好并调了香油辣椒面的火腿肠,还有半条清炖鲳鱼和一沓白白嫩嫩的煎饼。他高兴地拿出来,摆到桌上,像得了馋痨病那样狼吞虎咽起来。这时,门外传来一阵掏钥匙的声音。他噌地站起来,痴望着门口。门开了,他也就愕然了。而打开门的那个头发又黑又亮的男人显得比他还要惊诧,失口问道:
“你找谁?”
“你是……”
“噢,你回来了!”那男人恍然惊悟,“你是……张爱菊她不在?对了,她出差了。她要我给她看家,可能今天就会回来。你等等,我去楼下给她单位挂个电话。”
男人走了,一会儿又回来,对他说:“我的任务完成了,该走了。她嘛,最迟明天就回来,说不定今天下午就到。她忙啊,大家都很关心她,都肯帮忙。我家离这里不远,有空了,和你爱人到我家玩去。”他语无伦次地说着,走了。
为了使妻子大吃一惊和怕电报上说不清他回来的原因,他没有给她拍电报,现在想来有些后悔,也后悔自己刚才怎么没留住这个人呢?初来乍到,他需要多和别人聊聊。他又开始吃起来,吃饱了,主意就拿定了。在妻子回来之前,与其这样火烧火燎地等待,不如先出去走走,看看这个自己即将重新开始生活、工作的城市,对他来说,这是个脱胎换骨了的旧环境。当然,他的主要目的是去市安置办公室报到,尽快踏上新岗位。他有不停息地工作的习惯,最好能让他废寝忘食,这是他作为生命的一种本能,一种比拥抱妻子还要强烈的欲求。
宽阔的崭新的柏油马路,在城市的巨大缝隙中飞翔。春天的阳光把温热和亲切洒向人间,那些直立着行走的人群,那些飞速爬动的斑斑斓斓的轿车,给人一种急匆匆要去撞死的感觉行动快的是义无反顾地迅疾奔赴死亡,行动慢的却似乎是非常不情愿地在缓缓靠近死亡。华老岳顾盼流连,突然有了一种轻松明亮的感觉:一切都在运动,一切都在走向死亡,那么自己呢?自己走向死亡的脚步显然要比别人扎实有力、富有价值,至少,这些蛰居在城市里的流动的人群是无法和他相比的。他来自一个堪称世界之最的高原,来自一个用无数悲剧强化着钢铁意志的生命禁区。他是伟大的,他在这个城市里充满了优越感。
广厦万千,拥挤碰撞着,像崛起在人海之上的伟岸的礁岩。阔楼的倒影比阔楼本身更富有人情味,因为它荫庇着人类,而同时人类又会将它踩在脚下,借以炫耀自己的豪迈。华老岳正是在这种豪迈的境界中,打量欣赏挑剔着城市。他是在这片土地上长大的。他还记得,当第一座高楼在鱼腥味的海风的吹拂下升起来的时候,他被父亲拽着去参观胜绩。他们在楼前五十米的地方足足站了半个小时,他要过去,想和那些装修工一样登上楼层。可父亲却紧紧将他拉住了,瞪起一双威慑的眼睛,告诉他,别过去,楼塌了会砸死人的。楼会塌的,父亲的这种认识,说明他无知呢,还是有先见之明?后来这座楼真的塌了。在疏松的海滩上造高楼的技术远远没有掌握,就想把壮丽捧给人们,结果是死了二十五个人。但接踵而至的是更多更高更加玄乎的楼房,而且再也没有坍塌过。于是,建设者们说,一座新型的工业化城市终于在一片白纸上诞生了。
为了那些雨后春笋般勃勃兴起的彩色高楼,华老岳一家面临着被迫迁居的局面。家园的土地上,机械横行无忌,高楼拔地而起了。一辈子务农的父亲带着母亲和他,走向远离大海的贫瘠的新居地,但那儿后来也成了城市的一角。他们一家先做了菜农后作为居民度过了最初几年艰辛的日子,正当家景稍稍有了好转时,母亲病死了。而这时,谁也不知道,再过两年,父亲也会死的,不同的是,他不是死在亲人的呼唤声中,而是死在城市八月燠热的寂寞中。
……从这儿能望见大海的盈盈笑意,那在平静的波面上随着轻风喁喁布道的,那透过清新的气雾向海蓝的天空诉说秘密的,那使人在微醉的幸福中去领悟海的言行的,是这个庞大的水的世界的历史。每一轮缓波,每一圈晕散的涟漪,每一滴跳起在海藻上的净水,都会使人想到,在一个久远的年代,它们以同样的风姿招摇在古特提斯喜马拉雅海的平静的水面上。而他脚下,他眼前的望不清面貌的海底,却是那个洪荒岁月里的古高原。古高原的沉降和古海底的崛起,终于造就了这种天翻地覆的变化。在那次全球性的大海漂移中,最有价值的便是生命的全部毁灭和生命的重新创造。创造生命的历史告诉我们:海是一切的源泉。华老岳不禁有些兴奋了,真想走进大海,洗个澡,或者化为水族的一员,化为一波又鲜又腥的浪纹,自由地来往。他没想到,从格拉输油管线带回来的苦恼,会被风轻水静的大海,用一脉莹润的水光,用一阵淡淡的嘘声,倏然消解。
就在大海边的潮气湿雾里,海狸花和冬青树组成的双色环不知不觉将华老岳套在里面了。市安置办公室的招牌和一座米黄色的三层楼将他吸引了过去。就在这座楼里,他快意地拿出了自己的介绍信和退伍证明书。
“又是一个。”一个面孔生来和善的眯眯眼送过一张表格来让他填写。这种表格他填过多少次了,轻车熟路走笔如飞。那人将表格和介绍信用回形针夹起来,放在身后的柜子里,又将退伍证明书还给他,好像这就完成了自已的工作,再也不说话了,摊着两手,等待着华老岳的离去。可这时华老岳偏偏有些亢奋,偏偏想说话。他笑望着对方说:
“提个要求吧!我不喜欢坐办公室,只要是能让我累得死去活来的工作,都行。”
眯眯眼滑稽地笑了:“你们部队在哪?”
“高原,具体一点就是唐古拉山两翼。”
“大概是个与世隔绝的地方。”
“不错。”
“怪不得。我实话说吧,现在,任何要求哪怕是最低限度的要求都是多余的。设立安置办的主要原因是你们这些人没办法安置。工作全靠自己联系。我们的本事就是在派遣单上盖个章。”
这话说得太残酷了。华老岳收敛了笑容:“自己怎么联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