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张宝瑞
|类型:都市·校园
|更新时间:2019-10-06 09:44
|本章字节:13686字
春天悄悄地来到人间,绿瑟瑟的树林在飘动,沟渠里,败叶在腐烂,黄色的、紫色的、粉红色的野花在潮湿的草丛中开始探头出来。整个原野上,从乡村的院落里,从渗透了水分的耕地里,从高高的山脊上,到处可以闻到一种潮湿的发酵似的气息。无数嫩绿的幼芽从褐色的泥土里钻出来,在融融的阳光下闪闪发亮。田野里灌溉的潺潺的流水声,就像是一曲发出悠扬的音乐。一条蜿蜒的小河,奋力挣脱开它的一切束缚,水草、泥石、横木,永无休止,不知疲倦地向前奔流着。野雁在盎盎地鸣叫,啄木鸟在笃笃笃地敲,弯腿的小山羊在曲曲地嚼,银灰色的马在山坡上徘徊,河旁洗衣农妇快活的交谈,车夫赶大车的吆喝声,都给这清新单调的乡村田野增加了兴致。
雨亭坐在雪庵驾驶的桑塔纳轿车里,一阵阵涌起莫明其妙的激动。
人生真是奇妙,前几天还围坐在平安充溢着战地气息的客厅里高谈阔论,如今却坐在雪庵的车里沉浸在齐鲁大地的翠色里。
雪庵开车很认真,说话时,两只眼睛还紧紧盯着前方。两个人从北京一路南下济南,又往东开向平原,饱览了乡村的秀色。
雪庵从内心里喜欢大自然,向往真实的东西。如今离自己的家乡越来越近了,心里有说不出的高兴。
今天天蒙蒙亮,雪庵和雨亭就从济南出发了,雾气一团团翻卷着,朦朦胧胧,看不真切;雪庵小心翼翼地开着车,雨亭十分紧张,仔细搜寻着前方。
骄车驶过一片村庄,雪庵感到被软绵绵的东西绊了一下,她叫声不好,立即刹车,打开车门,俯身探视。
雨亭也打开车门,下了车,他往前望去,惊呆了;只见在雾云重重之中,浅黄色的路面上,狼藉着一片银灰色的野鸽子,个个心情沉重地凝望着,谛听着,许久不肯离开。
雪庵凄楚楚地用双手从车底捧出一只血淋淋的尸体。
这是一只洁白的野鸽子,头顶有一小缕黑色的毛,洁白如雪的野鸽子,头顶有一缕黑色的毛,洁白如雪的肚皮上溢满了鲜血,殷红殷红的,鲜血“滴滴答答”流了下来,落到雪庵深蓝色的披带裙上,落到坚实的黄色的土地上。
“它死了,一个小生灵离开了这个世界。”雪庵悲哀地说。
雨亭见到这般情景,也感到戚楚,一只野鸽,它毕竟是小生灵啊!
“这是命运的安排,天降大雾,送走飞翔的生命。”雨亭劝慰道,扶起了雪庵。
雪庵颤颤巍巍地双手捧着小鸽子,来到路旁,捡走一块尖利的石头,挖了一个小坑。她又找来一丛小草铺在坑底。
“这便是它的墓穴。”雪庵说完,把小鸽子平稳地放入坑内,又找来一捧野花,紫色的,黄色的、粉红色的、白色的,纷纷扬扬洒了一坑,然后堆起一个小土丘。
“雪庵,你看。”雨亭指着她的身后。
雪庵回头一看,怔住了。只见那片小野鸽,齐唰唰地转到这边,个个昂着头,圆睁着眼睛,一眨不眨,褐红色的双爪站立于地,一副庄严的样子。
雪庵见了,更加感动,可是双膝跪地,在那小土丘上磕了三个头。
雪庵一回头,那片小野鸽不见了,浅黄色的土路上,一片浅浅的爪痕。
“奇了,真是奇了。”雪庵暗暗叫道,走到轿车旁边,最后看了一眼小土丘,然后依恋不舍地上了轿车。
雨亭也上了轿车。
雪庵踩了油门,轿车原地不动。
她下了轿车,走到后面,只见车尾被撞,水箱漏了,水洒了一地。
“雨亭,糟糕,车被撞了,走不成了。”雪庵沮丧地说。
雨亭听了,慌忙走出轿车,跑到后面一看,果然如此。
雨亭想起来了,在他们为小鸽子入葬的时候,有一辆运煤的大卡车路过,可能就是被这个庞然大物撞的。
“怎么办?这荒天野地的,前不着村,后不着店。”雪庵焦急地望着后面,茫茫大雾,没有车的影子。
“用手机打电话。”雨亭说。
“你真是聪明过度了,哪里有汽车修理部的电话,这水箱需要电焊。你这个书呆子,大社长,又有什么用?”雪庵气鼓鼓地一屁股坐到路旁的一个土墩上。
雨亭说:“天无绝人之路,说不定会有个车来,把这辆车拖走。”
雨亭睁大了眼睛朝前后张望着。
一个小时过去了,没有一辆车通过。
雪庵感觉有点冷,从车里拿出一件夹克衫披上。
雨亭从车后背箱里拿出两瓶汽水,一瓶递给雪庵。
雪庵说:“我不喝这个,我喝纯净水。”雨亭又从车后背箱里摸出一瓶纯净水,后背箱里放满了面包、罐头、饮料、矿泉水,还有雨具、塑料布、卫生纸等。
雪庵接过纯净水,拧开塑料盖,“咕嘟嘟”一仰而尽。
雨亭喝着北冰洋汽水,他太爱喝北冰洋汽水了。记得小时候,正赶上三年粮食困难时期,有几次早餐是小高桩柿子,他毅然决然选择了北冰洋汽水。炎炎之夏,胡同里有吆喝卖西红柿的小贩,小雨亭用两瓶北冰洋汽水换了一小筐西红柿。他觉得那时的西红柿很便宜,现在怎么这么贵,当然实话实说,烂西红柿占了一半。北冰洋汽水在一段时期内销声匿迹了,直到前些年又冒出来。他兴冲冲地买了一瓶,拧开瓶盖,一喝,味道不对,原来是假冒伪劣产品。在一段时期内,假的不少,有人戏称,就是敌敌畏也是假的。一个姑娘失恋了,买了一瓶敌敌畏,一狠心喝了,奇迹般地活了下来,她天真地认为,天不灭我!于是不想死了。打假后,北冰洋汽水货真价实,那甜丝丝,凉嗖嗖,香喷喷的味道又“复僻”了。临行前,雨亭买了一箱放进轿车后背箱里。
“雨亭,有车来了。”雪庵叫道。
雨亭也听到了汽车喇叭声,他奋不顾身跑上去,只见一辆奥迪小轿车飞驰而来。
“停下,停下!”雨亭叫道。
奥迪轿车飞也似开过来,车内有人嘟囔着:“找棺材板钱呀!”
雨亭听见了,跳起脚骂道:“你他妈才找棺材板钱呢!”
雪庵听了,咯咯笑道:“现在都兴火化了,谁还埋棺材。”
雨亭也笑道:“那你刚才还挖个坑……”
雪庵听了,又不言语了。
雪庵站了起来,对雨亭说:“可能是人家见你是男的,不理睬,我站到路中央拦一拦,试试。”
雨亭闪到一边,雪庵来到马路中央,前后环顾。
天下起霏霏细雨,小雨丝丝,渗入松软的泥土,渗入泛青的潮湿的庄稼地,渗入饮烟袅袅的农舍。
这是地道的春雨,清新,滋润。
小雨丝丝,飘落在雪庵的头上、肩上,滑落下来,飘洒开来,浸湿了她褐色的夹克衫,浸湿了她深蓝色的背带裤。
雨亭从后背箱里找出一把花伞,悄然来到雪庵的身后,撑开了花伞,苍黄的底衬,一朵飘飘欲飞的大红蝴蝶。
雨亭闻到了花的芳香,好像是从雪庵的身上散发出来的,丝丝的雨,白白的雾,诱发了她身体的芬芳,在风中飘散着,在雨中潇洒着。
雨亭有些甜醉,有些朦胧,他朦胧着双眼,小心地撑着花伞,拼命地吸吮着……
又一辆黄河牌大卡车飞驰而来。
“师傅,我的车坏了,帮帮忙……”雪庵的声音像乡间的风铃声。
卡车内的师傅瞟了她一眼,又望了望雨亭,把烟屁一吐,开走了。
雪庵回头发现了雨亭,叫道:“你怎么又来了?”
雨亭像做错事的孩子一样,撑着花伞,慢慢地退身,退到轿车旁,隐到轿车后面。
又过了有一袋烟的功夫。
雨亭听到拖拉机的声音。紧接着一个老农民驾驶着拖拉机来了,拖拉机上坐满了男男女女。
“姑娘,雨天站着可别冻着,饿了吧?”老农民把一个贴饼子塞到雪庵的手里。
雪庵问:“老伯伯,前面有汽车修理部吗?”
老农民回答:“有,有,大概有60多里路吧。”
拖拉机开走了,一股浓烈的柴油味飘荡在空间。
天黑了,像一面黑色的大网罩了下来,夕阳灿烂的景色消逝了,春黛色的山峰也消逝了,路面上变得安静了,只在蟋蟀在草丛里不厌其烦地叫着。
潮湿更重了,雪庵躲进了轿车,打开了轿车内的顶灯,橘黄色的光晕泻在她无奈的脸上。
雨亭从车后背箱内取出面包、牛肉罐头和香蕉和雪庵一块吃。
雪庵勉强吃了一瓣香蕉。
雨亭打开牛肉罐头,用勺子挖了一块熟牛肉递给雪庵。
雪庵说:“我已多年不吃肉,平时就吃一些新鲜青菜。”
雨亭说;“那我到附近庄稼地里拔一点青菜给你吃。”
雨亭说着,打开车门,滑下车,摸进附近的庄稼地。
月亮在青色的氛围中悄悄地升起来了,晚间的雾,轻轻地流动,升到树梢,像纱一样,似云、似烟、似一股淡淡的气流。
月亮穿过云雾,把透明的光辉洒在大地上,一切像用银子铺的,在有秋水的地洼上,又映出了闪动的月亮的影子。
雨亭在地里深一脚浅一脚地走着。珍珠式的露珠,从白杨的肥大而嫩绿的叶子上,从爬在老槐树上重重下垂的淡紫色的藤蔓穗上,悄悄地降落下来。
雨亭终于摸到了一片萝卜地,挖出一颗水灵灵的大萝卜。然后捧在怀里,又深一脚浅一脚地摸回了轿车。
雪庵见到这么一个圆呼呼的大水萝卜,喜出望外。
“肯定是心里美。”雨亭说着,用水果刀削开了萝卜。
果然是一个心里美大萝卜,淡紫色的萝卜心,夹杂着浅白的条纹。雨亭削开一瓣萝卜,递给雪庵。
雪庵滋滋有味地嚼着,声音细微,嚼得很小心,好像在品味一件美丽的小巧的瓷器。
雨亭心里也很快活,在这温馨的春夜,与雪庵同栖于乡间马路的轿车内,真是别有味道。
雪庵吃完萝卜,用手帕拭了拭嘴,微笑着对雨亭说:“我去方便一下,你可不许偷看。”
雨亭笑着说:“我是解剖人生的,什么东西没见过。”
雪庵从手包里夹出一张湿巾,然后打开车门,滑下轿车,来到右侧的土沟里,悄无声息地蹲下来……
雨亭听到一阵淅淅沥沥的水声,他的心有点颤抖,心跳加快,一股热血涌了上来。
雪庵站了起来,雨亭看到一团白乎乎的东西一闪即逝……
雪庵钻进了轿车,心情开朗许多,话也多了起来。
雨亭说:“想当年在工厂时搞野营拉拣,队伍开到四海县山沟里,团长一声令下,男左女右,黑漆漆的夜里,响起一片雨声,还夹着一阵阵雷声。”
雪庵眉毛一扬,说道:“我看你写的《西遁风云录》的中,慈禧西逃到河北一片庄稼地,要方便了,贵妃和宫女们围成一圈,慈禧围在中央,手纸是一片玉米叶子……人就是这样,顺其自然,随遇而安。我觉得,让人体的自然之泉,倾泻到广袤的土地里,滋润了大地,又养育了五谷杂粮;五谷杂粮又养育了无数的人,循环往复,以至无穷,从低级向高级,不断递进,多么有趣!就像人赤条条而来,赤条条而去,任其自然……”
雪庵说着说着,不由自主地打开了轿车内的音乐。
是贝多芬的《命运交响曲》,乐曲忽而激越,忽而沉缓,在这寂静的原野上回荡着。
雨亭嚼着萝卜,忘情地欣赏着这乐曲;他的生命仿佛融进了这乐曲中,仿佛来到了奥地利那青翠色的田野,看到了尖角的木屋,金子一般的小河;看到了牧羊女挥动着鞭子,在白絮一般的羊群中穿行。天,湛蓝湛蓝;云,自由自在。远处,偶尔传来一声声望乡的牧笛声……
雨亭竟把萝卜皮和萝卡根都吞进腹中。
雪庵扑哧一声笑了,说道:“你的魂被谁勾走了?”
雨亭的思绪回到现实之中。
雪庵说;“如果女人是一只船,她希望男人是一个纤夫,拉得慢和快其次。她看重的是男人为自己流汗卖力气的样子。另外,她更希望有尽可能多的船,看到她的男人为了她而身体竭力前躬的神情和造型。”
雨亭笑道:“就像《纤夫的爱》中的于文华和那个小伙子。如果男人只是一只船,总是把事业这张帆高高挂起,而使这只船快速前进的,常常是隐身于船后的螺旋桨——女人。”
雪庵道:“我看你总是生机勃勃,对未来充满了希望,你就是在憧憬中生活的男人。希望是什么?是可怕的妓女,无论谁,她都一样拥抱。等到你牺牲了无价之宝,她就将你丢掉!”
雨亭关掉了轿车车厢里的灯,他悠悠地说:“希望是一种要付出代价的奢侈品,只要用智慧和劳动才能将希望变成现实。只要存在着希望,生活就有动力。生活上处境困厄的时候,事业上遭受挫折的时候,被敌人围攻和被朋友出卖和抛弃的时候,只要希望之火不灭,就能找到出路,走出困境。我认为,男人生命的最强烈的光芒,不是来源于他大获成功的时候,而是来自于他濒临绝境仍然凛然坚持的那一瞬间,来自于他从失败中踉跄站起来的那一瞬间。”
雪庵幽幽地说:“这段话还真有点男子汉的味道,像男人身上那种浓烈的烟草的味道。”
雨亭说:“雪庵,我总觉得你身上有一种忧郁的气质。我觉得你有着充裕的物质生活,丈夫又不怎么管你,你的生活自由自在,你有什么忧愁呢?”
雪庵想说出丈夫不管自己正是她的忧愁所在。丈夫为拍电影和电视剧浪迹天涯,接触外界的机会很多,难免生出许多情缘。不知有多少美丽动人的女孩环伺于他,又有多少绮丽佳人做着电影梦。丈夫不管她,可能正是心有内疚的表现,也可能是另有心上人的缘故,总之,丈夫越是对她宽容,她越是觉得孤独。
雨亭说:“忧愁,说到底是人的患得患失的本性的自然流露。没有得到的,担心得不到。已经得到的,又怕再失去,于是就贯穿了人生。正如《诗经》上所云:‘心之忧危,若蹈虎尾,涉于春冰。’一个人如果不能从愁的蛛丝缧绁中解脱,不但难以有大的成就,而且也不能享受人生的真正快乐。与其为泼出去的水惋惜,不如再提一桶水。人生不满百,常怀千岁忧。天下本无事,庸人自扰之。”
雪庵说:“这些道理都懂,愁一愁,白了头;笑一笑,十年少。”
雪庵侧着身子,仔细地谛听着。
雨亭以为来了生人,警觉地望着四方。
雪庵说:“我听到了水的声音,雨亭,你听,但愿不是幻觉。”
雨亭努力使自己静下来,他也仔细地谛听着。
果然是水的声音,流水淙淙。
雪庵惊喜地说:“可能是一条河,一条大河,奔流不息的大河。”
雨亭说:“奇怪,白天怎么没有看到?”
两个人蹑手蹑脚下了车,朝水响的地方摸去。
雪庵走得挺快,很快把雨亭甩在后面。
走了没有三四里地,走上一个高坡,雪庵站在高坡上叫道:“啊,真是一条大河!”
雨亭紧跑几步,也奔上高坡,只见眼前出现一条银光鳞鳞的大河,缓缓地流着,对岸有一片密密匝匝的树影,皎皎月下,河中映出树的倒影。旁边有一座石桥。
雪庵欢快地跳下河堤,雨亭也随她下了河堤。
雪庵由衷地说:“这河水多清凉,我要下去游泳,洗一洗身上的秽气。”
雨亭道:“这河水看样子挺深,下去有危险。再说水太凉。”
雪庵咯咯笑道:“你还不知道吧,我是冬泳冠军,曾经横渡昆明湖。雨亭,你背过脸去,不许偷看。”
雨亭顺从地将身子背转,忘着石桥。这石桥果然也有历史,饱经车辆驴马的践踏,灰索索的一片。
“雨亭,好了。”雪庵已扑通跳进水中,浪花飞溅。
雨亭见地上狼藉着她的衣裙、鞋子。
雪庵像一尾小白鱼尽情地在水中翻腾、穿梭。
雪庵游泳的姿势确实很优美,两只雪白的手臂似两只白桨,有节奏地划动着。她乌黑的头发披洒在水中,像一朵黑色的睡莲。
“自信人生二百年,会当击水三千里。”雪庵在水中吟着诗,似浪里白条疾行。
雪庵跳跃着,脸上都是水珠;她在水中盘旋着,两只水银葫芦一起一伏。
雨亭看怔了,这仿佛美人出浴图。人生如何此美好,她真是精雕玉琢的精品。
雨亭怕雪庵有闪失,于是脱掉衣服,只穿一条内裤,也跳入水中。
平滑的河水不像他想像的冰冷,反而有些温暖,暖暖的水流滋润着他的肌肤,使他产生一种异样舒服的感觉。离河岸近的地方,水并不深,脚底能踩着一些碎石,有点扎脚。
雨亭向雪庵游去,刚游了六七米,便觉得跃入一个深渊,脚踩不着底,水流淌急,浮荡着一些摇摇欲坠的水涡。这些墨绿的水草摇拂着他的身体,他的脸,痒痒的,松松的。
雪庵忘情地嬉游,奋力向远方游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