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0章 卷二·第九章 (4)

作者:张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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类型:都市·校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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更新时间:2019-10-06 10:30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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本章字节:10626字

在七歪八倒的几棵黑松旁,静静地躺着曲予。他身旁有一小片红色的沙子。脸上没有伤,闭着眼睛。脸色很平静,像在安睡。


“曲予……”闵葵扑跪在地上,伸手去试他的心跳。


一切都结束了。


红马不停地嘶鸣,后来又用前蹄狠力刨土。飞溅的沙土扬到半空,红马卧下了。


淑嫂、曲予、小慧子,一起跪在了闵葵身侧……


07


那一天你离开是个黎明。太早了,只有铃兰苞朵上反射出一丝微光。铃声脆响在一条曲折街巷上,白色裙裾一闪,隐没在浅浅夜色中。琥珀色的酒遗在高脚杯底。


远处的马蹄,不停地敲。叩问这沉沉大地、隐秘堆积的尘埃。那勇捷的身影在原野上飞驰,长鬃旋舞,如同紫色闪电。厉风把一排柳树扳成了弓,弹动着,一齐飞射出无数箭镞。几只美丽绝伦的白鹭跌入泥泞。它们高高的胸部渗出鲜红,化为了蔷薇。羽毛化为蝴蝶和白色十姐妹。眼睛化为钻石。长爪化为人参。丰腴的肌体化为汉白玉。


到哪里寻找?你融入了消失了,你的声音你的形影,都一块儿隐去。每人领受他的一份,就像初夏时节孩子们各自捧走一束合欢。那芬芳啊,那粉粉的色泽啊。你的目光转向无垠大野,或抚摸或倾诉。也许遥遥目测才是聪慧的,一旦走近了你就冰消雪解。我在这一端忙碌,追逐一匹骏马,礼赞它的长尾飞蹄。就这样与冰凉的时光相处,等待和迎送着挚友。


春冰破碎了那一刻,我正在北方的荒原上。孩子,你柔顺的头发总是那么光滑,被小蜜蜂扑来嗅去。你的小手掌上柔软动人的骨节啊,顽皮的微笑啊。春天的寒冷弄红了你的双颊和手背,还有你的鼻尖。我把你举起来,高擎过顶。跟我一起寻找荒原上的绿色吧。一片暗绿在腐叶之下,你大喜过望。这是上一年留下来的。看看吧孩子!荒原就是这样多情地挽留了绿色。


我们一起沉醉。这一趟何等短促和漫长。就这样求助于记忆。只要不遗忘,就会获得永生。永生只是个记忆,而不是别的什么。你给予的我会倍加珍惜,用双份的心情去焐住它、培育它。把最好的祝愿送给你,把凶险的诅咒施于敌人。相信自我的强大和灵验。我的人啊,我的挚爱和疼怜哪,你知道我敏感如此,难以遗忘如此,就会明白我的执拗和强悍。是的,我会为了你的恩泽、你的灵光、你的无所不在的赐予而献出自己,并做到没有愧疚。


这个世界到处瘢痂处处,找不到一个完美。我越发迷恋你预示给我的那个境界。那是精微密致到不可思议、无法理解的极致。我想象它,奔向它,用双腿,也用心灵。我这样做的时候,看到了你赞许的眼睛。多么感激啊,浑身灼烫。我想再一次感知这无比珍贵的鼓励,太奢侈了。只要记住就可以了,只要记住,就能在冷热荣辱中站立着、行进着。


这不是梦想中的现实,而是现实中的梦想。是另一种真实,是四季里都会结成的甘果。我把故事发生之地伸手指给你,你流泪了。捧起这红云一样的沙粒吧,它昨日刚刚开过玫瑰。为什么听不到那蹄声与呼啸,只是一片沉默?难道大地也会遗忘,难道天籁也会隐藏?是的,亲爱的孩子,我无数次用双唇触过额头的孩子,你得奋力追赶、奋力挖掘。沉甸甸陷入土层深处的,就是诗与真,是钻石,是白鹭化成之物,是打开光源的一把钥匙。


我无数次抱怨来得晚了。我还不明白生命没有早晚之别。生命面临的一切都完全相似。面对着的都是你,是那双洞穿一切的心灵之窗。在这抚爱下,生命将走向何方?是的,生命面对的一切都如此相似。你用目光告诉了我:不要抱怨和愧疚,这没有用。抹掉泪水去爱吧,爱到仇恨胀满双肋之间,就看到了我……


一个生命该是一份奇迹,由它来组成无限奇幻和神秘的世界。那粉绒绒的铃兰苞朵上闪烁的晖光啊,我看到了你在微笑,你在眨动双睫,你在伸手掩住黎明前的烛光。这就是生的奇迹,是显示,是炫耀和呈现,是被唤醒的颖悟。这样的时刻被凝固了,培植了,一块儿走进了春之拂晓。怎么办啊,近在咫尺,芬芳四溢,红艳逼人。视野之内静悄悄。


回忆着所有不幸的时刻,绝望怎样陪伴我、挨紧我。在寒风中捂住芜发,蹲下来,屏住呼吸望深不可测的崖底。乱石打碎了墨色,鸟儿又在鸣叫。最北方那颗蔚蓝色的星星垂下了无数银丝,黑蝴蝶四下翩飞。从未见过的飞禽如蜘蛛一般琐碎渺小,在天际围拢。明天在哪里?它们噙住了那长长的丝线往上攀援……就在这道崖畔上,寒风扫尽了全部乌发。我说:你在哪里啊?你若在记忆的深海里,该浮上来,拨动无边的涟漪了。那些琐碎的禽鸟像糠末一样涨成一片,遮住眼睛,又蒙过额头。你是无所不在的万能之神,你忍看寒冷、污脏、恐惧一起围住我。泪水一流下来就结冰了,鸮鸟啄去,抛下深崖。没有一丝回响。


我闭上眼睛就能看到浅棕色麦田上,那浮起的盛夏之花:鲜红光亮,像穷人的一颗星。麦子的香气随风流转,炎热的季节五彩缤纷。英武的黄狗和千娇百媚的猫儿一齐出动,小女摇动斗笠。镰刀在阳光下鸣响,在泥土上切割抚摸。那颗红色星辰在麦田中央,它与高空里飞跃的百灵连成一线。多少种子、面包、饼与糕。艳阳下的熟麦田啊。这浅棕色海洋里,小舟穿梭往来,桨声不绝。我在夏天的热浪里,在麦子的长睫上,寻找着你。扳掉一张张斗笠,见过一副副笑脸。你隐在了哪里?


起伏波动的浅棕色麦田,是泥土上铺开的一面旗。这上面写下了最火热的纪念。在它的纤维里,织入的是你亲手摘下的打破碗花、小蓟的圆球果,还有你自己的发辫。这人间最大最芬芳的一面旗子啊,是一帮帮一群群淳朴的人展开的。他们每年夏天都要在太阳下晾晒,让它蓄满太阳的气息。有这面旗的包裹,我和我们就温暖了。前面的季节出现什么变故,我都会拿出足够的勇气去迎接。季节啊,万千生灵和人的季节啊,真是太绵长太严厉了。我不知该感激还是该怨恨,你的名字就叫季节。我只知道在热风中猎猎作响的浅棕色麦田,在这片覆盖了北中国的旗子上,悄悄抹去仅有的一滴泪水。泥汗把我裹糊了,这使我的脸庞变得年轻和英俊。这个时刻啊,你看到了吗?你的无所不在的目光啊,隐在了哪一张斗笠下?


我们只是绞扭一起的一根纤维,化入这一片浅棕色之中了。你发辫上的香气已被这热烫的夏麦之味遮去。我们的种子、面包、饼和糕啊!我们的盐和水伴嚼下的一个温甜的季节啊。我拢起一个个麦捆,感到手指触摸在了你的腰肢上,同样的温热与脉动,同样的圆润与战栗。这是我亲手扎好的一个麦捆,它的头颅沉甸甸,如同一个即将沉入甜梦的孩子。你张望的时间太长了,从那个秋天到这个夏天,真的该好好睡一觉了。我们的种子、面包、饼与糕。瞧这片无边的浅棕色麦田吧,好好地瞧吧。


就是那个深夜,我在崖畔上遥想热气腾腾的麦田,抵御自己最寒冷的季节、最寒冷的一天。你把我挽起,牵上手,举步向前。我频频回首。你的开阔的微微鼓起的额头啊,像春天的土壤那么温煦。从此废墟消失了,你指给我一片四季葱绿的田园。我幸福得喃喃自语,梦想着簇拥一生。一点办法也没有,埋下了勇敢、果决、幻念和倔强,像一只抛锚的船。风波在远方,在一片雾霭之后、辰星之下,在被茧花压垂了的眼睑之下。依偎在你胸前,这就是旷远坦然的世界。


你此刻听不到我的声音。一切有可能伤害你的隐匿之物,都在警觉与仇视之中。我一遍又一遍呼唤你,寻找你的黑夜,让那团团温热的墨丝把我缠绕。当不能言语也不能呼吸的时候,我那一层层的呼唤就送达你的耳廓。我宁可为你去背叛,就为了我的忠诚。


08


因为朱亚的不幸逝去,整座03所的大楼沉寂下来。这种气氛是从遗体告别的场所蔓延开的。那天下一场寒雨,人们持一把把黑伞,站在厅前的广场上。雨下得不急不缓,似阵阵啜泣。没有人说话,等待着凭吊,胸前都别了一朵小纸花。我环视一下,所有的人,包括那些总是围在瓷眼身边的人也来了;黄湘也来了;总之一个不缺。瓷眼在厅内指挥,一会儿从门口那儿探出身子,盯一眼广场上的人……哀乐响起来。


这座大楼如此空旷,满目荒凉。一场寒雨把人浇了个透心凉。我站在03所长长的走廊上,徘徊在办公室,突然想起自己是个孤儿。真的,我没有父母,也没有伴侣,又刚刚失去了一位兄长。不幸的兄长。孤单可不是罕见之物,不过人要真正触到了它,会冰得心上一抖。


我坐在办公室,好像什么也没有想。思绪被压迫着,后来才发现自己一直在想念那块珍贵的平原,鼻孔里飘着浓烈的槐花味儿……我记起了一件事情。是的,它还远远没有结束呢。朱亚生前的一再叮嘱;黄湘在病房提到的有关勘察汇报的一沓子事。我的心怦怦跳。自朱亚去世后它第一次这样激越跳动。


我料定在这沉寂的背后说不定正有一场激烈的筹措:有人正千方百计出卖我的平原。胸口那儿一疼,使我再也坐不住了。走出办公室,走廊上仍是静静的,掉一根针都能捡得起来……


这种等待是难忍的。我像倾尽全力支撑,不愿倒下去。这也是疲惫、焦虑,还有愤懑在心中积聚的结果。四周如同隆起雾团,我终要走出去。想望尚且遥远的春天,回忆导师最后的时刻,那一束浓艳的月季花——会是谁赠予了这么大一把芬芳?


同室的胖女人歇长假去了,偌大一个办公室只有我一个人……强迫自己打开那些关于平原的勘察记录,繁琐的数字立刻像锁链绕了我。更完整的图表和记录都在营地上,后来又被黄湘收起来了。这将作为向有关方面提供汇报的依据。这期间要准备许多文字材料,如“评价报告书”、“方案研究资料汇集”等。朱亚领导的勘察队历时两年,组织了八个科研部门,对一百多平方公里的海域、二百多平方公里的陆地进行了勘察,最后就为了结出这样一些果子。


我感到费解的是,作为朱亚的助手,所里在起草那些材料时为什么不让我参与?这极为反常。我很想看看黄湘在干什么,就去了三楼办公室。门锁着,问了问,隔壁的人说他好多天没来上班了。从那儿走开,恍恍惚惚又来到瓷眼的办公室,敲了敲,同样没有一点反应。这座大楼好像到了一个特殊时期,宛如一条大蟒在假寐。我差不多能听到它咝咝的喷气声……顺着长长的走廊往前,又在苏圆的门前停住。我突然极想见到她,听她的声音。


她见到我,略显惊讶地“啊”了一声,但仍旧坐着一动不动。她直直地望着我。这对大大的眼睛此刻流露出一丝猫的神气。我觉得这间屋子可真冷,让人牙齿都快磕打起来。奇怪的是苏圆只穿了羊毛衫,下身依然是那条牛仔裤,而且还有一个汗津津的额头。我看到了她那只修长的手。多么美丽的一只手。我听出自己的嗓子有些不正常:“你做了多么好的一件事,我会永远感谢你的……”


苏圆睁大了眼睛。


“我还以为是裴所长为朱亚调了单人病房,后来才知道你找了姨母……”


她的目光转向窗子。金黄色图案的窗帘拉开了一半,透过窗子可以看到细细的雪屑洒下来。待她转过脸,目光就变得有些陌生了。“你说什么?我不知道你说什么……我一点也不明白。”


她的目光闪着奇妙的颜色,这光色让人眼花缭乱。不过只有一两秒钟,我就弄明白她在说谎。她成了一个可怜巴巴的好人——连自己做过的一点好事也不敢承认。她大概害怕裴济。这会儿如果说我怜悯她还不如说我鄙视她。没什么可说的,我想走开了。在我转身时她又喊了一声。怎么了?她不吭声,只看着我。


又一次端量那张热烫烫的、生了几颗细小汗粒的脸庞。我仿佛嗅到了平原上的气息,春天那一片连一片的、层层叠叠的槐花吐放的浓烈清香。我闭了闭眼睛,觉得一阵眩晕……苏圆跑过来,为我倒了一杯水。动作麻利极了。我真想一直待在这间屋子里,直到下一个春天的来临。不知为什么我把一切希望都寄托在这个春天,好像事关命运的、未可测知的什么也在等待一个煦风吹拂的季节。


“……你答应去我们营地,看平原上的槐花……那时我和朱副所长都等过你。”


苏圆的眼睫垂下来。她咬着嘴唇说:“我没忘。可惜当时一忙耽搁了。太遗憾了,听你把那儿描绘得那么好……也许以后能有机会。”


“能吗?”我抬头看着她。我想到了威胁整个平原的“东部大开发”……“太惨了,不敢想……”


“不敢想朱亚吗?”


“他好像还在这座大楼里。我不敢到四楼去,不敢踏上通往他办公室的那条走廊。真像做梦,一个人就这样没有了……苏圆!”


她在我突然发出的呼唤中大睁眼睛,一副惊讶的神气。


“我想问问你,你怎么看我的导师?你不觉得这太惨了?事情就这么过去了,留不下一点点痕迹,一切就是这样,你说是吗?”


“你怎么了?你到底怎么了?”苏圆坐下,最后一句低得快要听不见了。


我长长吸了一口气。眼睛胀得难受,它们像两颗石子嵌在眼眶中,我用力按着它们。自从朱亚病危之后我不断有这样的感觉。两颗硬邦邦的石子。它们这会儿险些被我揉碎。疼痛让我忍不住地呻吟。该离开了。


我现在倒是急于见到这样一些人:瓷眼、裴济、黄湘。我要从他们脸上读到什么,比如自责和羞愧……一个星期过去了,他们仍然没有出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