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纳兰秋
|类型:人物·传记
|更新时间:2019-10-07 23:30
|本章字节:7800字
凄凉劝你无言,趁一沙半水,且度流年,稻梁初尽,网罗正苦,梦魂易惊,几处寒烟。断肠可似婵娟意,寸心里多少缠绵!夜未阑,倦飞误宿平田。
碧天遥遥无际,孤雁独翔,这是怎样的孤寂、落寞,但已经天晚了,晚霞散成绮,孤独的大雁飞向何方?素霜已冷,芦花水寒,独自愁眠,不要盼着鸥鹭会可怜你,即使凤凰可以做伴,也难以结成姻缘,可奈何!可奈何!
我与你(孤雁),同是天涯沦落人,一样的凄凉无言,可以说我比你还凄苦孤独呢!因为“网罗正苦,梦魂易惊”,没一天好日子过。我现在是肠已断,泪已尽,悲已倾,饥寒交迫,贫病交加,还能支撑几时?
夜未阑,倦飞误宿平田。正是双卿明珠暗投的写照,也是她苦无知音,惨遭虐待的血泪控诉。陈廷焯所言:“此词悲怨而忠厚,读竟令人泣数行下。”何止数行?恐怕要哭个天昏地暗才好。
贺双卿身患疟疾,至死未曾痊愈。
她在病中,婆婆不好好做饭,忍饥挨饿也是常事,十分可怜。
邻女有名韩西者,自从双卿嫁过来,就与之交善,十分同情双卿的遭遇,每每发不平之语。以前,韩西看不惯周家欺负双卿,常常打抱不平,但双卿的恶婆婆不但不听,反而更加虐待。后来,韩西远嫁,连为双卿打抱不平的都没有了。
这次,韩西归家省亲,恰看到双卿面带菜色,气喘吁吁地在井边汲水舂米,身子眼摇晃晃,眼看着就要跌入井中。韩西看不过去,自己家门尚未入,变过来帮忙。
双卿一看故友重逢,心情悲喜交加。人家远嫁归宁,多么温馨喜庆,想想自己,无家可归,在婆家又不受待见,非打即骂,两人的遭遇实在是天壤之别。因此心中酸甜苦辣,五味杂陈,不知道说什么好。
韩西看见双卿这个样子,难忍悲伤,不禁落泪。双卿强作欢颜,聊表安慰。韩西却拉着她手说,姐姐,你受苦了。双卿听此话,心头猛震,再也忍不住,顿时失声痛哭起来。
晚间,韩西又过来探望,不免悲啼。因从小爱惜双卿诗词书法,便央求双卿为其书写《心经》一卷,以作纪念。韩西不识字,双卿写完后,又教她记诵。片刻之间,双卿总算有了久违的一丝笑容。
后来,韩西归宁完毕,返回夫家,父母为其饯行。韩西特邀请双卿参加,怎奈双卿正在病中,无力前往,恐怕亦是受制于恶婆,无能前往。韩西只好亲自把饭食送到双卿床边,双卿大为感动,作《摸鱼儿》一首,留作念想:
喜初晴,晚霞西现,寒山烟外青浅。苔纹干处容香履,尖印紫泥犹软。人语乱,忙去倚柴扉,空负深深愿。相思一线,向新月搓圆;穿愁贯恨,珠泪总成串。
黄昏后,残热谁怜细喘。小窗风,射如箭。春白秋红无情艳,一朵似侬难选。重见远,听说道,伤心已受殷勤饯。斜阳刺眼,休更望天涯,天涯只是几片冷云展。
这首词,因双卿家中的宣纸已被婆母焚烧殆尽,只好以淡墨书在芦苇叶上相赠。
待到韩西登程,双卿自感,人世间能为友者,大概只有韩西一人,此刻一别,又不知何年何月能再次相逢,又感自己病情益重,说不定哪天就撒手而去,此一别即为永别,因此心情十分沉痛,欲哭无泪,欲悲无声,只能填词以寄,抒写心声。又是一篇《摸鱼儿》:
寸寸微云,丝丝残照,有无明灭难消。正断魂魂断,闪闪摇摇。望望山山水水,人去去,隐隐迢迢。从今后,酸酸楚楚,只似今朝。
青遥,问天不应,看小小双卿,袅袅无聊。更见谁谁见,谁痛花娇?谁共欢欢喜喜,偷素粉,写写描描?谁还管,生生死死,暮暮朝朝?
韩西登程之时,正是微云寸缕,残阳几丝,幻明幻灭;分别的人儿,肠断魂消,仿佛逝水闪闪摇摇;长亭短亭,人将远去,青山隐隐水迢迢;从今以后,各奔东西,前路未卜,恐怕酸楚寂寥,只似今日。
碧天啊,你看小小的双卿,再次陷入袅袅的无聊之中;我能遇到知道疼惜我的知音么?有谁能够与我共欢喜,同画描?谁管得了,生生死死的事,朝朝暮暮的苦?
这篇小词,堪为贺双卿的代表作,而且堪与李清照的“寻寻觅觅,冷冷清清,凄凄惨惨戚戚”的《声声慢》相匹敌,相抗美,而且忧郁如泣如诉,浓愁如怨如慕,令人读来,心弦款动,愁容顿生。
可以说,这篇词非以华丽取胜,境界夺魁,其语言清新简洁,以日常事务、日常景色淡入词中,哀情平易而露,悲苦自然而生,毫无雕琢痕迹,况且累用叠字,又加紧节奏,节节相生,环环相扣,令人悱恻动容。
陈廷焯在《白雨斋词话》中评价说:“其情哀,其词苦。用双字至二十余叠,亦可谓广大神通矣。易安见之,亦当避席。”易安见之,亦当避席,何等的赞许!
正是这首词,奠定了贺双卿清代第一女词人的地位。
要说贺双卿终其一生,也未遇到知音,那恐怕也不属实。其实,她也遇到过自己的知音,只不过她没有勇气做出类似卓文君、红拂那样夜奔的事来。
我们后人了解贺双卿,并不是得自正史所载,而是通过一个人和一部书,才对双卿有了大致的了解。这部书叫做《西青散记》,这个人叫做史震林,堪称双卿的一大知音。
史震林,字捂冈,号华阳外史,江苏金坛人。乾隆初年进士。善丹青,著作颇丰。为人绝非凡品,常对人说,做人有四大愿望,曰:载异书,携美人,登名山,遍采歌咏以为一代风雅。可见其志趣清奇,别有追求。
史震林初遇贺双卿,是雍正十一年四月。
四月,正是初夏时分,芳菲落尽,绿意正浓。史震林与同在张修园开办的耦耕书院读书的段玉函,还有一个汤某人,一起出外交游,路过绡山村周家门首,看见一位丽影娘子,端着簸箕出门倒垃圾。
史震林等非常惊奇,没想到如此穷乡僻壤,竟有如此婀娜多姿的女子,不禁有惊艳之感,遂盘桓久之。
他们又发现,此女子所倒的垃圾多为破碎的芍药叶子,芦苇叶子等等,上面有淡淡的墨迹,或者淡淡的粉笔字迹,心中纳罕不已,待到女子转身回归门首以后,他们抢步过来,一探究竟,竟发现上面都是诗词作品,虽被扯得七零八落,但从零星杂乱的字句中,犹能看出这位女子实乃罕见的大才,奇才。
如何此等灵秀人物,竟流落到乡村野店,这不是不得其所么?于是向邻里打听详情。其后方知,此女子名叫贺双卿,是个苦命人。
他们非常同情双卿的遭遇,又钦佩双卿的诗情才华,纷纷填词作诗以寄倾慕之意。贺双卿病中与他们相唱和,倒也堪称佳谈。
贺双卿与耦耕书院诸才子诗词唱和,发乎情止乎礼,没有一点乱七八糟的想法。史震林等倒想设法救她出牢笼,但这番好心反被双卿拒绝了,理由是“田舍郎虽俗,乃能宛转相怜,何忍厌之”。
她深受世俗礼教束缚,拿不起勇气来打破旧生活,当别人来营救的时候,她还自欺欺人的替那位粗俗鄙陋的“田舍郎”辩解,悲剧命运由此而注定。她甚至为了维持自己失败的婚姻,声称“此生不愿识书生面矣!”让人真有点“怒其不争”!
贺双卿与史震林之间,并非如人所愿的那样,朝着欢喜团圆大结局的方向发展。有人一定会臆想,他们之间发生了美好的故事,像古往今来的才子佳人一样,史震林热烈的追求双卿,然后双卿毅然而决然地割断了旧婚姻的束缚,奔向了史震林的怀抱,开始了新的幸福生活。错!根本没有这些。他们之间是清清白白的,其白如纸。
但贺双卿本质上是个诗人,她拥有丰富深沉的情感世界,难道她对史震林真的没有感觉么?我看也未必。她虽然认定自己跟史震林是不可能的,可是还是抑制不住心里那种异样的感觉。这种感觉在史震林离去后他远赴京师参加科考,她独自呆在家中,忍受丈夫与婆婆的虐待,表现的尤为强烈。她在写给史震林的一首词中以痛苦哀怨的笔触写道:
终日思君泪空流,长安日远,一夜梦魂几度游。
堪笑辛苦词客,也学村男村女,晨昏焚香三叩首。
求上苍保佑,天边人功名就,早偕鸾俦。
应忘却天涯憔悴,他生未卜,此生已休!
非人的虐待中,双卿想到自己的处境,愈是加倍地思念史君,泪水流不尽,离愁几何多!可长安日远,只能梦中相会,我们一起吟诗唱和。希望上天保佑,史君能够功成名就,然后找到自己的知音,成就百年之好。不像我,孤独憔悴,他生未卜此生休!
通篇读来,语言虽浅近,但所抒发的抑郁悲苦之情,却令人不由泣数行下。也可知道,双卿对史震林是萌发了情根爱意的,只不过难以越过世俗桎梏,这种萌芽的爱也最终自生自灭。不亦悲夫!
史震林也是个有情义的,在他科考中了举人之后,专门回到绡山探望双卿。可惜!可恨!这次前来却是“人面不知何处去,桃花依旧笑春风!”
原来,史震林走后,周家悍夫恶婆越发虐待双卿,苦累之活横加其身,却让她得不到温饱,而且她重症难愈,不但得不到将养,反而动辄打骂,没一句好言语。就这样,双卿在嫁到周家两年后,年仅二十岁,便与世长辞。
记得有句台词,叫做“生又何欢,死又何惧”,大概对于双卿的坎坷人生来讲,死未必是件坏事,最起码她解脱了,再也不用忍饥挨饿,挨打挨骂。她结束了痛苦生涯,也熄灭了才华横溢的明灯。
当史震林得知双卿已亡故,流着痛泪读双卿为他而写的词的时候,心中的酸楚,悲痛,失落,可想而知。
史震林作为双卿的知音,曾说“才与貌至双卿而绝,贫与病至双卿而绝。”双卿如果泉下有知,亦可瞑目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