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杨志军
|类型:生活·百科
|更新时间:2019-10-06 23:17
|本章字节:11792字
华老岳看着信,想到自己的妻子了:海边,直立的峭壁。他和她在峭壁之上吹凉,海风柔媚得就像她的脸庞。他突然激动起来,说:“今生今世,你要是变了心,我就从这里跳下去。”她顽皮地笑了:“我现在就变心。”“那我现在就跳。”“太好了。”“你可别拉我。”“我不拉。”他做出要跳的样子。她仍然在笑。为了报复她这种高傲的缺少同情心的笑,他真的跳了。她伸长脖子朝下看,见他从水中冒了出来,愤怒地游向岸边。他和她又到一起了。他板着面孔不说话。她说:“我知道你不会死的。”“可我要是不会游泳呢?”“那我就不会考验你了。”她说着,看看四下无人,飞快地扑过来亲了他一下。那一个响亮而短暂的吻,使他幡然醒悟:一个人不到真死的时候,是不会有别人为他伤感的,甚至都不会有人多看一眼你。这大概就是死亡比诞生比活着更伟大的所在了。如果一个人想得到同类的理解和拥抱,最好的办法就是去死。是的,马大群活着的时候,他从来没有拥抱过,有的只是嫌恶甚至憎恨。那么,这个在信中苦苦诉说的女人呢?华老岳又听到她的声音了
大群,这三个月你全无音信,家里人都很挂念你。上个星期,咱爹急坏了,他腿脚不灵便,但还是跑了十多里路,去县城邮电局,哭着喊着要给你打电话。邮电局的人骗他说,我们给你打,就拿着电话说了几句,对他说,你儿子好着呢!他就高兴了,急急忙忙回来要把音信告诉我,半路上,不小心掉到水坑里,把腿给扭折了。那时,我带着两个妹子在咱家的责任田里,麦子黄了,再不收穗头就掉完了。后晌,我回家做饭,见爹没回来,就去找。这年头不知咋了,爹掉到水坑里后叫人拉了出来,就没人管了,过路的人那么多,没有一个给我送个信。我见到咱爹时,他已经死过去了,脸上还有吹干了的眼泪道道。我把爹背回来,灌了几口热汤,他才醒来,一声高一声低地叫你的名字。大群,回来一趟吧,看看爹,看看我们,咱爹恐怕不成了。给爹治腿,我又在村东王家借了两百块钱,你能不能再寄一点回来。你没有,就在部队里借,在部队总比在村里好张口吧。家里就我一个人里外张罗,两个妹子年纪小,不济事,我顾了这头顾不了那头,过的不是人日子啊!现在,我在县城邮电局门口求人给你写信,心里却装着咱爹。咱爹,命苦啊!有人劝我给你们领导去封信,求他们放你回来,你说好不好?……
华老岳双手抖动着:大群,你有一个好老婆。
你的呢?不也是很好吗?马大群似乎掀了一下蒙住他的白床单。门外,起风了,昏天黑地的荒原把太古时期地球正在发育的那种景致推移而出,什么也看不见了,除了这即将腐朽的尸体和他自己。一种深挚的孤独的情感使华老岳几乎要跳起来,冷不防听到了一个来自天外的声音:“抓住他!”他凝然不动,紧张地体味着这种似曾相识的孤独感,觉得自己已经是一个该抓该揍的罪犯了。而孤独的原因便在于他不清楚自己为什么成了罪犯。在那座到处都是色彩的海滨城市,在秋日凉爽的空气里散步,他和她不肯离远又不敢靠得太近。身前是人,身后是人,大概也都是在散步吧,突然有个声音传来:“抓住他!”有人惊慌四顾,有人开始奔跑,杂乱急促的脚步声响成一片。她有了一种莫名的害怕,浑身微颤着抓住他,抓得那样紧。女人的天性使她企求着保护,而危险仅仅是那些突然响起来的脚步声。后来,当这杂乱的奔跑声消逝的时候,他和她被那么多人围住了。有人不由分说要将他扭送去公安局。
“姑娘,他偷了你的东西,还是调戏了你?”一个苍老的现代义士大声问。
“他什么也没有,没有……”
“那你为什么要抓他?”
他和她开始费力地解释,解释到最后他发现,越解释就越会引起别人的猜疑,就越像是真的了。他索性说:“走吧,我跟你们去公安局。”那一刻,他有了一种被人顽固地误解着的愤怒。而当这愤怒无处发泄时,他便觉得,一种身在人群却要时时提防被人群迫害的孤独折磨得他几乎要哭起来。他使劲想,人家为什么要冲自己喊一声“抓住他”呢?直到两个月后,在电影院里,他和她一起看日本影片《追捕》时才恍然大悟。影片中的第一句台词就是“抓住他”。当时在马路上,那喊声一定是从某个人随身携带的半导体中发出来的,或者,有人沉浸在电影的情节中,随便喊了一声。事情虽然早已经过去了,但那种深刻的情感体验却牢牢盘踞在记忆中,像一只受惊的鸟,随时都有可能飞起来。可是,面前这具尸体所拥有的那个女人,是不会朝他喊一声“抓住他”的。她没有这种本事,她的本事仅仅是在信中哀哀地哭泣
大群,寄来的衣服收到了,可你自己穿啥呢?你一个人在外,没人照顾,千万别冷着。你说衣服是多余的,我不信。我向村里一个复员兵打听过,他说部队发的衣服刚够四季轮换着穿,旧了还要交回去。大群,下次再别寄了。我们有穿的,缝缝补补过日子,还不是照样过来了?你寄的衣服咱爹穿了一件,你小妹穿了一件,裤子我给了你大妹了,她已经十六岁了,进进出出叫人家看着也光鲜一些。还有一条裤子,我想留下来,等咱爹作古的时候穿……
她还在说,好像她要永远这样说下去
大群,咱爹昨晚去世了。白天里,他躺在炕上,不停地喊你的名字,临到去的时候,又把我叫过去,说:“我死了,不要告诉大群。他忙,他是干公事的人。”但我还是要告诉你。你回来一趟吧!部队上纪律再严,爹死了领导也会通情达理的。……明天就要下葬了,我们不等你了。爹穿的是你寄来的衣服,一身黄。这样也好,叫别人见了,也会说你是尽了孝心的。大群,爹走了,我会照顾好两个妹子的。爹的坟头上会有你献的馒头,就是哭,我也会替你多哭几声的。你给他在信上写几句话吧,我好拿到坟上去烧。老人家活着没见到你,死了就让他听听你的话,听听你的音信吧。爹死时,花了些钱,我知道你没有,可我咋办,我只能给你说。大群,现在一家人就靠你了,你快回来吧!……
尸体由华老岳做主,在黄昏灰蒙蒙的天色中埋进了大地的腹腔。似乎一切都很自然,人是从地腹中脱颖而出的,最终就应该回到泥土中去,除了华老岳、党向国和几个挖坑掘土的士兵,再也没有别人为马大群送葬了。因为华老岳不忍看到那种集体送葬的悲恸场面,他抑制着感情阻止了士兵们要去坟头痛哭一场的行动,还因为中午副连长徐如达在去格尔木的半途中给连队打了个电话,说他在五道粱碰见了王天奇。根据病人的要求和某种特殊的治疗试验,野战医院决定用专车将奄奄一息的王天奇火速送回四连。徐如达要求连队做好准备,最好能让连长看上一眼大家后,再离开人世。
“这是连长本人的意愿,我们必须满足他。救护车加过油后就要赶路,争取天黑前到达。”
连长还活着,这毕竟是一种欣慰。四连的人们焦躁而又忧愁地等待着。
没有月华,没有星光,阴郁的天色黑沉沉的,唐古拉暗夜又一次来临了。直到送葬的人回来后一个时辰,人们才听到了一阵仿佛来自地狱的汽车喇叭声。所有人都拥向帐篷外面,在华老岳的带头下朝前迎去。前方,深邃的夜色里,是两抹金黄的光柱,小心翼翼地探过来。一会儿,车停了,人们奔跑着簇拥过去。但是谁也没想到,王天奇会从灯光熠亮的车门口走下来,稳稳地立在那里。接着徐如达也蹦了出来。
人们愣了,愕然望着王天奇。王天奇的眼窝深深陷了进去,两股微淡的白光像是从骷髅黑洞里探出来的,给人一种幽幽可怖的感觉。华老岳过去,不知所措地握住王天奇的手。王天奇突然费力地运动脸上的肌肉,笑了一下。
“怎么样?”徐如达挤过来,“我这次任务完成得不错吧!你让我去送他上西天,我却把他活活地带回来了。哈!一过五道梁就好了,眼睛也睁开了,身子也能活动了。到了不冻泉,你猜他说了句什么话?他说,给我点吃的吧!医生们都惊呆了,他们说,连长已有半个月没吃东西,全靠打葡萄糖维持生命。”
这时,一个四十多岁的医生走出了车门。华老岳过去,问道:“到底怎么回事?”
医生喘了两下,道:“据我们初步分析,他患的是严重醉氧症。就是说,他在山上待久了,各种生理机能已经适应了这里的缺氧条件,一到海拔低一点的地方就受不了,就会出现各种各样的低山反应。他当初病倒就是由于醉氧,可到了医院,我们还要天天给他输氧,越输越危险,越危险就越要输,你说要命不要命?这是个教训,以后恐怕要在唐古拉山上建一座醉氧诊所了。你们这个部队长年在山上,这种病人肯定少不了,采取自然疗法,比吃什么药都强。”
“妈的!”华老岳骂了一句,是欣喜,还是对这种病的恼怒,连他自己也说不清楚。他转过身去说:“老王,老天爷已经把你的后路断了。你的命看来就在山上,你不安心也得安心。以后就把老婆接来,在这里安家落户。”
王天奇想说什么,却被士兵们抬了起来,闹闹嚷嚷地朝回走去。神秘的自然让生命顷刻复活的惊喜,已经使他们把由马大群的死引起的悲伤暂时抛开了。
只有指导员党向国一个人没有去迎接王天奇。他给自己找的理由是必须有人守电话,因为团部往往会在夜里和各连联系,了解施工情况。但当连部再也没有别人进进出出时,他所做的第一件事却是将交来连部的马大群的遗物翻了个遍。尤其对那个日记本,他从头到尾一页页翻过去,竟没有找到关于那六十元钱的任何记载。他有点高兴,仔细将遗物摆置成原来的样子。六十元钱是马大群交给他的。他刚来四连那会儿,马大群天天去找他,闹着要复员。他相信自己是真心实意为马大群着想才说出那番话的。
“别来找我了,你以为我有的是时间和你蘑菇?”
“你让我回家不就清闲了。”
“你回家干什么?种地,养活不了你们全家,做买卖,你又没本钱,再说你也不会。还是留在部队吧,我给你想想办法,调到团直属运输连,学点修车技术,转成志愿兵,你这一辈子的饭碗就解决,在高原工资又高,还可以养家糊口。”
马大群愣了。因为他从来就是把事情往最坏处想,而没有迎接好事突然降临的准备,半晌他才道:“指导员,真要能这样,我给你磕头也行,就算是我们全家感谢你了。”
“你可别这样,我不过是想帮你个忙。”
“有恩不报就不是人,我马大群这辈子就把你当恩人看待了。”
“回去吧,有消息我就告诉你。”
从此马大群再也不去纠缠党向国了,耐心等待着那足以使全家欣喜若狂的消息。
“有点眉目了。”一个月后,党向国告诉他,“但这年头,社会风气不好,影响到部队,办事就不那么容易了。我虽然有熟人,但也不是个个都熟,有些关口还得打点打点。”
马大群不是糊涂人,明白打点的意思,第二天便拿出六十元钱交给了他。他的推辞和客气实在是让马大群感动。
可就在半个月前的一个夜晚,马大群突然闯进连部,对党向国说:“指导员,我听别人讲,你把那六十元钱寄给你老婆了。”
“谁说的?”
“反正有人说。”
“看来你不相信我,那你就把钱拿回去好了。”他说着就将手伸进了口袋,可并没有掏出钱来。
马大群觉得自己受了骗,忍不住恼了:“指导员,你说话要算数,这事你办也得办,不办也得办,我也不是好骗的。”
“那又何必呢!我给你办事不就是为了交情嘛!交情断了还办什么事?你那钱,我下月发了工资就给你。”
“臭!你以为就你有工资?姓党的,你畜生不如……”马大群骂骂咧咧出了连部。
现在,党向国只能为他惋惜了。人总得相信命运,老天不保佑,我党向国即使真有本事给你找个铁饭碗,你也没福气享受。电话铃响了,惊得党向国浑身一抖。但电话里的声音却使他油然产生了一种快感。
“你们连的战士田家航,在格尔木认识了一位姑娘,靠欺骗手段确定了恋爱关系,现在人家告到团政治部了。”
党向国依稀想起两个月前连里曾派几个人代表连队去医院看望王天奇,其中也有田家航。回来后,不知为什么,田家航就被别人称作“溜瓜皮”了。
“你们调查一下,主要是搞清他和那姑娘是不是真的发生了关系。”
这时,田家航一掀帐篷门帘走了进来,接着,王天奇就在士兵们的前呼后拥下出现了。党向国吃了一惊,啪地扣下了电话。
送王天奇回来的医护人员连夜朝沱沱河赶去。因为他们中间有两个女兵,连队无法解决她们的住宿。
“再说,也有危险。这里长年累月不见女人,你们又这么年轻……”华老岳欣赏地看着她们。
“能把我们吃了?”一个女兵道。
“差不多。走吧!辛苦了,出了事我可没那份精力去解决。”华老岳几乎是强迫着将两个女兵推上了车,又派人去炊事班拿了几个冷馒头和几筒午餐肉,塞到车内。“对不起了,本来至少应该留你们吃饭,但实在没条件。眼下,女人就是施工的大敌。”他握着那位男医生的手,使劲摇晃了几下。
救护车走了,呜呜咽咽的马达声像是对这个荒凉的男人世界的抗议,又像是一种女人悲哀的永久性的告别。一直守候在一旁的徐如达紧随华老岳朝回走去,一会儿,又将营长拽进了一排的帐篷。
“信,朱冬夏的,我们在沱沱河加油时碰见了他。”
信没有封口。华老岳掏出信瓤,就到烛光下面去看,第一句话就使他有了一种骂人的欲望,但他克制住了
营长,你一定在为我的擅自离队而暴跳如雷了。原谅我的这种行为吧!因为每个人都应该有自己的想法,你总不能不让我去思想,更不能用你的思想代替我的思想。本来我只想和长漂队一起漂出沱沱河后就归队,但现在,我想一直漂下去,漂到长江尽头。要是我漂不到,那就是我死了,死在征服长江的壮举中,值得。可我不能死在唐古拉山上,在那里,死了等于白死。我们死了那么多人,死了就死了,谁也不会记得他们的,甚至连烈士都算不了。我从小就渴望真正的献身,但我发现,管线工程根本不是我憧憬的那种值得献身的事业。工程的上马本来就很仓促,可以说是在毫无准备的情况下把人马拉上山的。施工中,我们犯的错误就更大,一个劲地强调速度,而工程的速度就是死亡的速度。营长,我们再不能死人了,尽管包括你营长,人人都有一种不怕死的精神。但不怕死并不等于非要去死。珍惜生命,追求成功,而不是去追求死亡,不然,我们何必要生出来呢?所以,我要走,我要去选择另一种牺牲。假如我能够活着漂完长江,我还是想回部队的。营长,那时你能收留我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