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张宝瑞
|类型:都市·校园
|更新时间:2019-10-06 09:44
|本章字节:9590字
雨亭笑笑,目光又转到一人多高的树桩观音像,这尊观音形态逼真,她手持玉瓶,仪态万方,栩栩如生。
“这是我从普陀山请来,开过光的。”雪庵露出一副虔诚的模样。
“你信佛教?”
雪庵点点头,“我每年都要到普陀山拜佛,在那海天佛国中,梵乐悠扬,草木苍翠,木鱼声声,我很陶醉……”
雪庵甜甜地笑着,打开茶具,开始泡茶。一股浓浓的茶香弥漫开来。
“这是大红泡茶,喝后洗涤灵魂。”她笑的时候神采飞扬,两只笑涡更深了。
她赤着雪白的小脚丫来到cd机前,挑选了一个cd盘,轻轻地放了进去。
是约翰·斯特劳斯的乐曲。
乐曲给这间小木屋注入欢乐的旋律,一颗颗音符敲着雪白的墙壁,轻轻地弹了回来,融化成轻柔的旋转音波。
雨亭注意到在一个木橱里有一个佛头骨像。
雪庵见他对佛头产生了兴趣,从木架上下来,打开木橱,拿出那个佛头,佛头仿佛是一个大核桃,由两个半核组成。雪庵打开,一半是菩萨像,另一个是双喜佛。
“这个设计的很有意味。”
雨亭看到木橱内还摆着各种瓷像、铜像、木雕、彩雕、树雕、有醉酒的李白、打鬼的钟馗、一苇渡江的达摩、刮骨疗毒的关羽、春江花月夜的琵琶女、醉蕉的怀素……
“你这里真成了名流的大千世界。”雨亭叹道。
两侧一间屋内摆满了雪庵的剧照,有婷婷玉立的女大学生、楚楚动人的傣族姑娘、手弹琵琶的古典佳人、秀色可餐的日本艺妓、威风凛凛的女八路……
“你演过多少部影视作品?”雨亭环视一下墙壁上的剧照,坐到木雕椅上。
“有30多部吧,实在是演烦了,演倦了。我最欣赏的还是这一幅照片……”雪庵指着木桌上一个立像框;满天金黄色的秋色,落叶潇潇,流星溢利之中,雪庵坐在金黄色的落叶从中,乌黑的头发飘散着,一双赤脚伸入落叶和泥土之中,两只湛黑湛黑的大眼睛凝视着大地,仿佛在谛听着什么……
“我喜爱大自然,喜欢树木、树叶、大地、泥土……我喜欢独自一个人,静静地坐在草地上,看那飘潇的落叶,听那丝丝的雨声,闻那淳厚的泥土香气……有时候我听到这雨声风声,眼泪就不由自主地流了下来,我觉得我的整个生命是和大自然融合在一起的;我常常把赤裸的双脚伸进湿润的泥土里,感觉到一种生命的根深深地扎入大地的感觉……”
雨亭听着听着,不禁心旌荡漾,一字一句地细细咀嚼着内涵,他被眼前这个不同寻常的女子的奇思妙想震撼了。
他的心在颤抖。
雪庵的双眼“扑簌簌”流下两串晶莹的泪珠,闪烁着亮光。
“你是一个作家,是人类灵魂的工程师,我也不把你当外人,我甚至愿意在夜深人静时,跑入大森林,在湿漉漉的草丛中小解,听那淅淅沥沥的水声渗入清新的泥土之中……这时候,我真正感觉到我的生命属于广袤的大地,属于无边无际的大自然……”
雪庵的双颊又流下两串滚烫的泪珠……
“你的老公呢?”
“他是个好人,也是个演员,他的足迹遍及大江南北……”雪庵说这段话时,眼神里洋溢着坦率和直挚。
“我总觉得生活里缺少点什么……”雪庵轻轻地叹了一口气。
缺少点什么呢?雨亭静静地想。
两个人回到茶桌前。
雪庵说:“还是说说文化吧。”
雨亭说:“中国作家首先是在精神上要强大起来,作家是人民的儿子;作家在情感如何地热爱人民,如何地倾心于人民。作家们必须葆有这样一份理性:人民只有在作为批判对象和悲悯对象时,才能构成有利于作家成长和文学发展的精神资源。而且我们所应批判的对象不仅是作为统治阶级的赵太爷、鲁四老爷、丁举人、假洋鬼子等,也必须包括真正的底层人物阿q、祥林嫂等人。鲁迅之所以在中国作家中独具伟大并为文学的发展和民族的觉悟做出了杰出贡献,决不是因为他对人民的奉承,而是因为他对人民的饱浸痛苦和血泪的悲悯和批判。”
“鲁迅的深刻也就在这里。”雪庵赞同地点点,说下去:“一个痛苦的生命被封存在所罗门的瓶子里经受了过于漫长的黑暗、压抑、窒闷、***、期待、落空、自弃,一旦冲出瓶盖,获得新的境遇,难免表现出阴暗、冷酷、仇恨、凶残,嗜血成性的面目和晕眩、恐惧、虚无主义、强权主义、流氓逻辑等精神特征,以及孤傲、多疑、猜忌、卑怯、拒绝宽容、不屑谈判、逃避对话与合作、先下手为强等心理倾向。这是一个痛苦而又丑陋的生命,一个可怜而又可恶的生命。文学的对象是生命,作家在解读民族苦难和创作文学作品时,当然应该密切关注生命深处的律动。”
雨亭说:“尽管多年来人们一直呼唤大作家大作品的横空出世,可是一次又一次地使人失望。当作家们从体制的罗网中抽出身来,我们对文学及作家的精神品格和艺术天才的要求就会强烈起来。一些人将产生不了文学名著的原因归结为外部环境的压力,我认为是一种说词。俄罗斯文学的许多名著都是在压力和迫害下创造出来的,普希金、莱蒙托夫、契诃夫、车尔尼雪夫斯基、陀思妥耶夫斯基、屠格涅夫、托尔斯泰……相反地,我们有一些作家避居国外,哪里有什么压力?可是也没有产生出文学名著。”
雪庵呷了一口茶,“对人与人性的具有神圣意味的尊重和捍卫是俄罗斯文学独具光辉的精神特征。人性是俄罗斯思想的最高表现。正是这种精神资源赋予了俄罗斯文学一种伟大、深沉、悲悯、神经质的独特气质。”
“中国文化出身于吏治文化,而这种文化从诞生之日起就是宫廷权力的工具和奴婢,中国文化的这种出身赋予它一种永远无可摆脱的卑微、庸俗的气质和见君待君的心理倾向。影响最大的儒道法三家都有明显的君主本位主义色彩。孔子要君王施行仁政,其逻辑依据是如此才能得到天下的爱戴和归顺。老子要求君王无为而治,其依据是因此可以使江山永固。法家是赤裸裸地统民驭臣之说。这些学说始终脱不去权议策论的影子,这三家学说的构成的精神结构和思想传统使得后世文化和文化人一直在以势力为本的君王权威下抬不起头来。如屈原一类文人都是为权力体制的接纳而精神崩溃。而对这样的文化传统和精神资源,中国文学要想出现充满个性光辉的文学名著,有些困难。”
雪庵缓缓说道:“江山不幸诗人幸,这句话也许有一定道理。”
“有人说,知识分子是一个不切实际的阶级,这个阶级的人们整个地迷恋于理想,并准备为了这个理想去坐牢、服苦役以至被处死。”
雪庵意味深长地说:“当个人以其大光辉、大蔑视、大悲悯、大胆者屹立于世时,真正伟大的文学才能诞生,因为真正伟大的文学必须以这样伟大的个人作为支柱才能站立起来!”
雨亭笑着说:“我们此次相聚谈论文学,也可算是一次文化沙龙的聚会了。”
雪庵认真地说:“这当然算是文化沙龙聚会。”
雨亭拿起小茶壶给雪庵斟满茶水,悠悠地说:“五四时代,中国文人和传统产生了历史性的疏离,但是这种疏离却没有产生真正独立的现代意义上的新知识分子,反而形成一种半生不熟的东西。瞿秋白在《多余的话》中说,中国文人是中国中世纪的遗产,一份很坏的遗产。文人有许多没有自信力,颓废,脆弱,见解容易动摇,总希望有一个依靠。因此,优柔寡断。随波逐流,是这种文人必然的性格。怯懦是中国现代文人致命的性格特征,而戏子则是他们最本质的身份标识。如果说毛泽东是20世纪对知识份子看得最透彻的伟人,那么瞿秋白则是20世纪知识分子自我分析最深刻的大无畏的勇者。”
雪庵说:“一些聪明的知识分子说,他不是当代英雄,而是路碑一样的落伍者。甘愿居于卑微,并不求做人上人,不怕下跪,不用去费力倾轧排挤,也不用在各种场合察言观色,变化脸孔,装模作样,可以保留天真,顺其自然。潜心去做自己的事情。”
雨亭说:一个人的精神高度和生活质量,并不一定与生活际遇的坎坷程度成正比;如果这种人生际遇不能化为一种深刻的精神体验,那并不值得特别去骄傲。随着个人命运的改善,我们很快又会回复到那种自以为能洞察一切、把握一切的心绪中去。雪庵,有一首歌的歌词这样写道:
那天是你用一块红布
蒙住我双眼也蒙住了天
你问我看见了什么
我说我看到了幸福
这个感觉真让我舒服
它让我忘掉我没地儿住
你问我还要去何方
我说我要上你的路
看不见你也看不见路
我的手也被你攥住
你问我在想什么
我说我要你做主
我感觉你不是铁
却像铁一样强和烈
我感觉你身上有血
因为你的手热乎乎
我感觉这不是荒野
却看不见这土地已经干裂
我感觉我要喝点水
可你用吻将我嘴堵住
我不能走我也不能哭
因为我的身体已经平枯
我要永远这样陪伴着你
因为我最知道你的痛苦……
雪庵被这首歌的情绪感染着,用双手托着粉红色的下巴,静静地沉思着,一忽儿,她找来一支粗大的红蜡烛,点燃了,放在茶桌上,接着迅速灭了台灯。
金黄色的火苗跳跃着,闪动着,巨大的投影映射在石墙上,空气里流动着淡淡的烛香,温温的,热热的。
雪庵一双明眸注视着聚亮点,轻轻地吟起一首诗:
我弓起了脊背
自以为找到表达真理的
唯一方式,如同
烘烤着的鱼梦见海洋
万岁!我只他妈喊了一声
胡子就长出来
纠缠着,像无数个世纪……
雪庵清泪淌落,扑簌簌的,印嵌在洁白的茶具上。
雨亭感慨地说:“所有的诗,都沾满了灰尘,最伟大的只有酒,酒带给人欢乐,诗歌却使我们痛苦!有酒吗?”
雪庵指了指靠近厨房的一间屋子,雨亭走了进去,原来是雪庵的卧房,迎面壁上是雪庵巨大的裸像,与飘潇的红叶,蔚蓝的天空,洁白的云朵,碧绿的草地融为一体;雪庵卧于大地之上,憧憬着树木、天空、整个是一面墙的摄影作品。
雨亭惊呆了。
宽大的双人床上有两床被褥,松散着,一床被上堆着一只硕大的松软枕头。地上是绿叶状的地毯。屋角有一酒柜,柜内各类酒琳琅满目。
雨亭取出一瓶威士忌酒,走出卧房,把酒瓶放到茶桌上,又找来两只高脚杯,打开酒瓶把两只酒杯斟满。雨亭见柜上有个大果盘,盘内放着芦柑、苹果、猕猴桃、草莓等水果,他拿过两个芦柑。
“再拿几颗草莓来,我最喜欢草莓。”雪庵说。
雨亭又拿过几只红透了的草莓,放到雪庵面前。
“你走进我的卧房,我都没有秘密了。”雪庵凄楚地笑着,掠了掠头发。
“我还没有走进你的心房。”雨亭说。
“你永远也进不来……”雪庵说这句话时,脸上泛起羞涩的红晕,但只一闪就逝去了。
雨亭笑着说:“这不会是佛门吧?”
“说不定……”雪庵“噗哧”一声,露出几颗石榴蕊般的牙。
“那我就当和尚,僧推月下门。”
“和尚是不准随便进尼姑庵的。”雪庵又笑了,笑声像系在骆驼上的风铃声。
电话铃声响了。
风铃声息了。
雪庵嘘住了雨亭。
“铃,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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