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章 心灵叹(5)

作者:一路开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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类型:都市·校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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更新时间:2019-10-06 11:29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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本章字节:9802字

高考填报志愿,我毅然写下了三座千里之外的南方小镇。当她看到录取通知书上的大学地址,笑容即刻僵硬在微微皱褶的脸上。我暗自庆幸,不久的将来便要与她彻底分开。


临行前,她没来送我。我提着偌大的箱子,独自走上清晨荒凉的街道。拐角处,我到底是回了头。这一刻,我看到了她悲凄的面容。她一动不动地立在门口,像站岗的哨兵一般,目送我的离去。


大学第二年,因为恋爱问题,我和她又爆发了轰轰烈烈的内战。我不顾学校反对,私自在餐厅找了兼职。而后,拒绝了她的所有费用。


毕业前,她破天荒地打电话给我,漫不经心地问,要不要回来?回来的话,比较好找工作。我沉默了许久,最终还是故作冷漠地告诉她,决定留在了这座南方小镇。


第一次给她家用时,她在电话里哭得像个孩子。我眼前忽然掠过一个贫困母亲的一生,以及这一生中的所有雪雨风霜。


我从不曾想过,在那些艰苦孤独的日子里,为了生活的继续,她必须先要懂得爱自己。而她给予我的这些不曾让我感动过的青春岁月,实质已浸满了她全部的爱。


父亲的肩膀


第一次骑在父亲肩头,我便想,自己何时才能长得像他一般伟岸刚强?


于是,在艰涩而又漫长的成长之路上,父亲成了我人生的标尺。每隔一段时间,我就要嚷嚷着走到他跟前:“爸,别动,别动!你看,我很快就会和你一般高了!”


这样的岁月,终究如庭院中的春花一般,尽数落去。我不再与父亲比较,不再依赖他的肩膀,甚至,不再与他交谈。我们终于走成了中国式的父子关系,外表冷漠,内心热情。


对于我来说,他和母亲似乎就是两种不同的机构。他负责用戒尺和皮条惩戒我的一切冒失与错误,而母亲,则负责用热泪和怜爱庇护他所施予的所有罪罚。


记得很多年前的夏末,我徘徊在楼顶上看晒陈年的谷子。隔壁院中的桃树,像一双张开的大手,越过高高的围墙,倾斜在午后的楼顶上。饱满的果子坠在茂盛的绿叶间,像暗夜里刺眼的彩灯,让人目不暇接。


躲在茂盛的枝叶背后,内心出现了极大的挣扎。父亲平日的教诲与此刻躁动的情绪形成了两股巨大的波涛,使我茫然且不安。我不愿撇开心中的善念,却又不甘就此离去。那满树丰硕的蜜桃,像定格的底片,在翻滚的脑海中浮动。


我到底还是将柔弱的双手伸进了随风摇动的绿叶间。父亲在楼下的窗内目睹了整件事情的经过。当日,不但遭受了平生第一次最为严厉的毒打,还被父亲勒令兜着偷来的蜜桃上邻居家里道歉。


母亲从地里赶回时,父亲正扬着细长的皮鞭,预备将我就地正法。母亲夺过黝黑的皮鞭,哭闹将我抱在怀里。由此,我躲过了极为严酷的下半场劫难。


我记得父亲说过的话。他瞪大了眼睛指着母亲:“慈母多败儿!”印象中,这件事情便是我与父亲情感的转折点。我在潜意识里忽然发现,这个留着八字胡的和蔼男人,原来有着如此可怕一面。


没过多久,我便因高烧不退躺在了床上。母亲整日守在床前,嘘寒问暖。我当时虽然不曾对母亲提起,但心中却无比坚定地认为,这次重病的根源,八成就是没有吃到蜜桃还挨了打。


父亲背着我往城里赶的时候,我已被病痛折磨得神志恍惚。母亲说我一路伏在父亲的肩上都在念叨着桃子,桃子。


从睡梦中醒来时,只见周围一片惨白。我心里依旧想念着那些饱满的蜜桃。父亲低声询问前来给我打针的护士:“他能吃蜜桃吗?”护士说:“冷的不能吃。如果实在想吃的话,得用冰糖炖热了才行。”


几个时辰后,父亲从窗外的路上赶来。他宽阔的肩膀上压着一只棕色网格的麻袋,袋中全是硕大的桃子。母亲到附近的饭店借了火,为我端来温热的冰糖炖蜜桃……


时至今日,我仍然记得当日父亲的肩膀,他让后来的我始终不敢逾越道德的雷池,去重犯童年的错误。对于叛逆的儿子来说,父亲的肩膀既是铁面的责罚,亦是牢固的爱与宽容。


愿母自私


我时常能读到这样的作文。年幼的学生们用稚嫩的笔记给我写着,他们的母亲是多么平凡而又伟大,因为她们吃足了人间疾苦。为了力求感人肺腑,他们不惜把自己的母亲写得万般悲惨。或许只有这样,他们才足以打动我这位铁石心肠的老师吧。


孩子们的目的达到了。我时常被他们这些不知真假的故事糊弄得泪眼涟涟。一整个清晨,午后,都沉浸在一种莫名的忧伤之中。


几年后,这些孩子都长大了,陆续上了大学。再翻阅他们之前给我写的作文时,我竟有了一中惶惑:为何所有的母亲都得这样悲苦?难道不悲苦的母亲就不是好母亲吗?


经常能在报纸杂志上看到类似的报道:某省某市的某位母亲,为自己的孩子,甘愿捐出肾脏,更或者,牺牲自己的性命,以保全孩子。某镇某村的某位母亲,为了能让自己的孩子步入学堂,接受知识,甘愿下洞挖煤,过着牛马一般的生活。


铺天盖地的新闻,纪实,让我们感动,让我们明白,并坚信,尘世中的每一位母亲都有着一块无私的角落,用以安放自己的孩子。我们为此哽咽,为此流泪,甚至觉得,这样的母亲是伟大的,也只有这样的母亲才足以堪称母亲。


我们要求这样的感动,要求这样的悲苦来填补我们日渐麻痹的心怀。我们需要有这么一些母亲站出来,作为代表,为我们诠释,母亲这个职业的伟大。


实质上,从过医的人,全然不用看这样的报道或是故事。他们明了,一个女人要从妻子变成母亲,势必要经历尘世中最强烈的苦痛。


医学上,把人所能感受到的疼痛等分为十级。蚊虫叮咬为一级,分娩生子为十级。


我们尚且不说,这疼痛的等分合理不合理。就简单举一个例子来说,譬如,一个男子,因癌细胞扩散至下体,不得不进行截肢手术。倘若,让他不施麻醉,毫无怨言地承受这整个手术过程所给他带来的苦痛,行吗?


我想,尘世中,没有几人能承受这样的苦痛。而类似这样的苦痛,每一位母亲,却真切地尝试过了。


落笔之前,我曾去医院听闻。每一位即将分娩的女子来此,医生都会问,要不要施用麻醉?施用的话,就不会有那么痛苦,只是,很可能会影响到胎儿的正常发育。


据跟我解说的这位医生的言辞,没有一位母亲要求施用麻醉。她们宁可承受尘世中最大的苦痛,也要避开这万分之一的会影响到孩子身体健康的几率。


单从这一点来说,就足以让我们感动了。


前些天,笔者母亲生日。有文朋问及,你送你母亲何物?我答曰:仅四个字,愿母自私。


我自觉,已没有任何能送母亲的礼物了。惟可让她高兴的,怕是我与弟弟的身体尚且安康吧。


未曾小学毕业的母亲不明我这几个字的深意。但我想,此时的读者是明白的。我只希望,全天下的母亲能自私一点,把从天性里赋予我们的爱护,收回一点儿,分配到自己身上。


我们没有理由去要求任何一位母亲再经受苦难。惟能督促她们,多爱自己一点儿。若真如此,那全天下的儿女,才算是行了真孝。


最美的味道


背着沉重的行囊,赶了最早的班机回云南。从沈阳到昆明,窗外一片凄茫。


她不知道飞机上要关闭一切个人通信设备,给我打了很多次电话。出巫家坝后,刚巧赶上回曲靖的商务车。


她在门口等我,双手互攥着,在印满青花的围裙上擦了好几遍。她一如往常,接过我手上的行李,接过我的背包,接过我臃肿的外衣。


厨房又开始鲜活起来。像一个初入尘世的生命,像一段平缓的小夜曲,以啼哭和娓娓道来的方式,对我诠释这一年里的故事。


她从不需要我帮忙。洗菜,切菜,炒菜,端菜,她一个人包办了所有流程。


我只好站在旁边陪她说话。看她手中翻飞的铲子,在她的缓缓消逝的岁月中搅出一道道蜿蜒深刻的鱼尾纹。


她的手艺依旧没变。她一直都记得我最爱吃的菜。当然,对于我不喜欢的那一部分,她也了如指掌。


桌上摆满了盘子,掀开一只反扣的土碗,便会有腾腾的热气跳跃出来。她像是为我打开一个个丰盛的礼包,真诚而又温柔。


她把打开的菜都推到我面前。我懂她的心意。


酸汤土豆,干炒白菜,青椒玉米……她知道,她的孩子历来都不喜欢大鱼大肉。她也知道,这个倔强的孩子最怕的就是高档海鲜。


除了她,没人会为我记得这些。她了解我的胃,就像了解我的过去,我的成长,以及我一切不可被旁人包容的坏脾气。


她一直朝我碗里夹菜。她一直看着我。她一直让我多吃点。


这就是我的母亲。二十五年,她的爱,一直没有变过。对于一个常年漂泊在外的男人来说,母亲的菜,永远是世间最美的味道。


因为每一盘菜,都象征着你的一段历史。其中有你的喜好,你的哀乐,你的眼泪,和那些数也不不清的童年笔记。


他也有着同样卑微的身姿


父亲在小镇里呆了足足半生。年后归家,我每每和他谈起城市马路下轰隆隆的地铁和密集如流的人群时,他总是听得目瞪口呆。最让他欣喜的是,谈话最后,我总喜欢说上那么一句,爸,等毕业了,我接你去我们学校看看,可漂亮了!


顺着初夏的温度逐日高升,我终于安然毕业了。欢聚过后,我没有忘记自己当初对父亲许下的承诺。于是,兴奋地给他打了电话,让他乘车来北京找我。


北京的车站挤满了从全国各地奔来求职的毕业生。父亲夹杂在这样光鲜亮丽的大学潮中,显得分外夺目。我对父亲说,每天都有不计其数的人从四面八方涌入北京。他们住潮湿而又闷热的地下室,吃贱价的街边碗面,说方言味极浓的普通话,却穿一身白领式的工作服。父亲默默地听着,时不时朝自己身上打量打量。


进入那家事先预定的宾馆时,父亲有些茫然和诧异。他停在门口,像个迷路的孩子,对着大厅里四处张望。片刻之后,回头怯生生地问我:“你们宿舍已经不能住人了吗?要不,我们去宿舍住算了,这里估计贵得要命!”


“没关系,爸,最近这里打特价,才几十块钱一晚呢!里面又能洗澡又能看电视,和咱们镇上的招待所差不多划算。”我只能这样哄骗父亲。否则,按照他的性格是无论如何也不愿这样破费的。


想想,他这半生虽说是在镇上安度,事实却连真正的宾馆都没有进去过。偶然,熟识的朋友结婚,搬迁,在酒店里办了筵席,大张旗鼓地发了请柬,他也只是匆匆地进去吃上一餐,却从未感受过在里面睡上一晚的舒坦。


房间在八楼。我领着他,慢慢走向电梯。他对这个东西并不陌生,但实质却没有坐过几次。我能看出,他的神色中充满了好奇和惊异。有几次,他似乎想要问我什么,但碍于周围站有西装笔挺的中年人,又硬生生地咽了回去。


走出电梯后,他附上了说了一句让我百般心疼的话,儿啊,这电梯可真快!


宾馆的设施,让他倒抽了一口凉气。如果我告诉他,这几日的费用是我整整一月工资的话,他不但会指鼻痛骂,甚至拂袖离去。可我真想让他来首都看看啊!兴许,他这一生,只会来这么一次。因此,我有必要散尽谎言,好让他安享清福。


傍晚饭后,他坐在宾馆的沙发上翻看。时不时发出一阵惊叹。天啊!一张床单要500?妈呀!一块地毯要2000?


那几天,他在宾馆里住得小心翼翼,如履薄冰。我知道他不抽烟,勤洗澡的缘故是什么。他怕烫坏地毯和弄脏床单。我不明白,一向心高气傲的父亲,为何成了这般模样?


之后的饭局更让我热泪盈眶。他握着那些昔日曾给予我帮助的老师的手,迟迟不肯松开。说了许多重复的话,鞠了很多次躬,敬了不少杯酒。导师们无不被他真挚而又卑微的诚意弄到尴尬。我忽然想起,很多年前,他也曾这样感谢过我的高中班主任。


教我顶天立地,流血不流泪的他,原来,也有着这样卑微而又怯懦的身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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