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王安忆
|类型:诗词·散文
|更新时间:2019-10-06 10:45
|本章字节:10646字
机场非常辽阔,辽阔得无边无际,与天空反倒接近了。是个多云的天,没有星星,也没有月亮,远处影影绰绰停了几架大鸟似的飞机,几辆甲壳虫般的汽车无声地移动。没有人,风贴着地吹过来,裹着他们的脚。他们有些茫然,站在那里,不知该向哪里迈腿。机场是那么空旷,天就在头顶,人站在辽阔的天与辽阔的地中间,宿命般地渺茫着。他们似乎都被这渺茫的感觉攫住了,都不说话。他们不说话地站着,似乎已经站了很久。天在很近又很远的地方笼罩住他们。这时,有人对他们说,前边那飞机就是他们要接的1157航班。他们便向它走去。
那是一架小小的飞机,几乎被夜色完全藏匿了,他们走通夜的隔膜,看清了那飞机,有人正从仅五六步高的踏脚上的门里走出,走下矮矮的阶梯,到了地面,慢慢地走着,手里提了或大或小的提包。有一架行李车停在了旁边,静静地等待卸下行李。她向前慢慢地走去,忽然,老姚在身边站住了,随后便响起了热烈的寒暄,三两个声音在空旷的机场迅速地飘散了。她赶紧收住脚步,回过头去,面前站了两个几乎同样高大的中年男子,一个戴眼镜,另一个则不戴。老姚为她作了介绍,他们朝她微笑,笑得和蔼可亲。戴眼镜的伸出了手,一只很大很温暖的手握住了她略有些冰凉的手。然后,那一个不戴眼镜的也伸出了手。可是,她与他的手却没有顺利地握住,手指尖碰了一下,各自便都有些慌,慌忙地闪开,再去寻对方的手,又都落了空,然后才握到了一起,两人都有些窘了。她微微地有些不快,很顺利的一天在此时打了个小小的结,很久以后,她才明白,这个结是可纪念的。而此时,她只觉着是露了丑似的,有点懊丧。她转回身去,与他们一起朝候机室走。当她转过身的时候,天上忽然有了星星,星星从云层里露了出来,俯视着大地。星星是那么贴近,可是一旦昂起头去迎接,却又远了。星光照耀,机场显得更旷远了,竟有了一股说不出的荒凉。他们一起朝着前边灯亮的地方走去,走进了候机室,又等行李,只是一只小小的黑色的人造革箱子,是那戴眼镜的。于是她问那不戴眼镜的:“你的呢?”他拍了拍肩上背着的橘红色的旅行袋,底下有四个轮子的那种,便不再说什么。只是戴眼镜的说话,谈笑风生,还在老姚肩上拍着。瘦小的老姚在他身边,越发显得瘦小而平凡。他却只在一边听着,很宽容地笑着,肩上还背着那包。她便抓住他身后的那一根背带,让他放下地来等着,因为行李还须一会儿才到。他抓住胸前那一根背带,两人合力将包卸下来,放在了地上,就在直起身来的时候,他们两人相对着微笑了一下,很会心似的。她略有些害羞,转过脸去,专心地听那作家妙语连篇地说话,说他们登机前的一桩啼笑皆非的遭遇,听到好笑处,便尽情地大笑。她觉得他也在专心地听着,心里非常愉快,她甚至想不起来这世界上还有什么需要苦恼的事情了。多么好呀!她微微扭过脸去,对了候机室敞开的窗户,有风从那里吹来,还看见了星星,满天满天的星星。
行李来了,司机带那戴眼镜的去辨认行李,老姚和她,还有他留着,留在高大的、对着停机坪的窗户前边,风从身后缓缓地吹抚,老姚大约是应酬得疲劳了,一时找不出话来说。她却也不想说话,便默着,他原本就不多话,就静了场。她感觉到老姚向她投来求援的目光,而她依然不想开口,因为她觉得这沉默十分自然,并不难堪,还有些会意似的。相反,老姚勉力说出的闲话倒显得多余而别扭了,惶惶地住了口。于是他们三人互相很友好地看着,心情愉快地微笑,仅此而已。她看见在他身后,很高的位置有一面巨大的钟,指针正指到九点一刻。她朝它看了很久,将这个九点一刻看了很久,直到长针几乎察觉不到地一动的时候,她才落下了目光。这时,他们取来了行李,互相招呼着:“走吧!”她也招呼着:“走吧。”说罢就弯腰去拉他放在地上的橘红色的旅行包,他不让,也抓住了带子,她也不让,两人相持着。最后,他用另一只手抓住她拉着带子的手,将它从包上拿开了。他的手极大,完全地包住了她的手,她的手在他的手里陡地小了,很天真似的。她只得依从了,却有些害羞。就这样,他们一行人,浩浩荡荡地穿过了一整个空旷的候机室,从那面大钟底下走过。
他们上车,戴眼镜的作家坐在了司机座的旁边。他、她,和老姚坐在后边,她坐在他们中间。他问她能不能吸烟,她并不回答,只是伸过手将边上的烟灰缸揭了开来,他便吸烟了。烟从她腮边掠过,微风似的,撩动了她的头发。她忽然有些感动,眼眶湿漉漉的。她忽然长长地吐了一口气。她感到非常的幸福,仅仅是一夜之间,可是一切都突然地变了样,不仅是生活,还有她自己。往日里那股焦灼、紧张、烦躁,都到哪里去了呢?烟消云散,从不曾有过似的。她心里明静得犹如一池清潭。她突如其来地吐了一口气,老姚有些诧异地回过头看她,她忽有些惭愧,责备自己得意得竟失态了。而他并没有回头,一无诧异,似乎他是很明了的。她不由微微转过脸去看了看他,他正将烟蒂掐熄在小烟灰壳子里,她看见了他连接着腮骨的脖子。她想着她曾读过的他的,那陡地亲近起来,并且有些神秘似的。
汽车在幽暗的道路上疾驶,两边的树影迅速地掠过。她向后倚在椅背上,看着窗外幽暗的景物,隔了他的肩头,心里充满了梦幻的感觉。灯光渐渐稠密,车子驶进了市区,驶过宽阔如长安街的井冈山大道。八一起义纪念碑高高地默默地矗立,最高的顶上,停了一颗极亮的星星,并不照耀,只是亮着自己,通体透明似的。车子减速了,汇入河流一般的车队。
明天就要上庐山了,她告诉他。他很愉快地听着。庐山上很凉快,她又说,如主人一般,还说,虽已立过秋很久,可仍然很热。他便说,火炉嘛!庐山上就好了,她说,早晚还要穿毛衣呢,要小心。她看了他一眼。他穿着短袖的运动衫和短裤,短短的裤腿里伸出的腿面上,有着蜷曲的黑色的汗毛,她有些嫌恶似的移开了眼睛。他说他带有一件风衣,并用手朝后指了指,指的是装在车后边的旅行包。这时候,老姚似乎恢复过来了,开始讲起庐山的传说,一口气讲了好几则,直到汽车在宾馆门前停下,依次跨出车门,他才说了一句,说他特地借了这本《庐山的传说》。老姚已经跑到车后面殷勤地为他们取行李了,没有听见,只有她听见了,便朝他笑笑,他也笑笑,都十分的会意了。
回到房里,已是十一点了,同屋的那个年轻的小女孩似的女作家已经睡熟了,她怕惊扰了她,没有开灯,月亮照透了薄薄的窗帘,她趁着月光悄悄地上了床。她朝天躺在床上,伸直了两条腿,将胳膊也伸得笔直,抻直了的身体非常舒服,并且极美,月光沐浴着她颀长的身体,她半垂着眼睑细细打量着自己,被自己柔美的身体感动了,竟有些哽咽。她松了下来,将她心爱的身子蜷起,缩在干爽的被单里,开始回想这内容极其丰富的一天,同时就好像学生检查自己的操行似的开始检点这一日里自己的行为举止,结果还令她满意,只是在汽车上那一声莫名其妙的长吁有些失态了,心里暗暗懊丧。可是,不管怎么说,这一天很好,并且,还将很好的,也许比这更好地过好多天。这十天,她一定要好好、好好地度过,再不留下一点儿遗憾。她几乎以为这十天的笔会是开不完的,这十天的日子是过不完的了,这十天就如同永恒一般。她又激动又平静地睡着了。梦里又上了火车,哐啷哐啷,火车永远不停地开着,从一大片天和一大片地之间穿越过去,拖了很长的影子,有时还响起钟声。
第二天,下午五点钟的时分,他们到了庐山。住进一栋别墅式的疗养所,临着一潭碧清的湖水,背后则是苍茫的山峦。这时候,各路编辑记者蜂拥而至,到了这里,出版社再无法将作家封锁起来,只得随他们去了,心里不免恨恨的,时刻警惕,不得让稿子漏到别人手里,出钱却让别人坐席,那才真正是为他人作嫁衣裳呢!唯独不防备的是她,她与他们在一起,就像自己人一样了,而她也十分知趣,再不向作家谈稿子的事情,何况,此时此刻,她很难想起稿子的事情。组稿、看稿、发稿,一个一个校着错字,这就像极远极远的事,比上一辈子还远。甚至,连她也不再是原来的她了。她彻头彻尾地变了似的,她的心境全不一样了,她变得非常宁和,很自持,她无意中对自己有一种约束,这约束使她愉快,这约束在冥冥之中成了她每一日生活的目标。她极愿意做一个宁静的人,做一个宁静的人,于人于己都有无限的愉快。她觉出大家对她的好感,愿意和她在一起,干什么都不会忘她,少了她便成了缺憾。她非常感激,觉着生活真是太美好了。
黄昏时分,雾气从山那边排山倒海般地漫了过来,仅仅几秒钟的时间,湖不见了,隐在了浩渺烟海之中,变成了一个谜,山峦被雾海淹没了,只留下尖尖的山顶,像一群海上的孤岛,日头像个魂似的,在雾气中蒙蒙地下沉。雾,还在咝咝地弥漫。大家都拥到了阳台上,倚着围栏,遥遥地看那白蒙蒙的雾,那白蒙蒙的雾,正咝咝地过来。雾像摆脱了地心吸力的水,向着四面八方流动,不时要露出一点儿山的真相,又及时地藏住了,那一点儿真相便成了幻觉。大家都披上了五颜六色的毛衣,或者风衣,只觉得潮潮的凉气,却不曾料到,雾已经漫了过来,在他们之间穿行,回流,隔离了他们,无论大家挤得多么近。如是手握着手,雾便从手指间的缝隙里穿行过去隔离了开来。渐渐地,说话的声音都朦胧了起来,明明就在身边,却像从远处传来。人的形状也各自模糊了。烟雾在你、我、他之间缭绕。好像海水在礁石之间穿行。有了雾的蒙蔽,人们便更加没有拘束,几乎同时在大声亢奋地说话,于是谁也听不见谁的,只听见自己的。雾将人们分别地、各自地封起了,人们大声地描述着各自看见的雾的形状,极力传递瞬间里山从雾中透露的消息,却怎么也传递不通了,各自陶醉在各自的风光之中。她没有说话,那无拘无束的感觉反倒抑制了她,使她格外的平静。其实,那雾中的山水,是须平静与沉默来领略的,那山水蒙了烟雾正合了无言的境界。她恬静地凭栏而立,周围的絮聒打扰不了她,她再没比这会儿更宽大更慷慨的了。而且,她以她平静的心境,感觉到,他也正沉默着,她甚至感觉到他沉默中的体察,对山的体察,同时,她的体察也正渐渐地,一点一滴地被他接受了。
她与他相隔了两个人站着,互相竟没有看上一眼,在兴奋的喧嚷中静默,以他们彼此共同的静默而注意到了对方,以及对方无言中的体察。这时候,他们觉得他们开始对话了,不,他们原本就一直在对话。他们在不企图传递的时候,反倒传递了消息,传递了雾障后面山的消息,湖的消息,和同在雾障之后的他们自己的消息。在这一堆争相对话的人群中,恰恰只有这两个无语的人对上了话。他们才是真正地互相帮助着,互相补充着,了解了山和水,他们无为而治的体验与获得要超过任何一个激动不安的人。
她为自己的沉静深为骄傲,为她看懂了山色深为骄傲,也为恰恰是她和他都沉静着因而也都看懂了山而更深更深地骄傲,却又微微战栗着有些不安与困惑。连她都隐隐地觉着,要有什么事情发生了。她隐隐地惧怕,隐隐地激动,又隐隐地觉着,这一切都是几十年前就预定好了似的,是与生俱来的,是与这情这景同在的,是宿命,是自然,她反正是逃脱不了的,她便也不打算逃脱了。
可是,什么也没发生。
天,渐渐暗了,他们慢慢地,兴奋地步下楼去吃晚饭。晚饭有庐山三宝:类似田鸡比田鸡更肥更嫩的石鸡,类似木耳比木耳更富营养的石耳,类似银鱼比银鱼更为名贵的石鱼。她与他坐在了两张桌上,她坐在东边的桌上面西而坐,他坐在西边的桌上面东而坐,隔了整整两个桌面的空地,远远地迎面而坐。她转过脸去正看着窗外,窗外正对着一条上山的野径,没有石阶,是冒险的人们从杂树乱石中自己踩出的。暮色茫茫,有两个人踉跄着从上面下来,脖子上挂着水壶,手里拄着拐棍,裤腿卷到膝盖,小腿上有划破了的血痕。他们滚似的下了小径,走到院子前边去了,前边是公路,铺了柏油的,围绕着山谷,蜿蜒地盘旋。她听见远远的地方,传来钟声,当当地打着,不知打了几下。她没戴表,刚才洗脸时脱在洗脸池上忘戴了。忘就忘了吧,她并不感到不便。在这里,似乎不需要时间,时间失了意义,这里有白昼与黑夜,有日出和日落,有这些,就尽够了。
天渐渐地黑,然后,亮起了几星灯光,在雾里飘摇,捉摸不定。她久久地凝视那最亮的一盏,随着它飘摇而飘摇,用目光追逐它,于是,它渐渐地就到了她眼里,从她的眼里到了她的心里,然后,心却从她的躯体里跳了出去,到了远远的雾里,朦胧地照亮着。它照见了他的遥远的凝神的目光。她从她与灯交换了位置的心,照见了他走了神的目光。于是,她的心又与他的心交换了位置,她的心进了他的躯体,在他心的位置上勃勃地跳动,他的心则到了灯的位置上,照耀着,与她躯体里的灯对照着。她陡地明亮起来,胸中有一团光明在冲出躯壳。
忽然,她陡地一惊,转回了头,桌上又上了新菜,升腾着冉冉的热气。钟声在悠悠地响。她知道了,这一趟漫长的神游其实只发生在一瞬间,便有些神秘的感动。穿过两个桌面的空地,越过两排肩膀的障碍,他在吸烟,烟气袅袅的,穿过油腻的热气到了她面前,竟没有被污染,依旧是苦苦的清新。她用她的心感觉到另一颗心的没有言语也没有视线的照射,她在这照射里活动。因为有了这照射,她的每一个行为都有了意义,都须愉快地努力。在这一刹那,她的人生有了新的理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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