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张宝瑞
|类型:都市·校园
|更新时间:2019-10-06 09:44
|本章字节:13494字
洪强回来时,穗子举着一个猪蹄都快睡着了。
牧牧催促道:“接着讲,后来呢?”
洪强朝服务员喊道:“再来一瓶酸枣汁!”
“我也来一瓶”。穗子也叫起来。
牧牧道:“我还以为你已进入梦乡了呢!”
穗子道:“我这是休息片刻,养精蓄锐!”
洪强沮丧地说:“后来,我失恋了……”
“莫名其妙,没见过面。”穗子昂起头。
“电话姻,婚外恋,电话情。”牧牧一本正经地说。
“我昏昏沉沉,恍恍惚惚,有时一觉睡到中午,电视也懒得看;看到电话就心酸,看到手机就发抖。又过了一个月,我实在忍不住了,于是又一次战战兢兢地拨通了她的电话。这一次,她的态度非常平和,关心地问我的生活近况以及生意场上的兴衰。我如实回答,最后她问:女人的容貌是那么重要吗?我回答,真善美,真诚、聪慧、才是真正意义上的美,我想,她一定是一个丑姑娘,恐怕不是一般的丑陋,弄不好还有生理缺陷。”
“我敢保证,她一定不是漂亮女孩,要不就是瘦得像搓板,黑得像木炭,硬得像捧槌。胖得像小猪,壮得像小牛。”穗子说。
“我想,她个子一定很矮,不到一米六,因为她尽长心眼。”牧牧肯定地说。
“我决心去见她,我要送她一辆桑塔纳轿车,做为见面礼。那一天,我开着白色桑塔纳轿车,一路北上,到了河北邯郸地界,有一个叫黄梁的地方,我实在太累了,于是把车停在一边,自己躲到树丛里睡着了。一觉醒来,喔,车没了,再一找,车掉到山岗下边去了。等我坐火车赶到北京,赶到东城,走进一个安静的小四合院,我见到她,一下子愣了。想不到她长得如此漂亮,就像画家白伯骅画的仕女画,那幅荷塘月色之中操桨徐行于荷花丛中的仕女。原来她曾获北京选美十佳之一的桂冠。她毕业于北师大,出身书香门第,父母双亡,姐姐与一个美国富翁结婚,在夏威夷定居。”
“可是为什么她不愿说容貌呢?”穗子问。
“她一定有过深刻的创伤!”牧牧说。
洪强点点头,“牧牧说对了,孔小姐上大学时与一个男同学结下良缘,那个男同学一表人才,却是风流公子,以至染上吸毒、嫖妓的恶习。孔小姐对他百般爱护,几乎当成了珍藏的文物、字画,可是仍然满足不了对方的欲望。以后,孔小姐的男友竟然发展到携妓同居;孔小姐伤心和愤怒之余,轰走了那个风流倜傥的家伙。”
孔小姐对洪强说:“他是个美男子,论长相胜你十倍,但是却是个草囊饭袋;割去这个毒瘤,自己也受到很大的伤害。女人对和她初次性经验的男人挥洒不去。根本原因在于,女人在第一次被男人征服时,和男人之间就有心理上的隶属关系,她始终难以脱开征服者的无形的掌握。毕竟我们是青梅竹马,是中学和大学的同学,毕竟有过那么一段惊心动魄的日子……”
洪强清楚地看到,孔丽在说这番话后,淌下了几滴辛酸的眼泪。
以后,孔丽跟随洪强到了深圳,辞去了那家杂志的编辑工作,跟洪强当办公室主任,以后又跟他去美国办公司。
孔丽跟洪强在美国的三年间,两个人几乎形影不离。孔丽担任公司的办公室主任兼财务,晚上两个人同居于一个漂亮的小公寓里。每逢周未,洪强或开车和孔丽到风景区度假,或与孔丽双双出入于当地的沙龙聚会。美国人的沙龙聚会非常简单,一堆酒瓶,每个人拿着一个高脚杯,自由地交谈。跳舞也十分文雅,男女间保持一种距离,或许距离能产生美。不像中国内地的某些家庭舞会,跳舞时男人往往把女人搂得透不过气来。洪强开玩笑地说,就像牧牧跳舞时,先把胳脯一锁女孩脖颈,然后不免有一些小动作。
牧牧听了,脸红得像熟透了的西红柿,他说:“洪哥,你这个人就喜欢夸张,能把鸡蛋说成驼鸟蛋,把针说成是棒槌。”
穗子见牧牧认真,也说:“牧牧是怜香惜玉的人,哪里舍得用那儿大的力气,洪强,你快接着说。”
洪强人絮絮不休地说下去……
孔丽喜欢大自然,喜欢民俗;她喜欢洪强开车兜风。在洛杉矶,华人较多,他们结交了不少朋友。可是孔丽不喜欢西餐,她觉得西餐太简单,拿几片生菜叶,一个西红柿切成圆片,一泼调料,就是一个菜;牛排也太简单,她喜欢吃洪强熬的玉米面粥,吃家乡的八宝菜,特别是北京六必居的酱菜。这年头,有钱什么都能买到,唐人街就有玉米面,也有八宝菜,还有洪强最喜欢吃的刀削面。每次洪强开车逛唐人街,都拎回一小口袋金灿灿黄瑟瑟的玉米面。孔丽一见这玉米面就激动,甚至流泪。
“这是黄土地上的果实啊!”她激动又兴奋,恨不得把脑袋扎进玉米堆里。
洪强熬玉米面粥有一套程序,这是他在陕北插队时学会的看家本领。玉米粥熬得恰到好处,又稠又粘,香喷喷的,一屋子都弥漫着玉米面的香气。
吃饭时,孔丽小心翼翼地打开酱菜瓶,用象牙筷小心地夹出几片酱菜,有花生仁、杏仁、五星形状的酱菜、酱黄瓜。孔丽端起粥碗,滋滋有味地喝着,目光朦胧,遐思缕缕……
洪强喜欢看她这副神态,他想:她哪里是怀恋八宝菜、玉米粥、她想家了。
可是哪个游子不想家呢?
洪强在中国内地做生意,屡屡得手,可是来美国后,在生意上一直晦气。不仅没有赚到钱,反而贴进去不少钱。他非常气恼。他想,经科学鉴定,世界人类智高排列,犹太人为一,德国人为二,中国人为三。中国历史上涌现那么多的政治家,思想家、文学家、科学家、军事家、名家如云,学者似斗,政治家诸如管仲、汉武帝、唐太宗、宋太祖、朱元璋、康熙……更有那成吉思汗,南征北战,力战东欧诸国,一把火烧了莫斯科,几乎统一全世界。思想家诸如孔子、孟子、老子、庄子、朱子、墨子……一个个如满天星斗,儒家思想统治了中国几千年,就是一个小小的雷锋,美国西点军校也不得不顶礼膜拜。文学家诸如屈原、李白、杜甫、关汉卿、曹雪芹……一个个都够拿诺贝尔文学奖的;只怕诺贝尔基金会没那么多钱授奖。李白要是能活到今天,美国总统克林顿也得乖乖地给他脱靴子。关汉卿一部(窦娥冤),能哭死俄罗斯的普京,不比莎士比亚逊色。科学家诸如张衡、祖冲之、华升、沈括……也是顶呱呱。中国的四大发明,造纸、印刷术、火药、指南针。如果没有中国人发明造纸,哪里有如今‘读书破万卷,下笔如有神’?如果没有中国人发明火药,哪见有今天的原子弹,氢弹?
每逢洪强的洋洋万言到这里时,孔丽就刺他一下:“你还说火药呢!中国人发明了火药,却用来做鞭炮,过年图个吉祥;西方人把火药抓到手,造枪造大炮,轰开了多少国家的国门。中国人发明了指南针,有人用于赌博,西方人把指南针用于船海,去扩充更大的领域。”
洪强默不作声了。
许久,他才喝了一杯咖啡,喃喃地说:“这大概就是中国人的悲衷。我倒不赞成中国人造枪炮侵略别的国家,可是可以用它来保卫国家啊!”
洪强眼睛转了几转,说道:“我想起来了,美国是个杂交国家,杂交人聪明啊!地域越远的人,血缘越远的人,生儿育女,又漂亮又聪明。”
孔丽笑道:“你可找到源头了。”
这天晚上,孔丽的兴致特别好,她依偎在洪强怀里,羞涩地说:“我们要个小宝宝吧!”
洪强一听,唬了一跑,急忙问道:“怎么?有了?”
孔丽俏皮地一推他,说:“去你的,没征得你的同意,我敢要吗?”
洪强吻了她的臂膀,“如果有了,这是重婚罪。”
孔丽的眼睛动了几动,几颗晶莹的泪珠滚了下来。她把头埋在枕头里,整个身体剧烈地颤抖着。
洪强一时不知所措,他爱怜地望着她。看着她雪白的弧线一起一伏,就像一只白鸟有节奏地起伏着。
洪强没有勇气离婚。
洪强的妻子也是北京插队知青。他们一起到陕北高原插队。他的妻子虹是一个工人的女儿。他和虹是同班同学,洪强出身贫农,虹出身工人,都是“红五类”,他们一起参加了红卫兵,同一天戴上了红袖章。虹特意借了一套洗得褪了色的军装穿上,对着镜子左照右照。洪强却不以为然。他就是觉得戴上红袖章,左邻右舍对他另眼相待了。特别是那些家庭出身不好的邻居,平时不怎么理他,如今对他点头哈腰的。
“强哥回来了”,东屋的一个老头,据说是个逃亡地主,以前见他总是翻白眼,如今见他恭恭敬敬的。
“强子回来了”。西屋一个大婶,据说解放前是一个国民党军官的姨太太,临解放时逃到台湾去了,撇下了她们母女俩。那小女孩长得挺水灵,跟花骨朵似的。
“强子,这几天革命太忙了,衣服都没时间洗,快把脏衣服脱下来,让我女儿洗一洗。”
洪强迟疑了一会儿。
虹正好与他同行,见到这般情景,瞪他一眼,说“不要中了资产阶级的糖衣炮弹,要自觉抵制资产阶级思想的侵袭!”
洪强退了几步。
那母女俩进屋去了。
洪强刚进家门,虹就说:“把衣服脱下来,我来给你洗。同志,要立场坚定,树欲静而风不止,牛鬼蛇神还会卷土重来。”
洪强憨笑着说:“咱们是一个战壕的。”
虹爽快地说:“当然,不是自家人,不进自家门。”
班上有一个出身富农的男同学,这小子不知是精神压力太大太紧张的缘故,还是什么原因,在一次“天天读”之后,一个人唱起了歌:
“毛主席的光辉像太阳,照得腚沟里头热呼呼……”唱完自觉失言,双膝跪地,叩头不止。
“好你个狗崽子,竟敢恶毒攻击我们心中最红最红的红太阳!”虹一个箭步上前,抡起了皮带。
几个红卫兵也抡起皮带,皮带声“噼啪”响成一片。
“唉哟,饶了我吧!”那个同学双手捂头,直往桌下钻。
幸亏学校的革委会主任闻讯赶来,带走了那个同学,此时他已遍体鳞伤。
后来这个同学在八十年代飘扬过海到了美国,接管了他叔叔的大批遗产,成为亿万富翁,是洪强他们班最富有者。
“你刚才怎么不上手?”虹问洪强。
“有那么多人呢。”
洪强吱嚅着说。
“阶级立场有问题!”
虹瞪了他一眼,扬长而去。
洪强望着她那带血的皮带,怔怔地说不出话来。
这天晚上,虹约洪强在故宫筒子河边见面。
“你阶级立场不坚定的根源找到了。”
虹冷冷地说。
“怎么?”
洪强怔怔地望着她。
“有人翻了你的档案,你的家庭出身不是贫农,是贫民,是城市贫民。”
虹的声音像洪钟,震耳欲聋。
“你欺骗组织,欺骗党!”
“贫农跟贫民差不多。”
洪强小声地辩解。
“什么差不多?一个是无产阶级,一个是流氓无产者。”
虹激动地说。
“贫农是半无产阶级。”
“学校红卫兵委员会决定取消你的红卫兵资格。”
虹的胸脯一颤一颤的。
“那咱们就不是一个战壕里的了?”
洪强摘下了红卫兵袖章。
“可是我喜欢你……”
虹扭过脸去,肩膀抖得更厉害了。
洪强摊开双手说:“我家几辈子都穷,爸爸是车夫,就是‘骆驼祥子’,妈妈是一个妓女。姥爷得了重病,欠了地主一屁股债,妈妈为了还债,被人家卖到北京的妓院。有一次,爸爸出车,正赶上妈妈坐他的车;路上遇到两个美国鬼子,那两个美国鬼子喝得烂醉,他们拦住了爸爸的洋车,当众调戏妈妈,要当众侮辱妈妈。爸爸冲上前,把那两个美国鬼子打得落花流水。爸爸妈妈就这样认识了,以后他们躲到乡下亲戚家里,直到北平解放……”
虹依偎着洪强,喃喃地说:“还真有故事。”
虹轻轻弹去洪强衣服上的灰尘,说:“事到如今,怎么办呢?现在毛主席号召知识青年上山下乡,毛主席他老人家说,农村是一个广阔的天地,到那里是可以大有作为的。咱们一起上山下乡吧?”
洪强问:“你爸爸同意吗?”
虹回答:“我爸爸说,咱工人阶级最听党的话,毛主席的话一句顶一万句,毛主席他老人家让你们下乡,你们就下乡,打起背包就出发。叫你们上刀山下火海,你们就不能闭眼。”
“可是到那儿去呢?”
“延安,革命圣地。”
虹望着波水鳞鳞的护城河。
紫禁城角楼像一个巨大的怪物,倒映在河里,像一个虚幻的梦……
洪强和虹像无数有志青年一样,来到了陕北高原。
汽车在望不到边际的高原上奔驰,扑入视野的是黄绿交错的一条大毡子。黄的是土,末开垦的荒地。几十万年前由伟大的自然力造就的产物。
山,多数是秃顶的,层层的梯田将秃顶装扮成稀稀落落的癞头。特别是那些头顶红樱的高梁,就像受检阅的士兵,整整齐齐,排成一个个队列。
这时,忽然从山脊生出几支牛角,紧接着几只牛出现了,背着犁的人们也出现了,他们姗姗而下,在蓝的天、黑的山、银色的月光、黄色的地的背景下,成就了一幅幅剪影。这几位晚归的农人,把他们粗朴的歌声,留在了黄土高坡。
虹紧靠着洪强,从车窗里欣赏周围的风景。
公路两旁的山岭,还笼罩着初秋的薄雾,灰蒙蒙、湿漉漉的。余阳把裸露出来的山崖,染成赤色。汽车沿着公路,绕着山回旋;有时又循一面环山,一面下临大河的公路疾驰。一会儿,河水不见了,公路开始向上盘旋,绕过一座山头,又是一个山坳,接着前面就出现了悬崖峭壁。汽车吃力地爬过最高点,然后绕过一座山头,开始轻轻地向下滑行,飞速地绕山旋转,下临山底。
前面出现一个村庄,炊烟袅袅升腾。
“啊,贫下中农!”
虹激动地大叫,直起身子。
洪强向前望去,窗外闪过戴着羊、“吧哒吧哒”吸着烟袋的陕北老汉,呆呆地憨憨地笑着的乡下小姑娘,满脸树皮色的大娘……
革命圣地哟,你们优秀的儿女来了!
洪强露出了笑容。
虹激动得全身颤抖,喉头噎住了,潮潮的,张大了嘴巴,竟说不出一句话来了。
时间过得真快,陕北高原的雪,白白的,皎皎的,千里冰封,万里雪飘,飘了三年,洪强虽和虹也在高原上落户三年。从北京城里的大杂院小胡同搬到高原的窑洞,从木板床到土炕,从吃烤白薯到啃老玉米,城里的姑娘变成了村姑,胡同里小伙儿变成了陕北娃。
虹心灵手巧,再加上她对贫下中农深厚的感情,她学农活儿很快,刨地、撒苗、除草、收割、喂猪、放羊,样样都行,还跟大娘大婶们学会了剪窗纸,一张红纸,一把剪刀,三下两下,就变成一对花联。三年下来,她在脸上留下了紫红的印记,这是高原的风吹的,日晒的。再有就是两手长满了厚厚的黄黄的茧子,糙得能扎人。使虹感到不方便的就是洗澡困难,高原多年缺水,挑水要到几里外的地方,虹在城里时每天洗一个澡,冬天也不例外。每天都要洗衣服,一天不洗,身上就痒痒。在这高原上的小乡村,一个礼拜下来洗一次就不错了。河沟里干涸见底,堆满了鹅卵石。再就是没有电,就靠点油灯,天一擦黑,黑漆漆的,什么也干不了,虹爱读书,这样一来难以满足爱好。
洪强起初还有热情,时间一长,每天都是村里村外,田头炕头,渐渐地觉得有些乏味。他喜欢热闹,每当歇工,他的周围总聚集着一群乡亲,听他讲故事,讲完了包公,再讲狄公,讲完了海公,再讲刘公,他是个故事篓子,肚子里装着讲不完的故事,乡亲们说,他的故事就像山岗上的石头,永远凿不完。
洪强喜欢吹笛,他的笛声委婉悠扬,能传十几里,羊群听了都聚精会神。可是知音的只有虹。
虹能听懂他的笛音,知道他的喜怒衰乐,明白他的憧憬和目标。
每当洪强的笛声响起,原野上飘来一阵阵清凉的风,虹就会心地笑了。
虹长得端庄,虽不算漂亮,但有几分秀气,村长的儿子和村里的几个男知青,都追求她,但都被她拒绝了。
她觉得,她是属于洪强的人。
洪强的慰藉也是虹,他喜欢虹的个性,她的坦率、执着,甚至某些偏执。他喜欢拨弄她头上的两个小刷子。喜欢着她白皙玲珑的小脚,穿着白色塑料凉鞋,没有穿袜子,那优美的曲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