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章 蔡文姬,哀哀大汉胡笳梦

作者:纳兰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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类型:人物·传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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更新时间:2019-10-06 13:18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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本章字节:10450字

了解蔡文姬,要先从李颀的这首《听董大弹胡笳弄兼寄语房给事》开始:


蔡女昔造胡笳声,一弹一十有八拍。


胡人落泪沾边草,汉使断肠对归客。


古戍苍苍烽火寒,大荒沉沉飞雪白。


先拂商弦后角羽,四郊秋叶惊摵摵。


董夫子,通神明,深山窃听来妖精。


言迟更速皆应手,将往复旋如有情。


空山百鸟散还合,万里浮云阴且晴。


嘶酸雏雁失群夜,断绝胡儿恋母声。


川为净其波,鸟亦罢其鸣。


乌孙部落家乡远,逻娑沙尘哀怨生。


幽音变调忽飘洒,长风吹林雨堕瓦。


迸泉飒飒飞木末,野鹿呦呦走堂下。


长安城连东掖垣,凤凰池对青琐门。


高才脱略名与利,日夕望君抱琴至。


诗中的蔡女,就是东汉末年大儒蔡邕之女蔡琰,字文姬。当初,文姬归汉,感笳之音,翻笳调入琴曲,作《胡笳十八拍》。


据说,文姬操琴时,琴曲的感人至深,胡人、汉使俱都断肠悲切。可以设想当时荒凉寂寥的环境,苍苍古戍、沉沉大荒、烽火、白雪,交织成一片黯淡悲凉的气氛,使人越发感到乐声的哀婉动人。


从蔡女到董大,遥隔数百年,一曲琴音,成为响彻千古的绝唱。


胡汉恩怨,穿透沉沉的历史帷幕,仿佛是从深邃的湖泊底部发出的一声呐喊。湖泊的底部与大海相连,那是前尘旧梦的寄处。那里充满了迷离的音乐,还有五彩的梦幻。


音乐具有与诗歌同等震撼的力量。


李颀对此深有体味。他十分庆幸地认识了著名音乐家董庭兰,一个才华冠绝当代的琴师。李颀将董琴师推荐给当时权重一时的宰相房琯,并附上一首推荐董琴师的诗作,即开篇的那首诗。


董庭兰的琴艺美妙绝伦。他和当时许多著名诗人都有往来,其中与高适和李颀两位最为密切。在一次离别之际,高适安慰董庭兰,让他大可不必怅然若失,莫愁前路无知己,天下谁人不识君,到处都有赏识你的人,何必忧愁难遣呢?


李颀笔下的董琴师,好一似呼风唤雨的妖精。


“董夫子,通神明,深山窃听来妖精,言迟更速皆应手,将往复旋如有情。”惊心动魄而又娓娓动听的琴音从指间流泻,让人时而惆怅,时而欢喜,时而低落,时而又慨然不能自已。如此精深的音乐造诣,怎不叫人烂醉如泥,如饮醇酒!


令李颀叹为观止的是董庭兰竟然用琴音演奏《胡笳》。那种旋律,开天辟地头一回听到。甫一开始,琴声拨动,一股激流流入心泉,润湿的感觉涤荡开来,仿佛久旱逢雨,枯木逢春。接着故事如泣如诉的展开,让人伤心沉醉,泪湿青衫。


胡人落泪沾边草,汉使断肠对归客。


《胡笳》讲述的是蔡文姬归汉的故事。一切都和胡汉恩怨有关。怨中充斥着泪水,泪水中折射着怨艾的身世,浸泡着不屈于命运的抗争。可是,孤苦伶仃的一个女人,缺少坚实有力的臂膀,抗争的力量至为渺小。


为什么命运偏偏如此安排?


女人成了乱世的祭品;红颜成了强权的戏弄对象。女人啊,女人,你没有自己的路,你的步履被强盗和强权打乱,你像柳絮一样飘摇,也像浮萍一样无处归宿。幸好,蔡文姬写下了《胡笳十八拍》,把自己对于命运的哀叹和质问倾诉出来。


故事不再只有悲声,隐约还可听到控诉的声音;蔡文姬不堪命运的戏谑,终于书写了自己的悲愤。尽管声音微弱,但总比没有好。


任何故事都离不开女人,就像水中不能缺少鱼儿一样。鱼儿在水草间漫游,搅得水面如清风拂过,涟漪层层;故事抚在琴弦上,鱼儿摇曳水草,动人的旋律恒久不歇。思绪随着琴弦的拨动,回溯,回溯


蔡文姬是东汉大家蔡邕的女儿。


蔡邕在东汉末期非常有名气,字伯喈,学问和人品都令人敬仰。但长期以来一直背着黑锅,在民间的口碑相当不好。


有一出戏叫《琵琶行》,说的是蔡邕中状元后,不认原配夫人赵五娘,而别娶丞相之女的故事。这不由得让人想起评剧《秦香莲》。


评剧《秦香莲》中有一湖北举子名陈世美,高中状元后,隐瞒故园尚有发妻的事实,被招为东床驸马。当他的原配秦香莲带着两个儿女寻找到京师认亲的时候,陈世美害怕事情败露,竟派人欲将秦香莲及其子女杀死。幸亏所派之人良心发现,秦香莲得以活命,跑到开封府,将负心、狠心的陈世美告下。


后来,铁面无私的包拯主持正义,抵住来自太后和公主的压力,在百般劝说仍不起作用的情况下,毅然决然地将负心的陈世美推入了狗头铡,完成了观众心中的一桩期许。


《琵琶行》中,蔡邕虽没被推入狗头铡,但也被涂抹得面目全非。可事实上,蔡邕不仅没有道德污点,还可作为表率进行讴歌。就连《秦香莲》中的陈世美,历史上的真实面目也与戏台上迥然相异,可见戏剧善于厚诬古人。


身后是非谁管得,隔村听唱蔡中郎。陆游看不惯这种现象,千年之后犹替蔡邕鸣不平。戏文曲词最拿手的就是嫁接,把张三的事迹安在李四的头上,时间一长,观众视听混淆,认定张三的劣迹的确是李四所为。


这样做太不厚道。


不过还好,历史是一座青山,山前山后免不了烟雾缭绕,山岚翻涌,看山的人也是横看成岭侧成峰,远近高低各不同,可是从天而降的狂飙会把遮人耳目的烟岚一扫而光,还青山以真实面貌。


蔡邕虽是一介文弱书生,可是铮铮傲骨,却为黑暗和压抑的乱世吹来一股清风。


东汉桓、灵之世,“十常侍”作乱,朝廷内部,烟雾障天,外部黄巾大起义,以摧枯拉朽之势撼动着东汉王朝的根基。为了解决宦官作乱的问题,外戚何进在袁绍的建议下,引凉州军阀董卓进京。


谁知,请神容易送神难,董卓一来,将何进一脚踢开,一切都自己说了算。这出引狼入室的“妙计”着实比“十常侍”和“黄巾起义”对东汉王朝的打击还要强大百倍。东汉王朝从此一蹶不振,引颈待宰。


董卓是个暴徒和武夫,他的残暴统治使得时人恨不能“啖其肉而饮其血”,但他对蔡邕却着实礼敬。


董卓想让名声誉满京华的蔡邕为他粉饰庙堂;蔡邕为了能修撰《汉史》,并不对董卓的所作所为提出异议。这在“千夫所指,万人痛骂”的董卓看来难能可贵,因此让蔡邕连升三级,甚至封为侯爵。


蔡邕因得到董卓的重视而遭到后人诟病。但人的心理难以捉摸,不能以后人的揣测或臆度来衡量古人的行为。董卓真心知遇蔡邕也未可知,用蔡邕粉饰庙也说得过去,总之在“顺我者生,逆我者死”的威权下,蔡邕能够平静地修撰史书。这一点,对蔡邕来说,足矣!


蔡文姬生于末世,但由于父亲得到董卓的器重,故能拥有一个快乐的童年和充实的少年。蔡文姬继承了父亲的优秀品质。


蔡邕不仅是个出色的文学家,还是一个音乐家,精通乐理,善于抚琴。蔡文姬有这样一位父亲,无论从遗传的角度来讲,还是从后天教育的角度来看,她成为一个大才女乃是必然。


蔡文姬十六岁的时候,嫁给了名士卫仲道。小夫妻的生活和和美美,波澜不惊,充满了平淡的快乐。平淡是一种快乐,这种快乐肤浅却持久,生活不能没有它,它把生活装扮得更加美丽。


然而这种美丽的生活却被战争打乱。董卓被司徒王允设计杀死,蔡邕因为得到董卓的器重而被打入董卓一党,论以死刑。失去了父爱,蔡文姬感到天塌了,心中既悲且痛,茫然不知所终。幸福的婚姻也戛然而止,连她自己也被混战的军队冲散。


最悲惨的事情发生了。孱弱的女人跟凶暴的战争相遇,结果不言自明。美丽的蔡文姬被匈奴籍的士兵带回南匈奴的本部,置身于一个迥异的世界。


蔡文姬仿佛做了一个好长的梦,梦醒来后,一切都变了,自己深爱的丈夫不见踪影,家庭也支离破碎,所有美好的愿望都沦为泡影。蔡文姬的泪水不住地滴落,掉在地上,埋葬了曾经的美丽,浇灭了往昔的憧憬。


恐惧。四周都是恐惧。蔡文姬用“害怕得不能再害怕”的笔触描写到,“中土人脆弱、来兵皆胡羌,纵猎围城邑,所向悉破亡。马边悬男头,马后载妇女,长驱入朔漠,回路险且阻。”对于一个女人来讲,“马边悬男头,马后载妇女”是一种什么景象?恐惧。


朔漠,一个遥不可及的地方,蔡文姬做梦都不会来到这个地方。可是现在呈现在眼前的全是朔漠的景象。一望无际的大草原,与大地相接的云朵,成群的牛羊,造型怪异的毡房,还有彪悍的异族人,和打着“嘟噜”的难听的言语,眼前的一切都令蔡文姬感到恐惧,失去了父亲和丈夫则令她绝望。两把匕首刺在她的心房上。


绝境中,她渐渐接受了一位素不相识的男子。这位男子是匈奴人,体格健壮,性情粗犷,但也知道疼人。史书上一说到异族,便是青面獠牙,断发文身,其实作为和汉族同样的一个种族,只是生活方式有所差异,他们也有自己表达感情的方式。任何人都知道爱和被爱,这是人类的天性,与种族没有任何关系。


蔡文姬跟这位匈奴男子相爱了,而且生下了两个可爱的混血儿。不管蔡文姬在匈奴人统治的大地上度过了多少缠绕着噩梦的黑夜,现在都结束了,新的爱情已经诞生,爱能感化和融化一切冰冷的东西,包括陌生、冷漠和恐惧。


蔡文姬在朔漠学会了一种乐器,就是胡笳。那种异域的音调也能让人沉醉。蔡文姬最开始的时候用胡笳来聊以解忧,后来渐渐喜欢上了这件乐器。她虽然和自己的新丈夫交流得不多,但通过胡笳也了解了这位匈奴汉子。音乐令他们敞开了心扉。


蔡文姬过上了一种全新的生活。她深刻的体味到,上苍赐予你痛苦和绝望的同时,也会将惊喜和另外一种不同的幸福赐予,条件是你要熬过饱受折磨的阶段。蔡文姬得到了这种幸福,而且长达十二年之久。


生活中充满了意外,此起彼伏。就在蔡文姬安于这种幸福的时候,意外又发生了。蔡文姬所遭遇的意外,每次都能葬送她目前的幸福。


这次断送蔡文姬幸福的是曹操。曹操早年仰慕蔡邕的学识,经常出入蔡府,对蔡邕执以师礼。曹操统一北方后,打听到老师的女儿蔡文姬流落匈奴受苦,于是大发恻隐之心,派使者到匈奴人的辖地,奉上黄金千两,白壁一双,把蔡文姬赎回汉朝,生生拆散一对鸳鸯。


后人至今仍在猜测曹操赎回蔡文姬的居心和目的,枉费心思而已。结果最具说服力。曹操爱慕蔡文姬也好,是为了让蔡文姬延续蔡邕的绝学也罢,最惨痛的后果是,蔡文姬那颗饱经风霜,早已破碎不堪的心灵再次陷入无尽的折磨中。


手边的幸福,匆匆驻足,眨眼之间又被恶风吹散了。


面对深爱自己的匈奴丈夫和两个天真无邪的孩儿,蔡文姬归汉的行程迟迟不能开赴。东汉王朝的使者不断来催,最后蔡文姬只能声泪俱下的和自己的亲人道别。生离死别乃是人生当中最凄惨的场景,蔡文姬“有幸”经历了两次。


当时的场面,铁石心肠的人也会潸然泪下。蔡文姬柔肠寸断,走一步停一步,一不一回首,怎么也舍不得亲人,泪水扑簌簌滴落,草原吹起悲风。蔡文姬难遏自己胸中的悲痛,和着眼泪,吹奏了一曲伤心千古的《胡笳十八拍》。


胡笳本自出胡中,缘琴翻出音律同。十八拍兮曲虽终,响有余兮思无穷。是知丝竹微妙兮均造化之功,哀乐各随人心兮有变则通。胡与汉兮异域殊风,天与地隔兮子西母东。苦我怨气兮浩於长空,六合虽广兮受之应不容!


嘶酸雏雁失群夜,断绝胡儿恋母声。


娘啊,你要到哪里去?你要抛下我们不管吗?我们,还有爹爹没有你会死掉的!


蔡文姬没有听到儿子的嗫嚅,但儿子那种伤心欲绝的眼神令她终生难忘。从此母子如隔参商,老死不相见。呜呼!天伦啊,何苦如此作弄人!


脚步在伤感绝望的胡笳声中艰难而行,尽管脚下是平坦无碍的大草原,每迈一步,宛如在脆弱的心灵上割了一刀,当丈夫和儿子的身影消失在视线之外的时候,蔡文姬的心灵已是伤痕累累,眼泪如海,迟滞了归汉的步伐


笳声转为琴声。


琴声中氤氲出一个梦幻大汉胡笳梦。这个梦的结尾并不动人。


蔡文姬归汉后,嫁给了董祀,一个粗通文采,浑浑噩噩的贪污犯。经过两次刀割一般的意外,蔡文姬与幸福不再有缘。若即若离的梦幻时刻萦绕,梦中依然喊着胡儿的名字,思绪飞翔在广袤的草原,与那里的亲人相会相亲


渐渐的,琴声消歇。


李颀的思绪也从遥远的汉代抽回。他发现琴师董庭兰的身影膨胀了,面目也变得模糊,好像是水浸过的一样。


李颀低头一看,青衫尽湿,泪痕连缀成一条彩虹,连接着天南地北的母子。祝你们团圆啊!李颀的心中默默祝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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