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纳兰秋
|类型:人物·传记
|更新时间:2019-10-07 23:30
|本章字节:6754字
一天,风和日丽。吴藻妆扮成男儿模样,换好了儒巾长袍,离家到外面参加一个聚会。她原本身子窈窕高挑,再穿上一袭长袍,更显得风度飘飘,俨然一个风流倜傥的美男子。她到了会上,先与众诗友海阔天空的闲聊,而后,大家提议要到风月场中逛游一番。男人嘛,总有这方面的喜好,何况那个时代谓之风流,不受臧否。
吴藻欣然前往。大家来到一家青楼,吴藻便叫了一个林姓妓女作陪。她在席间,谈吐高雅,举止俊逸,颇获那个妓女的倾心。吴藻越发来了兴致,与那妓女耳鬓厮磨,窃窃私语,如亲密情侣一般。最后,妓女提出来以身相许。吴藻仰天大笑,满口应承,并作《洞仙歌》一篇以表心迹:
珊珊琐骨,似碧城仙侣,一笑相逢淡忘语。镇拈花倚竹,翠袖生寒,空谷里,想见个依幽绪。
兰针低照影,赌酒评诗,便唱江南断肠句。一样扫眉才,偏我清狂,要消受玉人心许。正漠漠烟波五湖春,待买个红船,载卿同去。
买个红船,载卿同去。吴藻欲效法范蠡,买舟载西施泛游五湖,同归烟波浩渺之中。真是奇人奇语。有人认为这首词是吴藻敷衍妓女的作品,没多大意义。谬矣。这正是吴藻心声的表露。她多么希望跟丈夫过那种同舟共泛五湖春的生活啊。丈夫有范蠡那样的资本,却没有范蠡那样的浪漫、情趣、洒脱。这也是吴藻的痛苦所在。不要以为她在逗这个妓女玩,其实,字字句句都是悲情倾诉。她多可怜啊,理想的生活遥不可及。
吴藻的词中,很多都是以男儿的口气来写的,而且不是普通的男儿。她心目中的理想男儿,热烈,激情,敢于承担,还不失风流洒脱。
在一首《金缕曲》中,吴藻便以纤纤之手,做了一篇豪气逼人,惊天动地的大文章:
闷欲呼天说。问苍苍,生人在世,忍偏磨灭。从古难消豪士气,也只书空咄咄。正自检,断肠诗阅。看到伤心翻失笑,笑公然愁是吾家物。都并入,笔端结。
英雄儿女原无别。叹千秋,收场一例,泪皆成血。待把柔情轻放下,不唱柳边风月。且整顿,铜琶铁拨。读罢《离骚》还酌酒,向大江东去歌残阙。声早遏,碧云裂。
这首词读来慷慨激昂,如黄钟大吕,振聋发聩。吴藻生活的年代,女性处于社会的边缘,地位十分卑下。男人充当着绝大多数的社会角色,而女人则是附属品。吴藻不能像男人那样去建功立业,但她的骨子里却流淌着强烈的自信和奔腾的热血。她有高过男儿的诉求,但社会不给她机会。她只能将一腔的绝望与失落转化为火山般喷发的悲愤,诉诸笔端。
吴藻的超越古人的新观点,也是女权运动者振臂高呼,孜孜以求的男女平等的观念,在这首词中表露无遗。她说,英雄儿女原无别。向几千年压抑女性、束缚女性的传统与历史发出了强有力的控诉。而且,在“收场一例,泪皆成血”的终极归宿中,女儿的柔情也是枉然,只有整顿“铜琶铁拨”,只有高唱离骚,才能疏泄心中的不平与愤慨。
吴藻这么写的,也是这么做的。她不仅在词中高唱离骚,而且在现实中,也将离骚编入杂剧,成为当时非常流行的剧作。
吴藻写了一个剧本,名字叫做《饮酒读骚》。里面洋溢着男女平等的思想,抒发了她郁结于胸的愤懑之情。其梗概如下:
不知哪朝哪代,何年何月,有一位大才女,名叫谢絮才,出身名门,性喜读书论史,常常因自己是女儿之身而自惭形秽,不施铅华,不弄粉黛,行为举止颇类男子。谢絮才志如飞鹏,幻想着翱翔万里长天,怎奈身为女儿,如笼中病鹤,左右前后皆不得振翅。每日里只能自怨自艾,自叹自怜。一日,她为自己写真,将镜中的女儿服色画成了男儿衣履,手中捧着离骚,旁边放着酒杯,欣然题曰:《饮酒读骚图》。翌日,真的换穿男装,来到书斋,将写真张挂起来,对着画像,饮酒读骚,如画中一样,自我凭吊。而后,狂饮痛哭,霎时天灰地暗,万物萧然。
细细玩味,情节虽然称不上曲折,却是吴藻的自身写照。况且,文采焕然,情辞恳切,动人心弦。吴藻满腔的不平之气跃然纸上。此剧一出,很快便流行起来。当时名流许乃谷在不禁赞道:“须眉未免儿女肠,巾帼翻多丈夫气。”又有人谱成曲调,四处传唱。
谭正璧在《女性词话》中评价吴藻及《饮酒读骚》道:“因为丈夫的俗不可耐,于是对于一切男性俱加鄙弃。她想将这个文艺的世界,统治在女性的威权下,使一切男子俱来拜倒。可是这个时代离她很远,迎头痛赶也不是一时三刻所能赶到。于是,她茫然了,更懊丧了,在狂歌当哭百无聊赖之余,画出她的男装小影,写成她的《饮酒离骚》,以寓她的深刻伟大之志。”心有戚戚焉!
后来丈夫病死,吴藻才发现,丈夫虽然庸俗,却是个难得可爱的人,他对自己的那份包容与体贴,谁也给不了。因此,她第一次为失去丈夫流下眼泪。是啊,只有失去了才知道珍惜。当初,心怀不平的吴藻怎么没有想到培养,而只想到了反抗,躲避,甚至于漠视丈夫的存在?她悔恨了。她知道她的所作所为对丈夫而言是不公的。
于是,她的词中,首次出现了故去丈夫的身影:
门外水粼粼,春色三分已二分;旧雨不来同听雨,黄昏,剪烛西窗少个人。
小病自温存,薄暮飞来一朵云;若问湖山消领未,琴樽,不上兰舟只待君。
吴藻的慨叹,春色三分已二分,而这二分春色中,又有多少给了丈夫呢?冷雨敲窗,孤独人儿,又是怎样一种凄楚!小病中,只能自我温存,若是丈夫在时,早已是忙前跑后,百般的体贴照顾,如今相伴的只有西山那抹暮云。一张琴,一尊酒,只为君设,然而,冷雨惊梦醒,才知道不过一场悔泪交织的梦罢了。
病隙之余,吴藻常以《红楼梦》自娱。
《红楼梦》是一部奇著、名著。著者曹雪芹稍早于吴藻。其中很多思想正好与吴藻引起共鸣。例如,曹雪芹在书中宣扬女性至上,以贾宝玉之口,声称:“女儿是水做的骨肉,男儿是泥做的骨肉,我见个女儿,我便清爽,见了男人,便觉浊臭逼人!”而且还说《红楼梦》是为闺阁作传,写得尽是平生所见所闻的奇女子。像林黛玉,薛宝钗等见识学识皆不在男儿之下,又说王熙凤“万个男儿也不及她一个”,可见,把女儿摆到了前所未有的高度,堪称开天辟地以来,绝无仅有的新奇观点。
吴藻恰恰能心领神会,感叹雪芹为隔世知己。她在一首《乳燕飞》中写道:
欲补天何用。尽消魂、红楼深处,翠转香拥。呆女痴儿愁不醒,日日若将情钟。问谁个、是真情种。顽石有灵仙有恨,只蚕丝、烛泪三生共。勾却了,太虚梦。
喁喁话向苍苔空。似依依、玉钗头上,桐花小凤。黄土茜纱成语谶,消得?人心痛。何处吊,埋香故冢。花落花开人不见,器春风、有泪和花恸。花不语,泪如涌。
花不语,泪如涌。那泪是痛泪,是感同身受的泪水。她从林黛玉、薛宝钗、史湘云等红楼女儿身上,找到了自己的影子,寻到了自己的化身,所以才为之痛哭。她为书中人物而哭,也为自己的一生而哭。
吴藻晚年,移居南湖。经历那么多世事沧桑的变化后,终于有了超绝尘外的想法。于是按照佛教经典,取“香山南、雪山北”之意,筑香南雪北庐。词集也以香南雪北为名。她自言道:“忧患余生,吟事遂废,因检残丛剩稿,恕而存焉。自今以往,扫除文字,潜心奉道,香山南、雪山北,皈依净土,几生修得到梅花乎?”
她要青灯古佛了此残生。结局也是如此。她这样归结她的晚年生活:
一卷离骚一卷经,十年心事十年灯,芭蕉叶上几秋声!
欲哭不成还强笑,讳然无奈学忘情,误人在自说聪明。
可见,她在宁静中找到了自我的归宿。
吴藻的词作,以白描取胜,她的老师陈文述曾赞扬道:“疏影暗香,不足比其清也;晓风残月,不足方其怨也;滴粉搓酥,不足写其缠绵也;衰草微云,不足宣其湮郁也。顾其豪宕,尤近苏辛。宝钗桃叶,写风雨之新声;铁板铜弦,发海天之高唱,不图弱质,足步芳徽。”虽然有为弟子张扬的嫌疑,但也说明吴藻的词是有深远影响的,足以跟李清照、朱淑真的女大词人比肩。
作为吴藻的老师,陈文述还有一句断语,论赞吴藻:前生名士,今生美人。
真真可叹,微斯人吾谁与归?以此作为标目,正是我辈心怀与追崇之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