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张炜
|类型:都市·校园
|更新时间:2019-10-06 10:30
|本章字节:9414字
在熟悉的来苏水味儿里,他想回忆一下从不敢想的一沓子事。这在他心灵深处积成了厚厚的一层。杳无音讯的许予明,神秘消失的李胡子,遭到暗杀的岳父,自杀的淑嫂和突然失踪的小慧子;还有阿萍奶奶:她说到做到,真的去了南方!叔伯爷爷没有了,男人不在了,她并不信赖孙儿和孙媳——当她终于明白自己再也不需要北方的时候,就毅然作出了一个决定,表达了一个柔弱女子最后的、全部的决绝……
宁珂每一次回忆都在阿萍奶奶这儿打住。那双逼人的美目久久盯视过来。他迎着看去,没有一滴眼泪。她已经不会哭泣了。
04
时光正以令人难以置信的速度流逝。转眼港城解放快一周年了。新的执政者把一座混乱无序的城市安定下来,让它沿正轨运转下去。虽然战后的困难时期仍未结束,各种供应显得紧张,市民都在勒紧腰带支援前线;但他们有了信心,有了笑容。一周年庆典有条不紊地准备,届时将有热烈而简朴的活动。城管会一年内连个歇息的机会都没有,首脑机关、包括下属各机构,都不断接受新的动员。为了前线,为了最后胜利,为了迎接更伟大的明天,战士和市民将贡献出一切。
曲府却迟迟未能从悲凄压抑的气氛中走出。这儿仿佛一切依旧;宁珂每一次归来都明显地感到,空荡荡阴沉沉的大院需要有所改变了。这是必然的。他心里正作着一系列设想,但都不成熟。他没有跟闵葵说,在曲予面前也未曾提起。
如今这儿只有三个人了。面对如此旷敞的院落,谁都会想到往昔。曲先生曾亲手打发了这儿的仆人,这在今天看来真是意味深长。宁珂遥想当年的岳父,琢磨着他那份独特的情怀,心中常常蓦然一动。
对于曲府而言,或许还有一个不敢想象的明天。
闵葵衰老得太快了。看着她白了大部的头发、越来越多的深皱,宁珂和曲予要极力忍住什么。他们想尽量传递一些令人愉快的消息:小城庆典、刚刚通行的市内交通车、新上演的剧目……后来他们又发现这些与曲府几乎样样无关。不仅如此,一种难言的沉重常常从两人眉间泛出,他们已无力遮掩了。
闵葵常常对女儿念叨的就是:珂子太累了;他或许有什么事儿瞒了我们……子极力否认。她背后问丈夫,他只推说忙、太忙了。曲予看到宁珂那微微弓下的脊背、沉沉的步态,想起他正负载了千斤的顽石。
有一天闵葵又提到了小慧子,对宁珂流露了轻轻的埋怨:“她像我亲女儿一样,就那么不明不白地没了。这是我心里的一块石头啊!珂子,如今你们该找找她的下落啊。我老做梦……”
宁珂总是从小慧子想到淑嫂和阿萍奶奶……不能说,什么都不能说。飞脚竟然让曲府的人“再不要管她的事情”,真是岂有此理!这是什么暗示?难道曲府的人、与小慧子一直相伴的人真的丧失了过问的权力吗?这是怎么了?有人把可怕的粗暴遮挡在神秘的幕布后面,这巨大的伤害无论如何让人无法忍受。他不信小慧子会如此绝情。他记得淑嫂曾经流露过的一个事情:飞脚使小慧子惶恐不安;有一天她找到淑嫂,哭诉自己可能有了身孕。当然这是一场虚惊……如果小慧子只是投奔了飞脚,那么飞脚就有责任告诉曲府的人。这到底是为什么?他百思不解,最后只得对闵葵和子又一次谎称:
“我正在寻找……”
飞脚叼在嘴上那支颤颤的雪茄多么怪异。宁珂不记得除了英国海关职员、港长金志之外,有谁吸过它。这的确是个特殊人物,不仅殷弓让他三分,而且曲先生在世时对他也有特殊的敬畏。如果不是因为小慧子失踪,宁珂绝不会想到去冒犯他。宁珂觉得心里有一枚种子在胀大、萌发,太难以承受了。他直接找到这个数一数二的忙人,开门见山提出:
“以前我们谈过小慧子——你如果真知道她的下落,就告诉我吧!”
“为什么?!”飞脚刷一下摘下雪茄,“你还在打听?现在一个个都忙成了什么,你怎么……算了吧!”
宁珂觉得自己的脸被冰凌割伤了。他一字一字吐出:“不,我一定要知道,请你现在就告诉吧!”
飞脚摘下宽檐礼帽,露出了黑亮的分发:“我不清楚。”
“不,上一次听口气你是知道的,你说我不要再管她的事了……”
“那你为什么还要管?”
宁珂盯住他:“为什么我就不要管?”
“你说为什么?”
“我问你呢!”
“那好吧:因为组织上这样讲过了。”
宁珂一腔愤懑就要爆发:“你代表了组织吗?”
“是的。”
“骗人!你这之前与小慧子的关系组织也知道吗?她当时痛苦得要死……大家都太能忍耐了!”
飞脚冷冷一笑:“你怎样看待她与曲府的关系?”
宁珂不太理解他的意思,也无从答起。
他用力吸一口,又徐徐喷出:“说说看,老宁同志!”
宁珂掩饰着心中的什么:“当然是情同手足的关系!子待她像亲姐妹,所有人都把她当成了家庭的一员,她原来是一个孤女……”
飞脚仍旧冷笑。后来这笑容猛地收起:“我说过你算了嘛!她是曲府的丫环,与你的岳父母一家是被剥削者与剥削者的关系、被雇佣与雇佣的关系——难道这不是很清楚的吗?你真的会有其他解释?”
“这是污蔑!这是不负责任的推论!小慧子自己绝不会这样看,她把曲府当成了家,大院里的人是她的亲人……”
飞脚粗暴地打断:“请你注意自己的立场!没有什么可掩饰的,掩饰也没有用。如果小慧子被麻醉了——剥削者常常是善于麻醉别人的——她也许会那样看;不过她逃出曲府了,这总是天大的好事,只有另一种人才会不高兴……”
宁珂震惊极了。他久久望着飞脚。
“你看什么?请原谅我的直爽。”
宁珂拍了一下桌子:“你把曲府看成了什么?这十几年里你接受了曲府多少帮助?亏了曲予先生对你的信任……他为革命献出了生命啊!”
飞脚的脸有些灰,嗫嚅着:“那是另一个问题,嗯,那是另一回事了……”
“我认为小慧子失踪与你有关,起码你知道这件事。我将向殷司令汇报……”
“可以,这是你的权力。不过请听我一句吧,你这样做会后悔的,一定会后悔的。”
宁珂离开了。
他直接去找殷弓,警卫人员说不在。一路上他的耳廓又响起了尖厉的鸣叫。这声音让他两眼发花,四周的景物都在跳荡,头像要炸裂。他不得不抱住脑袋坐下,等待那声音消逝……一天之内他连续找了三次,司令部的人总说不在。年轻的警卫人员都是新人,他们一个也不认识他。只有第三次出门时遇到了一位老后勤,对方热情而肃穆地打了个敬礼。宁珂心里一阵热烫,赶忙还礼。走到院门,一辆黑色轿车嚓地驶进,车上坐的正是殷弓。
殷弓略有惊讶地盯着面前的宁珂:这个人苍老了许多。
他们握过手,一前一后上楼,进了一间宽敞的办公室。
宁珂说知道他会非常忙的,本不愿打扰,但因为这事已经困扰了好久,加上刚刚与飞脚有一场争执,就汇报一次……殷弓静静地听,从未打断他的话。
殷弓又胖了,原来的短发留成了背头。军装很整洁,很新。那件灰黑色的披风还有,但质料讲究多了。这披风挂在写字台旁的衣架上。有个年轻的士兵进来倒水,把一杯浓绿的清茶推到宁珂面前。茶香使他冲动起来的语气又和缓一些。他端起杯子喝一口,继续说下去。殷弓不喝茶,上身笔直地坐,目光沉重而不严厉。宁珂说完了。
“嗯。”殷弓鼻子里响了一声。
“我们全家都为这事坐立不安……如果得知她的下落,知道她平平安安就好。”
“嗯。”
“……”宁珂不知再说点什么好。他的目光转向一旁的披风,突然想到了那些刚刚度过的战斗岁月,心上一热。“我真想念老许他们!还有省城的一些同志……多久没见了。老许最近怎样?李胡子呢?”
殷弓伸手梳理了几下背头,没有回答,而是搬弄桌上的文件夹……宁珂明白该告辞了。他站起来。
……从司令部出来,宁珂觉得累极了。原来也没有想过卸下什么、没想过轻松,不过这疲劳还是让他有些受不住。浑身的骨节都痛,腿沉得简直拉不动。进城一年多来几乎天天都在一种快速运转之中,上半年里常和衣而卧;后来想喘一口气,又找不到机会。他在心里说:“等解放一周年庆祝之后,我可一定要休息了,不然会倒下的……”踏上通向城管会的马路时,面前一片火红。黄昏到了。这天的红云让他愣怔了一下:整整多半个天空都染成了这样的颜色,那红云像受伤的肌体,正被一种莫名的力量撕开、挣扯和割裂;破碎的云屑向下吹散,淋漓着、流淌着……
05
这个春天太冷了。冬天远远没有走到尽头,冰山雪岭把软弱的春天挡在了另一边。街巷上活动的人都裹紧了棉衣,戴着皮帽围巾。宁珂因为连夜在没有炉火的房间内开会,耳朵和脚都冻伤了。燃料奇缺,绝大多数机关都没东西取暖。城管会办公室生了一个火盆,这使宁珂想起了闵葵的房间:岳母每到冬天就燃起柞木炭,小慧子和淑嫂喊上子,围坐一起剪窗花、画梅和竹……一号首长在办公室待的时间很少,大部精力都耗在谁也不知道的方面,宁珂和另一个人都不便多问。这也是大家在长期工作中养成的习惯。只要一号离开,勤务员就不愿给火盆添炭了。宁珂取起闪着亮光的柞木炭,也觉得有点可惜……
城市治安状况越来越好,所有的工厂作坊、店铺货栈均已开业,海运码头的客船也恢复了战前航班;学校和医院及其他福利公益事业无不走上正轨。这种局面比人们预料的还要好,所有市民都有点大喜过望,甚至担心这是不是真的。
码头上有一颗不知何时漂来的水雷爆响了,虽然只造成极小的损失,还是让人有些恐慌;不久又有工厂锅炉炸裂,伤了三人,停产两周……大大小小的事故时有发生,后来发电厂和海港又挖出了几个潜伏的敌人——他们在战时与敌人关系密切,胜利后又装得没事人一样,当然要被指认出来……这些消息逐渐在市民中扩散,人们终于明白巨大的危机仍然存在,如果不从根上消除,那么他们不过是待在一种虚假的繁荣之中。
与任何时候一样,上级组织对一切事变的发生早有预料和布置。军方和地方政府、工人民众代表联席会议频频召开,各基层组织也在发动群众。一场消除城市隐患、从根本上巩固革命政权的斗争全面展开。城管会的领导要深入群众,倾听意见,组织和指导斗争进程。整个城市在极短的时间内就走入了紧张火热的气氛之中,工人和市民自发组织的巡查队沿街游动,臂戴红色袖章。宁珂一天之内要参加几个会议,有时在入夜后这段时间就要赶赴三个集会。
斗争成果甚为显著。仅两个多月的时间,各厂矿和街区相继查出了十多起隐性事故,其中绝大部分是敌人蓄意破坏;特别是挖出了数以百计的敌嫌,其中有数十名又是极为危险的死硬分子。战果一经公布,令人惊心动魄,大大激发了一般民众的积极性。
就因为工作节奏太快,超乎寻常的寒冷反而被人忽视。有一天宁珂觉得双脚发痒,耳朵也有些难受,仔细一看才发现严重冻伤。他有些惊讶:这在战时也没有发生过。但他已无暇顾及这些,因为整个局势发展迅速,完全出乎预料;据情况介绍,周围几个大中城市,几乎包括所有的大后方、新解放区,都开展了这样的斗争。有的地区运动正往纵深发展,连一些无法破解的陈年老账也得到清算——宁珂多么激动,想到曲予先生的被暗杀,真希望当年的凶手这一次会被揭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