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张炜
|类型:都市·校园
|更新时间:2019-10-06 10:30
|本章字节:10532字
阿萍不由得想到从南国流落而来的全部过程,想起那个领她出来的远房亲戚。那个总是将头发梳得一丝不苟的小官僚连她吃冰棍的零用钱都记在了账本上。那时她觉得眼前这个世界像墨汁一样黑,像乡下茅厕一样脏。她在深夜里不停地泣问:天哪,为什么让我生在这样一个世道上啊?这可不是我自觉自愿的事儿啊!后来她遇上了宁周义,立刻被那对特别的、明亮而又动人的忧伤的眼睛给击垮了。但她并未轻易地表露过什么。她怕极了。又是很久的一段日子过去之后,当她真正坚信不疑的时候,才毅然把自己的终身托付给他。他交付和给予的能力太大了,以至于后来不可避免地要有另一个人来一块儿分享。所以她可以平静地、像一个真正的过来人那样看着面前这位风姿绰约的姑娘。她甚至由衷地夸赞道:“你该多穿军装。你穿上它真是十二分的人才……”对方看着她,目光中有感谢还有怜悯。阿萍明白这就是自己当年看着李家芬子的目光。真是报应。
从那几次谈话中阿萍才知道,蜂腰姑娘也有很长时间没有与宁周义在一起了。这使她尤为担心。丈夫到底怎么了?
这天宁周义从外面匆匆归来,脸色红润。原来他喝了酒。过去他是从不沾烟酒的。她知道该好好谈一下了。她指出这个年纪的人珍重身体比什么都重要,也是所有聪明人都要做的;还有,这样的乱世……宁周义长长吐气。他的手按在她的肩膀上说:“这也是我过去的想法。现在不行了,一切已经来不及。我去了一次南京,又到上海,是他们找我去的。我的想法可不是那些人物灌输给我的。我还没有那么简单。我对自己的放任已经太久了,该结束了。因为这等于是自戕,这样会毁掉我。我对民众、对我献身的事业是有强烈责任的,这点你早就知道。我看不到民众会有什么前途,南京和上海,还有其他一些方面,包括北平,都没有什么前途。这真是不可为而为之,是我报答民众的最后一个机会了。我不忍心让他们遭受更大苦难了,不能撒手不管,不忍心看着他们失去上百年的机会……”
男人嗓子低沉,直说得老泪纵横。
阿萍呆看着。在她的记忆中,男人还从未这样。她慌慌地为他递上手帕……她忍不住,还是说出了自己长久以来积在心头的疑虑:“可是,可是你也看到了,民众对官府是厌恶的,他们对另一种结局还求之不得呢!真的,这是我亲眼看到的,也许我说错了,先生多担待吧!……”
宁周义点头又摇头:“不,你说的都是实情,你说对了。不过你也有个误解:对民众的误解。你太看重民众的愿望了,这就是你的错了。他们的愿望,也包括热情,都是短暂的,没有多少价值的。我太爱他们了,一个真正记挂民众的人,就不能太看重他们的要求。他们的目光是短浅的,他们的那些要求,小的方面也许都对了,大的方面却大大错了。偌大一个中华交到一些没有根柢的人手里,岂不荒唐?从长远而言,我看未必有好的结局……”
阿萍思忖着,又怯怯地说:“可先生以前也……赞扬过他们那些人的才具。”
“是的。可对于一个庞大的政党而言,几个人的才具又算得了什么?一群缺乏文化根基的人,可以长久指望吗?”
阿萍觉得这些问题太复杂了。她再不想问下去。她只想顾及眼前,让自己的丈夫平安康泰,其余什么都可以迁就。她已经迁就了许多。
宁周义继续说着,一边抚摸她光滑的头发:“正是基于这样的判断,我选择了。两害相衡,择其轻者,也只能如此了。这是没有退路的,阿萍!希望你再不要为我担心,我会小心去做——但我必定去做的。”
这次长谈是重要的。这是阿萍许久之后都常忆常新的一次深谈。她明白要使男人按照自己的愿望冷静下来已经是不可能了。那就等待命运吧。一个人时她又愿意把一切纵横思虑和比较,发现自己义无反顾爱上的,就是这样一个真实的、为了自己认准的事情奋斗到底的人。他很强大,而女人是需要一份强大来慰藉的,即便它最后带来的是毁灭……
宁珂喜出望外地携着一个新人站在她的面前时,她正因为连日的激动悲伤而萎靡疲惫。久别的孙儿简直是从天而降。天哪,多好的一个大小伙子,有点胖了,头发黑漆漆的;他旁边是一个如花似玉、出水芙蓉般的人儿!她日夜不停地念叨过宁珂,甚至在绝望中骂过他,这会儿它们都一阵风似的飞光了。她去抱他们,去捏弄他们的手指骨节,一手用力按着他们的后背,“哇”的一声哭了。
“奶奶!奶奶……”宁珂和曲予一块儿呼叫,真有些害怕。
好不容易才平静下来。这场相见真是天底下最动人的场景之一。曲予可以仔细打量这位神奇的女人了,因为阿萍奶奶更多的时间是看着珂子。她发现世上的人,无论是谁,能拥有这样一位奶奶或母亲都注定了会终生幸福。这不是一般的女人,更不是一般的长辈。这个人微胖,身材稍稍显得娇小,身上穿了宽松的衣服,这是最好的布料和最好的做工;她的脸庞红扑扑的像秋天最后的一枚桃子,眼睛则是大而圆,真正是两潭温煦的湖水。谁能想到她是“奶奶”呢?她那么年轻,在屋里走动时,总让人想起是需要爱护和照料的一个人儿,而不是主持这样一个大家庭的“管家婆”。她洁净得不可思议,一头长长的黑发让人嫉妒。只有那双手稍稍粗糙一些,这才使人想到这儿没有一个仆人,一切都要由这双可爱的小手操持。曲予似乎嗅到了这屋子里有一股李子花的药香味儿,一阵浓似一阵。她发现有好长时间阿萍奶奶都在目不转睛地看着宁珂,把他的手拉过去抚摸……“奶奶。”曲予叫了一声。阿萍这才转身挽住她的胳膊。“多么好的孩子,珂子,你这辈子要好好爱护她,她磕着碰着一丁点,奶奶都不会饶你的。”
这一天宁周义不在家,宁缬也不在。“他们啊,都是忙人,缬子只把她的大猫扔在家里让我照顾,我真成了‘阿猫妈’了!”阿萍从楼梯脚那儿抱起那只肥猫,曲予高兴地接过去。
宁珂害怕听到楼梯响,他真不敢想象叔伯爷爷踏着楼梯上来时会怎样。他领上子,轻手轻脚地从一个房间到另一个房间,寻找生活了十余年的痕迹。他的那间卧室竟然一切照旧!枕巾干干净净,一条加了浅蓝色绣花被套的缎子被叠成长条形,靠在床的里边。丝绒窗帘刚刚被阿萍拉开,阳光立刻洒满屋子。靠右边的墙角那儿是一个小书架,上面是他的几本书。在最下层那儿放了一些图片,是他当年从叔伯爷爷带回家的彩色画报上剪下来的。书架旁边是一张放大的照片,那时的他与现在看不出太大的变化,只是一双眼睛……曲予被这双眼睛迷住了,她一动不动凑近了看,以至于别人离开了,她都一无察觉。
曲予从这昨日的目光里看到了一丝奇怪的神气。如果是别人的一双眼睛她也许会忽略的,可这是他的眼睛啊!那时他刚刚十六七岁,那微微含笑的目光的背后,到底藏下了什么?她凭自己的敏感,只一下就捕捉到了那种茫然无定的、漂泊不安的神气……这不该是生活在这座楼房里的一个少年的心情啊。她后来从这间屋子离开时,发现自己一颗颤颤的心房里,盛满了对他的怜惜。
入夜了。一座宽敞的楼房内只有他们和阿萍奶奶。“宁缬姑姑怎么还不回来?”曲予问了一句。阿萍忙着为他们端上水果、食物,又拿出了一瓶最好的酒。她脸上溢满了欢欣,不在意地答:“她爸已经顾不上管她了,她自己说了算。不过她现在不敢领人来家了……我们吃饭吧。”
07
宁周义把宁珂回返的功劳全部归于曲予。他打趣说如果没有这样一位贤淑过人的孙媳,他的孙子非要在这个乱世上丢失不可。这样说时他脸上没有一点笑容。只是与曲予说话时,那眼睛里充满了慈爱。阿萍看得出,他对这个孙媳真是十二分的满意。他甚至对大家说:“我的孙子哪怕这辈子做错了一千件事,只是因为找到了子,我也会原谅他的全部!”曲予的脸红得像鸡冠花,她真不敢去看旁边的人。宁周义一脸的认真,这使人绝想不到他是在开玩笑。
他一连两天没有出门,这显然是因为宁珂夫妇归来的缘故。每个人都能看出他的兴奋,连门前站岗的士兵都受到了他情绪的感染。他让阿萍陪曲予到大街上去买东西,又让一名勤务兵跟随。宁珂也要一块儿去,宁周义说算了吧。
这真是个难堪的时刻。
他们一起喝茶。开始的时候很少说话。为防止打扰,电话机干脆拔掉。“我觉得爷爷还像过去一样……”宁珂有点言不及义。宁周义笑笑:“不会的。人老了,白发多了,一颗心倒变得年轻起来。我明白,再不认真做点事情,已经来不及了。”
宁珂思索着他的话,不太明白。
“说到底我们是些热情的人,宁家都是这样的人,不会有什么例外。你的父亲,还有你,如今也包括我,都在铤而走险……”
宁珂忍不住想说一句反驳的话:我们的道路是不同的!但他终于没有说出口。
宁周义呷一口茶,又说下去:“这要看值不值得了。大家都认为自己是值得的。我已经不再想挽留你了,因为要说的话早就说完了。你是我抚养大的,我尚且不能让你听懂我的话,那么过于饶舌还有什么意思?我知道你在这个家里待不住,我们以后说不定连个好好谈话的机会都没有了,所以想来想去咱们还是谈谈吧。”
宁珂的脸越来越烫,最后站起来。
“珂子!”
“爷爷!听我一句吧!你、你已经走得太远太远了……我不忍心看着你自毁,也不愿让你拖累阿萍奶奶。你这辈子服务的事业是没有希望的,你现在回到民众一方还来得及,我可以用生命保证这些话的真实!……爷爷!”
泪水终于忍不住,一下子全部涌出。
宁周义伸手把他按坐了。“你自己并不知道你是谁,孩子!你太热情了,可惜没有给它找个好着落。你常常说到‘民众’这个词儿,却全然弄不懂‘民众’为何物。你真要爱惜‘民众’,就该知道,‘民众’其实是个大实大虚之物。‘民众’到底在哪里?那些逼到你眼前的呼号之声是他们的吗?如果是,你该听从吗?听从的结果又是毁了他们自己。我的孩子,你真要爱惜‘民众’,就把窗户关上吧,安安静静让自己想想,想想到底该怎样解救和扶助‘民众’!”
宁珂听得瞠目结舌。他无论如何也想不到叔伯爷爷会有这样一番怪话。他觉得一股怒气从腹脘往上涌动,最后冲口而出:
“你在藐视‘民众’!”
宁周义抓起旁边的一根乌木拐杖抚摸着,说:“孩子,你说对了,我有时真是藐视他们,因为我太爱他们了……这世上,很多东西是不值得人去藐视的……”
多么可怕。宁珂明白自己的一切心思全白费了。不过这是他——一个孙儿的职责。他实在不愿看到对方走进焚毁一切的火焰之中。叔伯爷爷的话有一部分稍稍费解,但他觉得已经无须努力辨析什么了。
接着宁周义又谈了“民众”与“政党”的关系、超乎一切“党派”之上的至大利益……这些话都是以前他对阿萍谈过的,不过这一回他说得格外细致,表现了少见的耐心。宁珂渐渐注意倾听,准备着怎样去驳斥。他在内心里承认,自己献身的事业正受到了最有力的一次诽谤。是的,这只能是诽谤。
谈话终止了。他们只是饮茶。到最后宁周义长叹一声:“孩子,还是回到爷爷身边吧,爷爷和奶奶需要你。你知道,缬子是不中用的。你跟上的那些人与你是不同的,他们最后不会要你的……”
最终一句话刺伤了宁珂。泪水在眼中旋动,但他终于忍住了。
敲门声笃笃响。宁珂站起来。
阿萍觉得这间新房实在是委屈了两个孩子。她把全部心思都花在照料他们身上了。她心里明白,这是她多年来最快活的时刻。与曲予单独在一起时,她少不了要讲一些宁珂的过去。曲予每逢这时就表现出孩子般的好奇。阿萍则非常想听一些他在平原上、在曲府的一些事情,越细小越好。“按照咱们这边的礼数,孩子,你们该住在这里的。我要和老师商量,让缬子搬到楼下,楼上几间腾给你们……”曲予赶忙说:“我们又住不久;不过我们要经常回来看望爷爷奶奶。”
阿萍只要一听到“走”字,马上就沉寂下来。她有时真的在想宁珂以前说过的话:让奶奶回老家去住,那时他和子就守在她的身边了。不过宁周义呢?回老家是不可能的啊!……
曲予咀嚼着“老师”两个字,觉得它们从阿萍嘴里说出有着别一种色彩。这多么有趣。她常常在阿萍奶奶不注意的间隙里深深地瞥去一眼。她从这短短一瞥中会获得难以言喻的什么。那是类似爱慕、信赖和温煦的感受,还有其他……她甚至认为宁珂那种柔中有刚、深深沉浸的能力也是这位年轻而美丽的奶奶所给予的。
她与宁珂在一起时,半认真半玩笑地叫了一声“老师”。宁珂立刻扫了她一眼。“我是学阿萍奶奶……”“请不要这样,真的。”曲予从委婉的劝阻中感到了某种严厉,再不吭声了。宁珂拥着她,抚动她滑滑的头发说:“子,我们快要离开这儿了,这儿不是我们的新房,永远都不是……”
曲予的眼睛睁大了。凝视了一会儿,她喃喃着:“是的,回小城吧,那儿才是我们的家,妈妈和淑嫂在等我们……”
他摇摇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