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王智民
|类型:都市·校园
|更新时间:2019-10-06 02:37
|本章字节:15170字
秋风卷得院子里的泡桐树叶团团转。天阴沉沉的,飘起雪粒儿来。吕玉英躺炕上一个劲咳嗽唾痰。她这老毛病打五七年冬犯了一次后,年年一遇天凉就犯,近两年还一年比一年来得重。这回已经上炕半个月了,昨天下午那一阵还昏昏迷迷神志不清,直说胡话。她嘴里喃喃地叫着早死的大女儿苗苗,叫着在南县工作的大儿子东虎,吓得田志忠守在旁边直掉眼泪,说:“你妈,你可千万不敢走啊!迎迎娃还小,东东还没媳妇,丢给我一个,我可咋办呀!”东京吓得直哭,只好一遍又一遍地把李国安请来给妈看玻老中医李六叔前年春上去世了,李国安是李六叔的侄儿,上过几年小学,爱看戏本,也看过一阵李六叔的《伤寒论》,可能也得到过李六叔的秘传。李六叔在世时,没人知道他会看病,李六叔一去世,就有人说他的脉诀还胜过李六叔,也敢下药,曾看好了几个人的难症,就有人请他看病了。当然也是因为公社卫生院离得太远,那些医生架子大,难请,又是单吃西药,打针花费大。吕玉英这回犯了病,一开始就是李国安诊治。这阵儿,东京又把他请了来。他摸了一阵脉对田志忠说:“嫂子脉弱得很,千万要补哩。”又说:“病从心头起,也是思虑太过了。哥你要多给嫂子开导开导,别让她心上有负担。”
田志忠伤心地说:“国安呀,这一点你不说我也明白。你想,我和东京六零年从工地上回来,到现在两年多了,一直是‘低标准,瓜菜代’,顿顿靠她寻半簸箕野菜,喝野菜糊糊。她为了让东京和迎迎娃多喝点稠的,自己天天喝清汤,身体咋能不垮呀?想补拿啥补呀!说思虑太过了,这由得了人吗?东虎离了婚多年没媳妇,去年恋爱了一个,回来了一回,嫌咱这地方在旱原上,水不好喝,又没菜吃,再不回来了。东京过这个年都二十三了……”李国安叹口气说:“这也是……不过说到生活方面,如今全国人都吃不饱挨饿哩,连毛主席老人家都吃不上猪肉呀!可我听人说咱老郭,郭维德当上了梁山县副县长啦!他主张一人下一亩口粮田,真要这样了还有个盼头。”田志忠说:“这是远话,可眼目下的难关咋过哩?你嫂子想喝点红糖,有钱也买不到东西呀!”李国安眯眼笑着说:“哥,你没寻到地方上,找南巷李老师家艳艳去。艳艳如今是城关供销社的主任,没一点架子,见咱村人紧招呼。上回我家少峰订婚,媳妇要一条条绒裤,扯不下,就找的她。叫她称两三斤红糖,不算个事儿。”便取出一张处方单说:“我给嫂子换个单子,叫东京赶紧抓去。这药不贵,一副三四毛钱。”便开了单子递给了东京。东京看上面的药和上次的也没多大变化,还是柴胡、党参、陈皮、积壳、黑姜、炙草之类,就立即揣在衣袋里要走。田志忠叫住他说:“别慌,再拿上几块钱,就去趟城里,顺便见见你艳艳姑,看买得下点红糖不。”东京从田志忠手里接过一沓毛票,取了自己的毛围脖围上,就出门去了。
东北风裹着雪粒儿,将路面弄得滑溜溜的,不小心就跌一跤。东京看着脚下走着,赶晌午进了县城。先到药铺,原来的蒋掌柜去世了,新掌柜是位四十多岁的中年人,他看了一下药单说:“药不全,没有党参、积壳。”东京一听就睖睁起来。中年人把药单递给他说:“别愣,这年头什么都缺。你试到别的药铺看看。”东京只得拿了药单走出来,寻到城关供销社门市部,问一位售货员姑娘:“同志,李艳静在没在?”姑娘张大着惊讶的眼睛上下打量了他一会说:“你是李主任什么人?”东京说:“她村上的。”姑娘说:“哦,李主任还没来上班。”“她几时上班?”“说不定,他家在县委家属院,你去那里找吧。”东京又没辙了,他哪有勇气到政府机关重地去呀。他离开供销社门市部,远远地站在另一家商店门口,眼睛望着那边,耐心地等着李艳静出现。可直等到天色暗下来,肚子咕咕直叫,也不见李艳静人影,他心就慌了。他觉得还是抓药要紧,就不再等了,赶紧转身往回赶。这时风雪比来时大了,路面高处被风吹得光光的,低洼处一踩雪多深,十分难走。翻过沟天就全黑了。东京径直往沟北赶,到沟北人都睡了,药铺门也关了。这里他常来,知道老王掌柜就住在药铺后院,便使劲拍着门环。老王掌柜还没睡,正在院里灯下炒药,开了门,见是东京就问:“你妈病还没强?”东京说:“这两天还发了回紧……”王老接过药单一看说:“没有黑姜。不过这不要紧,你回去找块生姜在勺子里炒焦就能用了。”便到药房把药抓了。
东京回来夜已深了,走到巷头麦场边,忽听有个男人“咳咳”地哭。他吓得出了一身冷汗,循声望去,见个黑影跪在麦场边一个碌碡旁,一边磕头,一边拉长声音哭着:“咳……莲生妈……你回来……你不能把我和娃丢下不管呀!咳咳……”东京这才松了口气,知道那是田茂盛。五七年田茂盛和老婆、女儿从大连下放回来时,曾带有两千元安家费,准备盖房,不料六零年就来了“低标准”,一家人陆续用钱买了黑市粮。如今粮吃光了,钱花完了,老婆没奈何,扔下他和女儿莲生回东北娘家糊口去了。走时说她度过春荒就回来,现在快到年底了还没音信。他就像疯了,成天拿着老婆穿过的一双旧鞋,跪下磕头,叫着老婆的名字哭。别人不敢劝,谁劝就拉住谁不放,非要你答应去大连给他把老婆叫回来。这时,东京生怕也被他缠住了,放轻脚步从身边往过走。不料他正哭着,却忽地转过身,一把抱住了东京说:“田东京,好青年,你是毛主席的好青年,帮我把我莲生妈叫回来吧!我莲生妈真是个好女人,她那心底世上少有……”东京忙说:“好,好!我明天去,明天去!”硬挣脱了,跑回家来。
晚上,东京睡在吕玉英身边。吕玉英咳嗽唾痰,直是一晚上。东京起来了两回给她倒痰碗,天不亮又起来熬药。田志忠也起来了,问东京:“买下红糖了没有?”东京回说到供销社没见着人。田志忠说:“没见人就好。昨儿个你走了,艳艳妈你李师娘还看你妈来,给你妈拿了二斤红糖。真是个有心人呀!”东京高兴地说:“真的?糖在哪儿?”田志忠指着炕墙上一个小瓦盆说:“满在那里头放着哩。一会儿给你妈喝了,就拾到衣柜顶上,别叫迎迎娃见了。”又说:“你师娘还给你瞅下个媳妇。”东京脸一热,就听是不是说的李霞。李霞自从田天命和牡丹事发以后,就和田天命离了婚,现在已经四个年头了,还没有嫁人。东京虽时常和她见面,说话,只因多年来总为吃的发愁,一直没顾上向她表心迹。当然,两个人心里却都明白对方的心思。可田志忠却说:“说的是白岭村她娘家侄女,叫个贺水莲。”东京失望地摇着头说:“不说,不说!连吃都吃不上,还……”
吕玉英的病,冬至前后紧了一阵子,到腊月里又慢慢好了些,一顿能喝一碗沫糊。“可是家里的粮食一过腊月二十就连一颗也没了。过年的粮食在哪儿,还没有着落。要是老大和媳妇回来过年,没啥往出端咋办?”“就是她两口不回来,家里这四张嘴也不能都挂起来呀。”听见田志忠父子俩为此事发愁,吕玉英说:“我为给东东说媳妇预备下四丈‘长命布’,还有一件列宁服棉袄,你父子俩谁拿到山里换上些玉米,先把年过了吧。等我病好了,重给东东做。”田东京说:“大,你在家伺候我妈,我上山换粮去。”田志忠说:“你一个人不行,要去得相跟个伴儿。”东京说:“那我出去问问,看谁还去。”田志忠说:“我听南巷你景超叔说他准备上一趟山,我问问他,他去时叫把你带上。”东京高兴地说:“行埃。”
田志忠去问李景超,李景超说:“一定要去,我就厮跟上东东好了,来回有我你放心。”可是他家里事多,今日推明日,一直到腊月廿四才动身。
李景超已经五十出头了,宽肩膀,高个头,身体还很健壮。田东京虽是年轻小伙子,因为总是吃不饱,竟比他显得瘦小单保他二人一人推一辆自行车,田东京车后带着四丈白布和一件列宁大棉袄,李景超车后的白袱子里也有五丈白布。因为是轻车,他们走人行小路,头一天就翻过一架叫做“门槛岭”的大山。到了山北麓的石龙县城,他们下店歇了一夜,第二天由石龙县出发向北又进了山。一老一少两人,一路上边走边拉家常。李景超的心事全在李霞身上,他骂了一路田天命。他说闪得李霞前不着村,后不着店,后悔当初把李霞推进了火坑;只看田天命当时在大队红得像灯笼,没看他后次比狗屎还臭。他还说,当初让李霞自己挑选就好了……还问东京是不是说下白岭村个姑娘。田东京赶紧澄清说,那是没影儿的事,如今连吃都吃不上,哪顾得到这上头。李景超又问东虎给家里捎钱不捎,他和媳妇是不是要在外头落业,不打划回来了。听话听音,田东京完全感觉到了李景超的用心所在,心里暗暗高兴。因此上田东京一路上就特别殷勤,走渴了,他就主动去山民家讨水给李景超端来。昨晚歇在店里,买饭办手续,舀洗脚水都是他跑腿。李景超自是喜欢。
他二人顺着山路左盘右拐,日头已偏西,看见半山腰有几户人家,田东京说:“李叔,你坐下歇会儿,我上去看看,行的话,就在这儿换吧。”他撑住自行车,空人向上爬去。过了半晌,他气咻咻跑下来说:“李叔,上头村子不小哩,叫马蹄掌,有大队部。问了几户,都说想换。”李景超一听有大队部就摆手说:“不行不行,有大队部不敢去。来时我问过人家,山里的粮食也不叫出境,公社、大队都挡哩。快走快走,要寻个避背村子。”两人又忙着往前走。绕着山路走了四五里,打问到翻过山梁就有人家,就往那里赶。一会儿,后边有个四十来岁穿着掉棉絮破棉袄的山民赶上他们问:“要换粮吧,拿的布票还是布?”李景超说:“拿了点白布。”山民说:“到我们野狐岭走,路不远,转过这山梁就到了。换粮的人多的是。”两人听了很高兴,就跟这位山民到了野狐岭。村子也在半山腰,面南有十来孔土窑住着人家,几只大狗狂吠着欢迎他们。看前后左右,都是重叠的群山,幕云沉沉,够偏僻的了。山民把他俩领进自己家窑洞里,自报家门说名叫黑青。窑里光线很暗,靠窗有个大火炕,炕上坐个衣着单雹沉默寡言的妇人,就是黑青的婆娘。黑青就和婆娘商量要换布。李景超说:“那好得很么,咱拿的满是自己织的好布,做衣服可耐穿哩。”便让他看了布,开始搞价钱。两人在袖筒里捏了一会儿,都哈哈一笑,算说定了。
田东京不管事,李景超年纪大,懂行市,说行就行。于是两人把带的布都拿出来放到炕上,让黑青婆娘用尺子量。先量的是东京的四丈白布,黑青婆娘边量边数着:“一、二、三、四、五、六……”李景超暗示田东京盯准尺子。刚量过两丈,窑门口突然闯进两个背枪的民兵,大声说:“啊,你们干啥?”众人大吃一惊,黑青婆娘收拾不及正量的布,忙将炕上那李景超没量的布,坐到她屁股底下。进门的民兵便将正量的东京的四丈白布收没了,呵斥道:“这儿不准粮食外流,谁叫你们来换粮?走,到大队部走!”李景超和田东京忙说好话,求他们高抬贵手,不让换粮,把布还给他们,他们走就是了。两民兵不理,抱着布出了窑门,李景超和田东京只得跟着他们走。这时太阳已经落山了,他俩被领着爬山越涧,就来到下午东京来过的马蹄掌大队部。一面大土窑内,一个黑脸膛的中年男人坐在办公桌前,听了两民兵的汇报,摆着手让把收的布还给他俩,严肃地说:“我们大队一斤粮食也不准外流!拿上你们的东西马上下山,再发现了你们可不轻饶!”又一挥手,那民兵就押着他俩往山下走。这时天完全黑了,寒冷的山风在崖畔乱树间呼啸着。两人推着自行车走到半山大路口,见那民兵没有跟来,四周一团漆黑,就将车子撑在路旁蹴下来。李景超唉声叹气说:“把他家的,只说那里离大队部远没事的,不知从哪冒出那两个瞎熊民兵……我的布还在黑青窑里,总不能白扔了吧!”东京说:“咋能白扔了?李叔别慌,咱在这儿等等,人睡静了,再去野狐岭要你的布。”李景超说:“也只能这样了。可风这大这冷,人咋受得了,又不敢笼火。”东京说:“我想那两个民兵天一黑,嫌冷,也不管事了。咱稍停一会儿就走。野狐岭村头有个烂窑,咱在那里避避风,等人睡静了,再叫黑青家门。”李景超说:“能成。”便掏出带的冻硬了的包谷馍,黑地里慢慢啃着。
他们黑摸着来到野狐岭,在破窑里等到半夜,叫开了黑青窑门。黑青婆娘说:“大队不叫换粮,你们咋还没走。”东京说:“你这里还有我们的布,我们拿上就走。”妇人马上嚷起来:“啊呀!你们咋说下这话,布民兵满没收到大队去了,这里哪还有你们的布!”东京急了说:“你别胡说,明明我们另一节布你藏在屁股下了,民兵没拿走,你咋不认账了!”妇人尖声喊:“哪有这事!一看你俩就不是好东西,黑更半夜想抢人吗?”东京气愤地说:“我看你才不是好东西,下午才做的事,就想耍赖不认账!”李景超急出了一头冷汗,忙拉住东京说:“都别吵,都别吵。”就向黑着脸坐在一旁老不开口的黑青说:“黑青老弟,咱男人的事,与女人无关,咱俩说吧。好老弟哩,山外人可怜,吃不上,断顿哩。我一家五口就靠那布换粮活命哩!大队既不叫换粮,行行好,把布还给我们吧。”黑青冷笑说:“你那小伙嘴里不干不净,手之舞之,想打人动武是怎的?”说着就从炕席底下抽出一把明晃晃的杀羊刀,往炕沿上“当”地一拍,提高声音说:“要动武就动武,往前走!”李景超不由打了个激灵,赶紧陪话说:“年轻人不会说话,老弟别生气。那布给你剪下一丈,余下的我拿走吧。”黑青忽地站在炕上大声喊:“你们走后,民兵还来了一回,把布全拿走了,问我要什么?”刀尖指着李景超的鼻子吼道:“往出走,往出走!我要睡觉啦!”东京不服软还欲往前扑,李景超看硬碰硬也无益,强拉着东京出去了。他俩在破窑里笼了堆火,坐到天亮,又一同来到马蹄掌大队部。还好,昨晚见的那大队干部晚上就睡在大队部窑里,见了他俩越发阴沉了脸说:“你们咋还没走,要干吗?”李景超忙满脸带笑说:“大队长,我们昨儿后晌放黑青家两节布,大队没收了一节,给我们了。另一节布在黑青家里,我们去拿,他说民兵二回也把那布没收大队了。嗨嗨……大队长……”大队长不耐烦地挥着手说:“乱讲些什么呀?叫黑青来问问。”说话间,黑青随后也进了窑,气呼呼说:“这两个家伙不是好人,胡搅蛮缠,还给我栽赃。夜黑在我家闹了半晚上,只要抢我的包谷!”大队长大怒,说:“这还了得,把自行车给扣了!不老实,派两个民兵押到山上垒两天田埂去!”黑青应声:“好!”就叫人去了。李景超见势不妙,给东京使个眼色,赶紧到窑外推了自行车就往山下跑,失急慌忙跑到山路上,骑上车飞也似逃下山去。
约摸跑了十多里,惊魂甫定,见路旁有个小饭铺,两人下了车进饭铺讨水喝。饭铺掌柜是个老者,见他俩神色不对,像是山外闹粮的,却空车子下了山,问是怎么回事。他俩便向老者倾诉了一会昨晚的遭遇,说得眼泪直流。老者十分同情,说:“唉!人心坏了,你俩可怜!把你剩的布让我看看,我这儿有点包谷。”东京就把自己的四丈白布和那件列宁棉袄换了一百二十斤包谷,对李景超说:“李叔,这百二包谷咱俩一家一半,过年先吃吧。”李景超叹气说:“我不要。你家吃的比我紧,我当下还有哩。给你自己带回吧。”东京便少称了三斤包谷,在饭铺里一人喝了一老碗包谷糁子,立即继续赶路。回到石龙县,他们又歇了一夜,翌日准备翻山。李景超让东京分了一半包谷替东京带着,因都是重车,不能走来时的小路,便顺着盘山公路往上走。
这已是腊月二十六日,公路上往回推粮的山外人依然不少,个个车上都驮着百四五重。见他俩车子很轻,有人就问进一趟山为啥没带回多少。李景超就诉说了经过,气愤地大骂那个黑青没长人心,做事缺德,断子绝孙!人们就叹息不已:“唉!唉!这世道,说不成咧……”又说:“乡党,你俩看来是头回进山,不摸情况吧?山里粮不叫出山,这可是实的,山顶上有个粮站把着出山口。过那口子特别要小心,辛辛苦苦驮了这点粮,千万别叫没收了。”东京一听,心里又不由打起鼓来。
从山下到山上,共有四十里盘山路。他俩本来不等天黑就可上山,为了确保万无一失,田东京和李景超故意拖磨到天黑,才百倍警惕地推着车子,朝山顶上的粮站靠近。夜色里看见粮站窑背上有五六个背着枪的人影在晃动,东京和李景超让别人头里走,他俩紧跟后边。他们轻脚轻步走着,猛听前边有人大喊一声:“站住!车子都往粮站里面推!”东京赶忙放倒自己的车子,趴到地上,悄悄对李景超说:“李叔,过会儿咱俩一起往过冲,他逮住你我就跑,逮住我你就跑!”李景超说:“试呗。”等人声静下来,两人扶起车子横了心跨上就走,冲过了粮站门口,到了下山的坡棱口,前面突然又出现了三个拿枪的横挡在他们对面。李景超看走不脱了,主动下了车。田东京没有听命,就被连人带车掀倒在路旁的水沟里。
田东京和李景超被押进粮站大院时,见偌大个院子里已经挤满了人和自行车,都是被挡进来的山外换粮人。粮站要求将所带粮食全部交粮站,空车下山。众人不愿交,和粮站僵持着。粮站以逸待劳,不交就在院子里站着别走。十冬腊月,冰雪在地,硬撑了半天,受不了饥饿和寒冷的人就认了,倒下粮食走了。田东京打算硬撑到底,身上冷,就在院子里不住地来回走动,蹦跳着。可是李景超毕竟年纪大了,冻得牙骨子碰得“哒哒”响,浑身颤抖着吃不消。就这还坚持到只剩下他两个的时候,田东京才流着眼泪忍痛交了粮。
腊月二十八下午,田东京推着空车垂头丧气进了家门。田志忠见他没弄下粮食,瘦削的脸上现出极度惊愕的神色。听东京讲说了一遍,田志忠叹着气叮咛说:“你妈的病这两天刚好了点,见了你妈可不敢说实话,就说换下八十斤包谷了。”东京点点头,进屋叫了声:“妈!”吕玉英转过脸望着儿子说:“东东,你回来了,换下多少?”东京强作笑容说:“八十斤。”吕玉英说:“这就好。我听你大说,屋里啥吃的都没了,就等你换的包谷哩。快叫你大入些水,推些糁子给你熬糊糊吃。”田东京“嗯”了声,赶紧垂着眼泪从屋里走出来。田志忠忧愁地说:“这可咋办呀,年近没日的,借都没处借呀!”东京说:“我试找我李叔借点。我听他路上说他家当下还有吃的,借点过了年再想办法。”田志忠说:“那你快去!你妈今日只吃了一顿,迎迎娃都是空肚子去了学校。”
田东京拿了个布包刚出屋,就见李霞背了个沉甸甸的口袋进了院子。东京赶忙迎上去说:“李霞,你背的啥?”李霞把背上的袋子放到院台阶上,用手抹抹额角的汗水,气喘吁吁地说:“我大说这回没闹下粮,让我送来点糜子,你们将就过个年吧。”田东京一时激动,叫声“李霞”,眼泪不由自主夺眶而出。李霞的眼圈儿也红了,转身进了屋说:“让我看看田婶。”见吕玉英在炕上躺着,说:“田婶,这两天好多了吧?”吕玉英笑着说:“好多了。快坐下。”李霞从怀里掏出个手巾裹儿,里面是两个烤软了的糜子馍,给吕玉英递到手里说:“田婶,你尝尝,这糜子面里头搓着软柿子,可甜哩。”吕玉英略推让了几句,掰开一个填到嘴里,夸说:“真甜!霞霞,你和你妈真会做呀!”
李霞从屋里走出来,田志忠和东京正背着她送来的糜子要去推面。田志忠说:“霞霞,回去替我谢谢你大。有你送的这糜子,就把紧救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