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8章 卷三·缀章 宁府与曲府(7)

作者:张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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类型:都市·校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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更新时间:2019-10-06 10:30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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本章字节:9930字

大师当中的一多半人是不愿洗澡的,所以这些人的显著特征是异味太重。据说人的一些奇能是要附着于肉体的,那么经常冲洗绝不是什么好事情——说不定哪一根弦给碰着了,“嘣”一声断了。乱搓乱洗,这是人类才有的毛病啊!看看那些虎呀豹的,还有猫,噌噌噌一纵无影,它们什么时候一天到晚洗个不停?身上脏腻还有个好处,夏天蚊子叮不进,冬天冷风吹不透。人身上的脏腻就像生命的蜡层,是正经宝贵之物。这一类道理大师们个个皆知,他们对宁吉的父亲传授讲解,一度果然让老爷采纳。于是人们都看到宁老爷总是满脸土痕,鼻子两侧挂着可笑的一片黑灰。可惜这样坚持了没有一个月,就被患上洁癖的夫人骂出门去。老爷惧内是出了名的,这一来他宁可失去一些法力也要每日沐浴了。


一个脏得出奇的独臂大师会看星相、会用手指钻砖。他能从晴朗的夜空里看出大到国家、小到宁府的全部隐私,所以老爷的事全不瞒他,因为试过几次,瞒了也是白瞒。他从星星的位置、月亮的晕圈上能看出宁府人丁是否兴旺、财源是否茂盛,甚至还能推断出一些更细小更幽秘的事情。比如说他有一次将惟一的长臂抬起来,指着老爷的鼻子说:“说说吧,说说你那年夏秋在山上怎样干那档子事儿。”老爷的脸抽动了一下,磕磕巴巴问:“什、什么事儿?”“就是树后边那事儿。”老爷瘪着嘴四下看看,一拍膝盖:“也罢,就讲了吧。”老爷就把去年夏天在山上与一妇人野合的事讲了出来,最后说:“你知道我是不太情愿这种事的,那一天实在是邪门了。”大师说:“这个我能明白。”独臂大师经常用那双无所不知的眼睛盯得府中丫环全身乱抖。其中一个丫环半夜起来烧香,被黑影里那只铁样的手臂擒住,吓得不发一声。


宁府因为有一帮大师,所以生活中的所有难题都迎刃而解。如一匹宝贵的青花骒马难产,府里人快急死了,最后是一个大师从酒醉中醒来,一搓眼跑到了牲口棚里。他在众目睽睽之下干净利落地完成了一整套繁琐事项:先是口中念念有词,而后又在骒马身上东摸西按,对在它耳朵上说悄悄话,还在它柔软的嘴上大亲了一口,然后挽起袖子。老天,他将半截手臂都插进它的肚子里去了。只是一袋烟的工夫,活蹦乱跳的小马驹就出世了。还有一个府中的下人多年抱怨妻子不能生育,求助大师,人家慨然应允。那女人后来腆着肚子,逢人便夸大师如何善解人意,如何没有架子,几乎没费什么大事就让她怀上了。男人眼看着妻子,满面欢欣,差一点掉下泪来。“我怎样才能回报这大恩情哩?”他问大师。大师焦黄的手指夹着烟蒂,眯着眼说:“没什么,日后就当成亲戚走动吧。”


老爷去世之初,大师们纷纷不安起来。但这样的时间不长,他们都发现新老爷在许多方面比前人有过之而无不及。比如他除了格外喜好武术火器之类,视野似乎更为广阔,在接手管理大院的第一年就亲自寻来一个变戏法的、一个通晓炼丹术的。一个在当地颇有名望的老中医曾为太太诊过病,看了府中丹炉冒出的青烟,不无忧虑地说:“这样的丹丸恐怕是吃不得的。”宁吉对老中医的话极为反感,认定这是嫉妒,为了回敬,就当他的面取出一粒丹丸吞下。宁吉不仅自己服用这种东西,还倡议府中人人都服。好在他并不强迫别人。这样没有半年,宁吉发现自己两眼昏花,视物重影,这才慌忙找到中医。老中医从炼制丹丸的草药金石中发现了一种叫“莨菪”的东西,大为惊骇。


因为宁吉后来更多地出门远游,所以大师们许多时候群龙无首。他们争执不断,打仗斗殴,动不动就拿出看家本事伤人。至于最后那一场毁灭宁府的大火,有不少人断定是丹炉引起的。还好,大火把宁家大院烧了个精光,也烧掉了这群大师们的栖身之所。从此,一些使人留恋的身影从这里消逝了,而且在长达几十年的时光中再也没有出现。


曲府


曲贞如果仅仅是翻阅族史,也许会对这个曲府的奠基人物颇为失望。我们当然知道那会是一些什么文字:结实然而干瘪,没有什么趣味。它无非说这个人怎样坚韧和精明,能够准确判断时势,从身居要职的皇上命官到自主自为的实业家,走过了一条怎样的道路等等。这些文字并没有记载他的音容,我们既无法从中得知他的身高,也不知道他生气的样子、笑的样子。


确凿无疑的是,曲贞的发迹与海滨一带的黄金开采史连在一起。根据翔实的记录,最早是战家花园一位回家省亲的京官得知民间采金的事情,于是细细考察,回京后禀奏皇上,这才有了后来“发凿山谷”的敕令。姓战的京官被任命为首位督办,他回来后第一件事就是招募通晓盐铁经济的官吏和商人。曲贞当时年轻,是一位精干的石场主,从小熟悉山脉开采,也就被督办收入麾下。老督办励精图治,凭借超人的毅力为皇上开拓半岛地区的采金业,结果无论在当时还是后来,这里都堪称全国最大的金场。可惜督办积劳成疾,刚踏入事业的顶峰即撒手人寰。新接任的督办是一个宦官,极受朝廷重用却不通实业,在很长时间内难有作为。他只有更多地依靠老督办手下的人,其中曲贞成为最受赏识者,几乎参与了所有重要事项。宦官在任只有三年,离去时对上大力举荐,终于使曲贞有幸在四十岁的盛年做了第三任督办。


督办在当年是怎样重要的角色,今天已难以想象。除了首任督办为四品,宦官和曲贞都是五品,不过这已经是令人畏悚的高官了。当时精通矿业的官吏实属凤毛麟角,自然算得上国之栋梁。曲贞如果在官场上谨言慎行,必会一路春风。但也许是命运周折,也许因为其他,反正他在得意时节突然勒马,从此终止仕途。他辞去了督办一职,转而在海北和南方几个城市兴办铁场和纺织业。此举在当时尽管突兀,却没人视为惊人手笔,倒是引来一片叹息,个个遗憾。


如果翻一翻野史,发现除了一些与黄金有关的美丽传说,如“金娃娃”之类的故事之外,更多的倒是斑斑血泪。民谣说“万两黄金一条命”,其实不仅没有夸大,而且还远远不及。极其原始的开掘方式,不顾矿工死活的官家监工,一切都在吞噬人命。一次塌方、一场溢水,会使上百人死在采掘坑道里。当年恶性事故频仍,督办给上面的奏章却极少如实禀报。朝廷要的是灿灿黄金,不是从远处飘来的血腥味儿。曲贞在六十岁以后正逢清廷末路,以他过人的精明推定,当年想必是有所畏惧。六十改辙,为时不晚,曲贞到底还是识时务的俊杰,引领曲府走上了另一条道路。


从此曲府就变得干净多了。几代下去,人们就会忘记一个督办的残酷,转而谈论的倒是他的仁厚和经营之道。但有一些传说还是不朽的,它们要彻底消逝也难。不过所有的传说总是宽宥高官,而对中下层官吏却毫不留情,一个个都成了凶神恶煞。其实如果督办个个清正仁慈,下面的官吏又怎么会如狼似虎。说白了他们只是不同的虎狼,仅仅是性情有别而已。传说中的那位宦官是白面书生模样,一到任上就擦眼抹泪,因为在朝中看惯了锦衣玉食,突然一派粗粝的大山险壑横在眼前,还有这群面黄肌瘦的矿民,难免珠泪垂落。他在任上不用说大施仁政,一些规矩也改了。曲贞既是他的门生,少不了也是个慈悲人物。


传说曲贞身量不高,仅有一米六几,精瘦坚实。他属于骨骼紧凑有力、肌肉韧壮的那一类,传说早年曾在石场路上赤手空拳打死了一条母狼。要知道一个矿主在当时一般不会独身行路,因为那时半岛西部群山里狼群蹿动,而且还有花斑黄虎。如果一只牲口不慎闯到山里,或是单个山民去了沟涧,一天不见,十有八九就是饲了山兽。山里人知道,最大的凶险是遇到雌性虎狼,因为它们大半为了小崽出来拼杀,势不可挡。所以曲贞年轻时的勇力可想而知。与之不同的是,他娶的妻子却是一位身高马大的人,这因为曲家执意要找一个高爽人儿改改门庭,美丑倒在其次。传说中的曲贞夫人一双大足,一张阔脸。曲贞一生都由这位丑夫人襄助,厮守终生,传为美谈。


传说中对曲夫人的丑大半是言重了。曲府后人个个标致,这就让人怀疑他们会有一个奇丑无比的祖母或曾祖母。口耳相传的故事总免不了夸张,因为说得不堪一些,只会更加突出男人的忍韧和坚贞。的确,在当年动辄三房四妾的官宦那儿,曲贞真是一个罕例。他发迹后不仅没有再娶,而且从来没有绯闻。传说有一个高官在他接手督办之前就起意把女儿许配过去,女儿对曲贞也心仪已久。只是曲贞从未动心。高官委婉相劝,曲折利诱,都未成功。小姐还亲手绣了香囊,一面绣上“心曲”,一面绣上“归贞”,连起来就是“心归曲贞”。她让丫环把香囊送给曲贞,曲贞看了看,就把它装上一颗石子退了回去。小姐弄不明白,高官掂了掂说:“他这是说自己‘心如顽石’啊。也罢,不识抬举的东西!”


小姐又恨又嫉,一心想捉弄一下这个采金场上的小官。有一天她让母亲设了酒宴,故意请了几对夫妇,其中就有曲贞和他的丑夫人。小姐故意要出对方的丑,就让劝酒的做了手脚,在夫人的杯子里投了醉酒的东西。结果不到两杯,夫人就醉了,呕吐不止,眼乜斜了,那模样实在吓人。想不到曲贞一看立刻放下杯子,不顾一切奔过去为夫人揩了脏物。谁知刚刚揩掉,又一口呕吐在曲贞的官服上。曲贞草草擦净,然后向大家作一个揖,弯下腰背上夫人就走了。


曲贞做了督办之后,仍然沿用上一任的怀柔之方,下令所有钻洞子的采金人不得在地下延时过月,而且十天里要有一次肉菜送进洞里。过去的采金人一旦钻进深洞也就等于入了地狱,上边的监工不发一声令,他就得待在下边吭吭哧哧抡锤子,让人一天两次把矿石吊上来,再把食水吊下去。在洞底待的时间最久的,有的可长达三年,如果不是死在洞里,一爬上地面眼也要瞎了。曲贞除了施行不逾两月的新规,还让采金工的妻子十天半月下一次洞子。据说这是丑夫人的提议。丑夫人身高志旺,从不离开曲贞,故深知分离之苦,就让男人颁布了这条新规。这一来采金人个个感激,说:“老天,青天大老爷说来就来了!”


曲贞是个笃信命相的人。早在做石矿主的时候,他就找一个算命先生看过。先生拆了他的八字,又捏弄几下头骨和脚趾,提起笔来写下一首五言诗,说:“回家看去吧。”曲贞半路打开纸片一看,只见上面写道:“腚大脸如驴,爱护莫走失;一生得富贵,袅袅听琴笛。”这时他刚刚二十多岁,并未婚配,所以有些迷茫。想不到转过年来就有人提亲,先是老母亲看了女子,接上又是两人会面。谁知不看则已,一看曲贞心里就洞开了两扇门。原来这个姑娘一如命相先生诗中所言:腚大并高高蹶起,一张脸有些粗糙,长长的真像驴脸。他在心中惊呼:天哪,这就是了。


好像就是从这桩稀奇的婚姻开始,曲贞的命运发生了变化。如果依照命相先生的推定,这位丑大的女人恰是他事业的最好辅佐,其阴阳五行及其他不可言说的一切都在暗中襄助。这些族史上当然没写,惟一能够佐证的,仅是后来发现的曲姓祠堂挂像:有一位夫人端坐大圈椅子上,面貌粗憨,脸膛拉长。由于没有注明这女人是谁,人们也就推断为曲贞夫人。关于夫人的故事多起来,简直要压过了五品老爷。故事中说她是个宽厚的好人,常为苦命的挖金人讨回公道,把那些欺压百姓的监工弄得叫苦不迭。还说她力大无穷,能单手举起一个碌碡,走在山路上遇到个把虎狼,扯着后腿就撕劈了。故事最有趣的部分是渲染她的温柔贤良:别看对恶人和畜类凶狠无比,对自家的小男人却是格外贤淑。她冬天只要一有空闲就为男人捶肩按足,冬夜里还要将其搂在怀中驱寒,半夜起来煮鸡子,凌晨为他做甜羹;说起话来像呵气,哄起人来像小猫。不管人前人后,只要听到半句不利于男人的话立刻恼怒。


最感人的是后来曲贞做了督办,她瞅着穿了官服的男人模样俊美,于是自觉粗丑,不便陪伴他到人前去,就三番五次提出纳妾的事。曲贞拒绝了,她就从坊间寻得一个面容姣好、能画梅兰竹的小女子领到府里。当时只说做个勤杂,实则华衣美食供养着,只想寻个机会推给老爷。曲贞开始并未理会,后来悔恨不迭。说的是一日黑灯瞎火,夜近三更,曲贞酒醉后摸上卧床,亲亲热热睡去。醒来时已是满室通明,小女子一丝不挂偎在一边。曲贞慌慌跳起,这才看到夫人早在厨间熬好了甜羹。小女子穿好衣服坐在床边,曲贞呆傻了。夫人牵上小女子的手说:“如此这般,老爷就不能再变了。”


无论怎样,反正结局还是那样,曲贞一生只有一位夫人。


他成为站在源头上的不朽者——纵观历史,几乎所有的大家族都有这样的一个人物;也正是因为他们的存在,一段不平凡的历史才能存在,也才能开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