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一路开花
|类型:都市·校园
|更新时间:2019-10-06 11:29
|本章字节:12264字
念大学时,有一个年过七旬的中文教授经常跑到我们艺术系来玩。
老头姓林,喜欢穿一件黑色的大风衣,虽是地道的文科出身,但性情并不守旧古板。他喜欢听一些比较流行的歌曲,喜欢跳快三,恰恰,探戈等节奏感强烈的交谊舞。
那时候,学校的多媒体大厅,周一到周五讲座,周六周天用来举办交谊舞会。说是交谊舞会,其实还是有差别的。为了方便彼此交流,舞会慢慢有了一种不成文的规定,周六是学生的天下,周天则是老师的天堂。
林老头每周六晚上八点都会准时达到舞会现场。这个习惯,在我大学的四年间,从来没有改变过。
直到毕业,都是我负责挑选和播放周六晚上的舞会曲目。他经常在舞会中途主动跑来跟我搭讪,渐而渐之,两人慢慢熟络起来。印象中,他跟我说的最多的一句话就是:“小伙子,多搞点劲爆的音乐嘛!大家都是年轻人。”
他每次跟我提这个建议的时候,我都笑得特别厉害。没想到,一个年过七旬的老头,还会自称年轻人,还会说劲爆这个非主流词语。
他从不参加周天的教师舞会。我很八卦地问过他到底是原因。他满腹牢骚地说:“和那些老头老太婆跳有什么意思?一个个都慢腾腾的,没劲儿!”
中文系经常给他发这样那样的邀请函,他也几乎从来不去。每次都说很忙,很忙。但只要我们系有文艺晚会之类的节目,他历来都是随传随到。偶尔,你忘了告诉他,他甚至还会生气,觉得你是在嫌弃他,不欢迎他。
他最不喜欢别人说他老。记得有一年开学庆典,主持人是个漂亮的小姑娘,特意在他上台发言之前,恭恭敬敬地附了句“下面有请我们学院的老督导林教授……”因为这句话,他不乐意了,接过麦克风就是一句:“我唯一能接受的带老的词语,就只有老师一个。”
毕业之后,我去了青岛啤酒厂工作。工资很低,不过业务提成很可观。周围的很多朋友不是考上了在编的教师,就是加入了省市级公务员的行列。我忙忙碌碌了很长时间后,仍然没有一分存款,心里很是着急。
半年后,我主动提出辞职。刚出来没几天,我就后悔了。工作难找不说,一切还得从头开始。奔了大半月,还是毫无头绪。我给他打了电话,想听听他的意见。
那是他第一次一本正经地跟我这般说话:“人生的路上嘛,偶尔总会碰上大雾天气,大雪天气,但实在没什么可怕的。大雾,大雪总是要散去的嘛。经常抬头看看前方的路,清楚自己所处的位置,清楚明天要走的方向,这才是重要的。路途坦荡的时候,不妨小跑一段,碰上荆棘挫折,也别慌乱,放慢脚步,看看沿路的风景也是好的嘛。”
这席话,我在心间记了很多年。我总觉得,这才是一个智者真正的豁达与情怀。不悲不喜,不惊不惧。得意时,加快脚步,看看前方的路,清楚自己的处境,不骄不躁;失意时,放慢身形,观赏沿途美景,等待时机,厚积薄发。
生活和生存
这是孩子第三次去菜市场买菜并和别人发生争吵。
他又一次给我打了电话,要我到现场为他主持公道。他知道我的性格,向来都是帮理不帮亲。于是,我骑着摩托车风风火火地去了。
拨开水泄不通的人流,我见到了又一番熟悉至极的场景。我的孩子左手提着菜篮,右手拽着小贩的杆秤和衣领,据理力争,喋喋不休,硬是要把他扭送到消费者协会。
小贩本身无理在先,又是农村人,所以在争吵中一再求饶。黝黑的皮肤和干瘦的身子,使我看得有些心疼。可我的孩子却不管这些,他被我从小灌输正义的思想过度,因此,每当发生这样的事情,他总是显得异常暴躁,义愤填膺。
“爸,你看看,我又不是第一次来这里买菜了,他还敢吃我的斤两!走!走!去消费者协会去!我看你以后还怎么在这条街卖菜!”
“放手,先放手,你看你把人家的衣服都扯成什么样子了?”我拨开孩子的手,示意小贩赶紧收摊先走。
小贩领会我的意思,二话不说,收起油布和青菜,准备溜走。
“爸你不要知道你这样做是助纣为虐吗”
“够了,少了一点分量至于这个样子吗?”我很少在众人面前这样对孩子说话。
小贩走了之后,围观的人也就散去了。孩子提着那把袋青菜,大步向前走去对我不闻不问。
看了孩子这样,我主动上前说道:“你知道吗,其实你今天计较的不仅仅是缺斤少两,更多的展现的家庭背景的悬殊和社会地位的悬殊。在任何商场,任何国营企业,爸爸都支持你讨回公道。但对于这些悲苦的小贩,爸爸并不支持你这种方式。”
“也许,你觉得你是在维护正义,但你有没有想过,你把他拉到消费者协会的后果?兴许,他也不能进菜市场卖菜。家里的孩子要上学,老人要吃饭,怎么办?你这不是救人,而是把人推向另一个深渊。”
“我们是在生活,但他们却是在为了生存。我们该维护正确的道义,但更该给那些迫于生存和生计的人多一点关怀的空间。纠正,不是矫枉过正。”
晚上,他亲自动手炒了那把青菜。
每朵阴云都是阳光的心
她第一次布置作文时,全班四十五名同学,就他一人交了白卷。那天,她声色俱厉地将他批评了整整一下午。她记得他固执的模样,不论她如何询问,如何开导,他都始终紧闭双唇,默然不语。
当她平息完怒火,和蔼温善地将他拉到跟前,手把手教他写起这篇作文时,原本寡言内向的他,竟忽然嚎啕起来。清澈的泪,如同冬日房檐上的冰钩,化也化不开。于是,她再也忘不了那次作文的题目,《我的父亲》。
其实,他多希望能在那张洁白的纸上落下只字片语。可想了许久,他还是无法拼凑出父亲的影子。
他没有严厉伟岸,时时督促他奋发图强的父亲,更没有慈祥和蔼,对他无微不至的母亲。他只有一个发如霜华的外婆。他从来不曾问过父母的去向。他知道,这样的问题,会让他的外婆心生愧疚。而他似乎也从街坊的闲语中得知,自己不过是一个从田埂上拾回的孤儿。
他与外婆相依为命。清晨上学之前,他得气喘吁吁地从地里拔来青菜,好让外婆挑着箩筐,去市场上贱卖。再用换来的钱,维持家用,攒足来年学费。傍晚放学之后,他又得马不停蹄地赶到市场,听外婆唠叨这一天的收获,搀着她,赶在夕阳落尽之前进入家门。
这些天,他时常在半夜里惊醒,成绩也如同高空抛物,一落千丈。外婆的咳嗽声,已日渐强烈。很多时候,他甚至能够听出,外婆是在竭尽全力地强忍着不让自己发出任何声响。可惜,她的身体太过单薄,那些突如其来的咳嗽,总能把她震荡得苦不堪言。
外婆终于走了。他再也无法忘却那个灰蒙蒙的清晨,他在门外一面拾拣着满箩筐的青菜,一面撕心裂肺地叫着外婆。
他不再说话,亦不往人群里张望。甚至,连上课提问到他,他都耷拉着头,一言不发。他不知道,在这个阴雨绵绵的清冷世界里,自己到底还能说些什么。
她得到消息的时候,他已经在角落的教室里憔悴了许多天。她看到,那双在往日神采奕奕的眼睛,正慢慢地,无可避免地黯淡下去。
学校提议将他送到孤儿院去。那样,他既能安心地继续学习,又能开始崭新的生活。他拒绝,用一切极端的方式来宣泄自己的绝望。他只愿就这么静静地,睡在昔日外婆安枕过的床上。
她是唯一一个没有劝慰过他的人。不知怎地,他竟忽然对她萌生出些许好感。他想,她是懂他的。正因为懂他,才会用沉默来与他交流。
她领着他去郊外看雨时,他终于肆无忌惮地哭了出来。他悲咽着说:“外婆走的那天,也是这样一个阴云密布的清晨……”
他哭得累了,站在她的大伞下发呆。忽然,她指着在天边滚滚的阴云问:“孩子,你知道它们曾经都是些什么吗?”
他不知道它们的来历,心里有一丝丝好奇。片刻后,她说:“曾经,它们兴许是一朵美丽的流云,一片碧绿的湖泊,但由于不断蒸发,水汽凝聚的缘故,才成了后来的雨云……”
他对这样的理论,并不感兴趣。她终于换了话题:“孩子,你说这天上还有太阳吗?”他坚定地摇摇头。是啊,既然下雨,怎么还会有太阳呢?他们为这个无聊的问题发生了争执。最后相约,一定要看到事实的真相。
几个时辰后,乌云散开。刺眼的阳光,从撕裂的缝隙中宣泄而出,照耀着莹莹剔透的万物。
归后,他不顾一切流言,毅然进了孤儿院。他是那么特别。在这群沉郁内向的孩子中,他如同一束温暖的阳光,照亮了众人的双眼。
他将她那天所说的最后一句话,告诉了每一个失去亲人的孩子:“蓝天上,总会出现阴云。可每朵阴云的成因,都是因为阳光将大地上的水分凝聚。因此,越黑暗的阴云,就越是饱藏了一颗阳光的心。”
请写下你的名字
初二那年,我对自己的人生前途已然绝望。当我奋然苦学半个学期,仍不见半点成效之后,终于决定放弃学业,另谋它途。
所有人都在为中考的冲刺焚膏继晷,通宵达旦,惟独我,整日依旧是慢悠悠地来,风驰电掣地去。为了让升学率有绝对保障,学校对毕业班的师资做出了调整。于是,在最后一年的初中生涯里,我又认识了一位新的语文老师。
那是一个神色极其肃穆的老头。诸多老师为了调动课堂气氛,偏爱说一些题外话,他不然,从始至终都是一种冷若冰霜的面孔。不管台下是否有人呼呼大睡,他仍旧讲得唾沫横飞,兴致勃勃。因此,有人说他是封建私塾的残余分子,不能顺应时代发展的需求。
初三上学期的语文考试,我心里忐忑不安。因为迟到半小时的缘故,我不得不在考场上耍一点小聪明,好让自己的最终成绩不至于落为笑料。
我几乎兴奋得尖叫出来。监考老师竟然会是这位老头!嘿,看他那模样就知道视力不好。就在他低头的一瞬间,我将事先揣在衣兜里的《全国优秀作文选》小心翼翼地掏了出来,在课桌里撑开,翻找相应的作文范例。
不到四十分钟,我的作文便大功告成。看着黑压压的字迹和仍在讲台上故作从容的老师,我心里充满了胜利的快慰。我翻开前面的试卷一看,脑中顿时轰然炸开。
不用想也知道是这老头出的试卷。20分的古文默写,不存心要人命吗?没办法,我只能向我的后座求救。最后,在纸条上达成协议,最后二十分钟,我们交换试卷。他帮我做好古文填空,而后我们再各自写下对方的名字,理直气壮地交卷,万无一失。
就在我们交换试卷的一瞬间,那老头从讲台上快步走了过来。没办法,我与后座的同学只好硬着头皮将掉落在地的试卷按原先的计划拾拣而起,不动声色的继续作答。
“你看你,都忘了写名字,时间快到了,赶紧把名字写上!”老头背着手,严厉地说道。我心里顿时翻江倒海。是写我的名字,还是写后座同学的名字?要是写我的,那他怎么办?这可是他的试卷。倘若最后交卷时,他写的也是我的名字,这不明摆着不打自招吗?倘若写他的名字,万一老头知道我的名字,不当场露馅?
短短十几秒的时间,我的后背便渗满了汗珠,内心犹如咆哮的千军万马,几近窒息。最后,我捏紧拳头,写下了后座同学的名字。老头就这样一动不动站在我的身旁,直到铃声响起,他缓缓地将我的试卷抽走,才欣然离去。
我万念俱灰,垂头丧气地刚要走出教室门,老头的声音便在身后响起:“欧阳鹏,你能否帮我打扫一下教室?”那是我在试卷上写的名字。结果,出于潜意识反应,我走出了教室,我后座的男生留了下来。
行至半路,我恍然惊出一身冷汗。我以为,按照他那古板的性格,一定会将我的卑劣行径上报学校,殊不知,他仅是找我说了几句简单的话。
“孩子,人生的路有多长,没人可以预知。但不管期间发生什么事,遭遇何种苦难,你都必须要具备承担的勇气。任何错误的时刻,都敢写下自己的名字,这是一种光明磊落的人格亮点。我相信,你具备这样的亮点!”
我的“作文”毫无悬念地成为为了优秀范文。我内心除了无边的愧疚之外,对这位陌生而又熟悉的老头,更有了一种莫名的感激。
今日,事隔二十年。当我坐在明亮的灯下,再追忆这位让我悬崖勒马的老头,眼里仍旧始终饱含着热泪。这些年,我一直在想,倘若那天他是用另一种苛刻的方式将我一举打为舞弊分子,那么,原本就极为悲情厌学的孩子,是否还有勇气去坦然承担自己的错误,并用一种无比积极的人生态度,走到今天的样子?
追日出的少年
那时,我每天要做的事情,就是翻越门前的大山。而山的那头,是黄沙滚滚的学校和一望无垠的麦田。
母亲前夜就把做好的饭菜装进搪瓷的饭盒里。我被着它,走过沾满露水的小道,走过开满鲜花的田埂,走上狭窄而又不可回避的山路。
没有闹钟,日出是所有孩子的风向标。我们如同一株株朝气蓬勃的向日葵,必须用崭新的脸,早早迎接初升的太阳。
我是个懒散的孩子,似乎迟到是我与生俱来而又无法改变的能力。
十岁那年,我学了第一篇关于鲁迅的文章。他因偶然迟到,而受到先生的批评,故此于心间默默发誓,以后绝不迟到,并用小刀在自己的书桌上刻下了一个不可磨灭的早字。
这篇文章对我影响极深。印象中,后来我再没迟到过。原因不仅仅是我从这篇文章中汲取了经验和力量,更重要的是,我在漫漫的大山中无意寻到了一条更近的路。
我花了整整一个下午的时间把这条隐蔽的路修开,砍去交织的灌木,斩断坚韧的荆棘。而后,在路的两头铺满翠绿的树枝,以防被人察觉。
这条笔直的小路,伴我度过了最后的童年岁月。它像一只永不更变的大手,始终为我指着第一道黎明曙光的方向。
我沿着它一路奔跑,背着母亲连夜烹制的饭菜。背后,是姹紫嫣红的春天,是流云如火的烈夏,是落叶纷飞的金秋,也是白雪皑皑的隆冬。
那时,我仍然是一位不知疲倦的少年。为了走出大山,我不得不发奋苦读。
黎明一次又一次地在山顶交替。偶尔,我会停下身来,站在幽静的山路上仰视,那些从片片翠叶深处刺来的光芒。我始终不敢回头。因为我清楚地明白,这是此生唯一能改变我命运的路。
我日复一日地踩着密叶间的柔光疾跑。若隐若现的山顶上,是一道又一道愈渐强烈的金光。它们像一位极度公正的严父,从不会为山里的任何子民而改变自己行进的速度。我只能默默地仰视它,朝着它,用少年的脚步把四季和童年的困难远远地抛在后面。
六年级的时候,我读到了一篇颇有感触的文章,那是林清玄所写的《和时间赛跑》。不过,我和他有所不同,那时,我对时间并没有如此强烈的感念。我只不过是一个盲目的狂追日出的少年。
终于有一天,我气喘吁吁地跑出了大山,将那条鲜为人知的小路和山顶的日光,都远远地抛在了记忆的空谷里。
我在城市生活了很多年。这里没有山,没有海,更没有母亲连夜烹制的饭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