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张炜
|类型:都市·校园
|更新时间:2019-10-06 10:30
|本章字节:9900字
李家芬子在婚后最初几年里用完了一生的荣耀和自豪。她在日渐衰老的婆母那儿,在一院子惟命是从的仆人那儿,都成了一个有尊严、有魄力的人物。她甚至发现了一个女人尤其需要一个小一些的男人,这样的男人会使她更加自信。她在一切方面都增加了居高临下的感觉,不仅好为人师而且无愧无悔。想想看,宁周义以一个少爷之尊都要依从她、恳求她,何况是他人?李家芬子这些年里胖了,壮了,但个子没有更高。出人意料的是那张脸,白中透红,还出奇地细腻和鲜艳,就像桃子一样,有一层难以察觉的粉茸。有一个在宁府服务了二十多年的男仆有一次不小心离得太近,看着这张脸,竟然两手哆嗦长时间不能聚神。而这个男仆是出了名的拙笨,从来不动声色,没有一点男女私情。李家芬子当时看在眼里,若无其事。
她是在当家的老太太十分衰弱的日子里怀上一个孩子的。宁周义这时候添了出门求学的心思,觉得待在妻子身边稍稍有些烦琐。他不敢违抗她的意旨,只要是她的话,他一定是依照着做下来。“快些,咱要有个孩子啦。”“嗯。”“我想要个女孩。”“那就女孩吧。”这样努力了一年左右,连老太太都急了。老太太被扶到儿媳屋里,撩开她的衣襟看了看,又伸手丈量着什么,按按肚脐。李家芬子咬牙,咳嗽,脖子都红了。
宁周义出远门求学了。这一走将改变一切,尽管他自己对那个前景毫无预料。一个月之后李家芬子身上有了讯息,但整个宁府的喜悦并没有传到远方的学子那儿。孩子降生了,报个母子平安,可惜还是晚了三个月。那边的丈夫其实并没有多少激动,因为他正被全新的天地吸引着,那里的一切才使他昂奋不已,有许多时候他完全忘记了宁府的事情。直到孩子一岁多了,扭扭扎扎在花园里学步的春天,宁周义才回了一次大山。因为这时候发生了一件大事:老太太去世了。
葬礼隆重。宁周义发现宁府原来遗留了这么多事情。悲伤过了,忙碌过了,剩下的工作多如牛毛。他发现自己成了宁府的真正主人,而且一时好像还离不开这里——弄不好一辈子都要留在这个深宅大院了。不过他远不是从前那么软弱和依从了,如果不是因为母亲的去世,他会立刻摆脱这片大山,马上就回到那个大城市去。
李家芬子生育之后变得消瘦了一些,仿佛身上的一切特征都迅速转移到了女儿宁缬身上:小家伙出奇地肥胖,活泼欢快,满院都是她稚嫩的声音。宁周义怀抱幼子,喜悦好奇,但目光常常望向远处。李家芬子絮絮叨叨,看着日夜思念的男人,时不时要流出眼泪。“休学来家吧。”“不。”“宁府交给谁啊?我一个女人家。”“我会为你找个帮手的。”李家芬子发现丈夫远比以前有了主见,整个人从里到外都变了。她发现他身子壮实了一倍,唇上的胡楂又黑又硬,夜间脱下衣服,光滑有力的肌肤上播散出一种挥发油的气味。这气味在两年前是若有若无的、淡淡的,而这时浓烈了,直顶人的鼻孔。她哭着拥住他,再次劝他留下、留下做个真正的老爷吧。
结果宁周义只在府中停留了两个月。府中的事情被一一安排,并当场指定了一个忠诚的男仆做了辅佐李家芬子的人,做了“管家”。而后就是分别,是更长的离家。他临走之前把那个比自己年龄还要大一些的新任管家叫到跟前,托付他:“这里就交给你了。从你父亲那一辈开始,你们就一直是宁府的人。”男仆感受了无比的威严,差一点当即跪下:“老爷放心,我会像爱护自己的性命一样护着宁府。我会照顾太太。”宁周义鼻子里吭一声:“她自己照顾自己就够了。”“是的,老爷。”
李家芬子感激宁周义在最初离开的日子里给了她一个孩子。“小缬子,来妈妈这儿!”她一喊,胖胖的小家伙就摇头摆脑跑来了,像个小狗一样。她亲吻孩子,觉得孩子嘴巴里有一股水仙花的香气。她如今不愿把心思分在别处了,只信任那个男管家。她没有忘记这个人几年前闪闪不安的眼神,但不去想它。她不时要听管家从头禀报一些府里的事情,不过一句也不往心里记。她想丈夫,想远处的一些事情,对这个男人的絮叨充耳不闻。“山上收成比去年减了一成五。城里布店不错。老爷在世时开的那个钱庄,如今换了掌柜。”“唔,我都知道了。”其实她什么都没听清。
宁缬长到十岁了,只见了父亲两面。第三次见父亲时她已经十三岁了,身个已经比二十岁的姑娘都要高大。宁周义这次归来把女儿携走了,他坚持让孩子在城里接受新式教育。“你们都走了,那我还留在府里干什么?”李家芬子问。宁周义摇摇头:“你不能离开,你得留下。”没有讨价还价的余地,眼前的丈夫被外边的风吹了几年,变得出奇地威严,还有点冷漠,说一不二。父女俩走了。李家芬子的头发刷刷变白。男管家无微不至地照料她,她开始用心听他说话了。
有一天夜里天阴得可怕,李家芬子心里烦躁,就早一些躺下了。刚刚躺下,窗外响起了男管家的声音:“太太,天不好了,我让府里人起来搬坯吧?”那是在场院上晾晒的干坯,下雨前当然要收起来。她眯着眼问一句:“天怎样了?”“一个星一个星的了。”“那不是好天吗?”“我是说一个雨星一个雨星的了。”她咬咬牙关:“你让府里人起来吧。”一会儿她听到了杂乱的脚步声,又一会儿,窗外有闪电亮了一下。窗外又是管家的声音:“太太,土坯全收起了。”她像睡着了一样没有吭气。外面大着声音又说一遍,她有些烦:“有话进来说吧,别在雨地里干嚎。”外面“嗯”一声,推开未闩的门板走进来。一个大男人走路竟没有一点声音,这让李家芬子心上发慌。男人就坐在床下的硬木扶手椅上,不再说话。她翻动一下身子说:“天一阴我浑身的骨节就疼,你给我按巴按巴。”
这个夜晚雨水不小,闪电刺眼,但雷声不大。李家芬子卧在那儿,先是隔着被子让管家按,后来不得不照实说一句:“这被子太厚了。”男人不得不掀了被子,结果被又大又白的躯体吓蒙了,嗓子吭吭响,两手抖了抖,“哇”一声跳下床去,又跑到了门外。他最后按着胸口进来,怔在床下。“上来呀。好好服侍。”“嗯。”他又上床了。这一次他按得又细又准,手都不抖一下。可只一会儿太太就仰躺了,他的手马上又抖了。太太闭着眼,身子颤得厉害,说:“治病这事啊,心诚才灵。”男人说:“你身上穴位太多了,可咱不敢按哩。”“你放心按就是。”男人抚弄到她的乳部时,她“啪”一下打开了他的手。他哭了。她说:“哭哭就好了。”他们按了半夜,彼此都哭了。不过她没有发出哭声。最后两人又坐了喝茶说话。李家芬子说:“老爷走时把宁府托付给你,算是没输眼力。咱这是宁府啊,不能像牲口一样。主人就是主人,仆人就是仆人。”管家深深点头。
后来的日子里,只要天阴了管家就进太太的屋子给她按一会儿,太太尽管只穿很少的衣服,可是二人总算秋毫无犯。有时按累了,李家芬子就拿来一些点心分吃,说:“你说咱这是练了哪家功呀?说出来别人也不信,最后你是你我是我。”有一回李家芬子过意不去,也要为管家按一会儿,刚刚伸手去解他的衣服,他就慌乱大叫:“使不得,使不得啊!”她又来了十多年前的霸道劲儿,三两下就给他扯光了。男人硬邦邦的躯体卧着,她这儿捏捏那儿戳戳,随处都抚弄一会儿,说:“多做山上的活儿才能长这么壮实,正经是个‘山里老大哥’呢。”她叹息,为他穿好衣服。这次管家离去时说了一句:“俺终身不娶了。”“怎么?”“俺被你摸了。”
他们单独相聚的时间越来越多了。可是让人难以置信的是,直到李家芬子去世的时候,她与这个男人仍然还称得上清白。这也是她始终能够坦然面对宁周义的原因。宁周义在晚年回宁府的次数突然多了起来,有时候还带着阿萍。李家芬子对阿萍这个南方女人的好奇心大到不可思议,总想从暗处探听一些秘密。她总是说:“咱男人,咱老宁啊。”说起来就挤着眼,好像要引出对方一番私房话一样。可阿萍的口风很紧,总是尊敬有余,从不对李家芬子嬉笑一句。这使李家芬子嫉恨起来。
不过李家芬子最终还是喜欢了这个南方姑娘,夸她的骨骼小巧、皮肉细嫩;还有,夸她大鱼一样的流线型身廓。“我是老了,身上有股臭皮子味儿;不过我见了姊妹这样的细嫩人儿还是喜欢。你呀,身上香喷喷的,小手不大正好抓宝。周义要是不一口接一口亲你,你就不用理他。这个男人心硬啊,嘴也硬,他有时候一年里不会说一句亲热话儿。当然了,对你又会是另一回事了,我估摸他会像小猫似的,用小抓儿挠你呢!”“大姐!”“真的姊妹家,我一见你的小舌头又红又薄翘翘着,就知道你们两个亲热起来会没白没黑的。看看我家老宁的身子骨吧,骑上大马就蔫着。以前他可是个帅人儿,在马上颠了一天,从河堤上回来还昂着身子呢!不过你最后总得为他生出个把孩儿来吧,你得让他老来得子,抱着娃娃,摸着娃娃的小脚丫上楼下楼才行,你说呢姊妹?”阿萍不知该怎么回答,脸红一阵白一阵。她瞅着这个已经满头灰发的衰老妇人,突然明白宁缬像谁了。那个胖胖的姑娘有时口无遮拦,说起话来就像眼前的人。她叹了一声。
李家芬子后来与阿萍从心里和解了。因为她总归是要深爱丈夫的宝物。她明白宁周义这几十年里都倚仗着这个南方女人——她的无微不至的呵护才好好活下来。既然任何抱怨都是无济于事的,那就不如诚心实意地对待一个无辜的好人。她拉住阿萍的手,在其光滑的后脑壳那儿摸呀摸呀,用尽了柔情。她突然觉得阿萍比自己的女儿要可爱许多,也可信许多——宁缬后来几次归来,李家芬子失望之极:这个女儿长得胖大无比,谎话无边,对惟一的母亲传来唤去,毫无敬重可言。
李家芬子在宁周义最后一次归来时,重温了十八岁才有的幸福。她发现这一次的丈夫返老还童了,懂得亲昵了,老胳膊老腿不再沉甸甸的,一次又一次靠近她,还小心翼翼地捏了捏她那双有名的大脚。他只在家里待了一天,天蒙蒙亮时看着窗子说一句:“真怪,鸡怎么还不叫呢?”就是这简简单单一句话,让李家芬子又一次回想了十八岁的短促之夜:又瘦又小的夫婿总是害怕鸡叫,因为鸡一叫她就得离开,起床为一家人准备早餐了。那时宁府的新媳妇不得像其他人一样,不能享受仆人的服侍。
宁周义那次算是一生的告别,告别结发之妻,更是告别宁府。从那以后他再也没有回来,直到死在离老家不足二十里的那条大沙河边上。
李家芬子也随丈夫去了另一个世界——奇怪的是她本不知道那个噩耗,当时只是在门口石狮子旁晒太阳,突然觉得天上黑了一下,然后就直挺挺地躺下了。
大师们“大师”是个洋词儿,不过在当年还是土气十足的,它不过是“大师傅”的省略,起码在宁府是这样。从老老爷那一茬开始,宁府就有一些有趣的人物进进出出。到了宁吉父亲这一代,这一嗜好算是盛大起来了,他不知从哪儿找来这么多身怀绝技的人。这些人不仅有本事,而且十有八九还有恶习,比如说偷盗、通奸、撒弥天大谎等等。奇怪的是只要他们有了一招常人所不及的手艺,宁家老爷就一切皆能原谅,并奉为上宾。他对府里的下人、对后一代,一直这样训导说:“见了大师得行礼!见了大师连声招呼也不打?”
山里人一连许多代过去,对大师们的种种行径还是流传许多,故事不断,颇多争执。比如说他们从老一辈听来的事情,虽觉得真假莫辨,但出于对先人的尊重,还是尽可能地信从,一直为大师们的神奇能力申辩。他们这样做的原因当然还有许多,其中主要是对现实的不满:眼前的生活太平庸了,连个能力超群的人都没有,连个“异人”都没有。别的经国大业不用说了,只说割鸡眼这一类小到不能再小的事情吧——宁府当年有个指甲老长、一脸黑灰的家伙,使用一把挖耳勺大小的刀子,在病人的脚上一拨拉,鸡眼就没了。
“流不流血?”有人伸长了脖子问讲述者,对方一摆手:“流血也不怕,大师有一种白油,往刀口上一抹,鲜血立止。”众人咝咝吸气,他又补充:“有一年上我爸和我二大爷一块儿去东山上挑粪,一头黄牛起了性,乱跑乱尥,二大爷力气大哩,上去扭它的脖子,它蹭蹭一蹦,扬起的后蹄甲把左腮帮子弄豁了!老天,血哗哗流啊,这得结多大的疤!你想想,人都破了相了,日后找个家口都难!结果哩?宁家老爷说不怕,喊来了大师,刷一下抹上白油,又把伤口捏住,说一声‘着’,再把手拿开,咦,又是大光滑脸儿了。这都是咱自家遭过的险事呀,谁能拿长辈开这大玩笑?”大家都咂嘴磕牙,一块儿信服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