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8章 萧观音,由艳诗引发的冤案(2)

作者:纳兰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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类型:人物·传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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更新时间:2019-10-06 13:18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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本章字节:8884字

第六首,锦茵重重,被冷未温,思念君王,沉吟至今,只愿此生长相有,千万莫做薄命人!君王啊,臣妾为你暖被,你几时才会来临:


叠锦茵,重重空自陈;只愿身当白玉体,不愿伊当薄命人。叠锦被,待君临。


第七首,牙床上,还有瑶席相侯。桃子新熟,醇酒满泛,只待君王畅饮。瑶席罢,两相欢,只恐欢乐短暂,但愿君王知珍惜:


展瑶席,花笑三韩碧;笑妾新铺玉一床,从来妇欢不终夕。展瑶席,待君息。


第八首,红袖佳人剔银灯,灯晕明灭,照见君王面色微酡,醉拥臣妾。笑语欢声久不见,嚼绒娇对檀郎唾。纵一刻值千金,终有一别:


剔银灯,须知一样明;偏使君王生彩晕,对妾故作青荧荧。剔银灯,待君行。


第九首,点燃香薰炉,香气顿时四处飘逸,臣妾受之,香彻肌肤骨髓。此刻正宜欢承雨露,君王啊,快来临,切莫辜负仙香缕缕,柔情脉脉:


蒸薰炉,能将孤闷苏;若道妾身多秽贱,自沾御香香彻肤。蒸薰炉,待君娱。


第十首,恩爱毕,趁着余香细细,不妨手挥五音。音符中流满深宫寂寂的情怀,与窗外的风声雨声交鸣相和,君王,你听到么,那是臣妾的纵横心绪:


张鸣筝,恰恰语娇鸯;一从弹作房中曲,常和窗前风雨声。张鸣筝,待君听。


全然一片幻想,回忆,期待,渺茫的神思,荡漾开来。萧观音在写这十首词的时候,一定是悲喜交替,爱恨叠加。那细微笔触流露出来的深切憧憬,淡淡怨艾,默默伤心,怦然心跳,至今读来,仍令人感伤泣下。


放下萧观音的悲伤落寞,且看她的文笔才思,也不得不挑起大拇指。难怪她是有辽一代,仅有的两位女诗人之首。这几首词,与伏虎林应制诗相比,风格迥异。可见,她的文笔诗情,可婉约,可豪放,纵横其间,毫无突兀之感。


《回心院词》做成后,萧观音伤婉之余,又自度曲谱,教伶人排演。萧观音本身精熟音律,对伶人要求极高,选来选去,只有名赵惟一者可堪任用。


赵惟一,宋国俘虏,美姿容,性格倜傥,而且出身乐师家庭,自幼便能歌善舞,各种乐器,俱都娴熟精通。


在赵惟一的用心演绎下,十首回心院词排演成为一幅连绵起伏,波澜壮阔,哀怨低沉,荡气回肠的舞蹈画卷。萧观音十分满意,叹服,对这个青春年少的伶人产生了好感。


设想,一个是独守寂寂深宫的萧皇后,一个是正值盛年风流倜傥的优伶,天长日久,会发生什么事情?


男女之间的那点事,有时候神乎其神,玄乎其玄,有时候也就那么回事。干柴烈火,枯木春雨,星火秋风,一旦两厢情愿,天塌地陷了都不管。


那是在排演第九首《待君娱》之后,萧皇后痴怨之下,情难自禁,忘怀一切顾忌与可能的后果,不住地朝赵惟一暗送秋波。


赵惟一早有是心,只不过身为下贱,不敢先一步施以挑逗。现在他看皇后有心,自然也就有意了。


一天的时间,耳鬓厮磨在一起,排演舞蹈。到了黄昏,宫灯初上,赵惟一声称要归去。萧皇后面揉春色,极尽挽留之情。赵惟一会意,心照不宣。


凉风习习,春心荡漾,二人于皇后宫中,举杯把盏,各诉怨情。一个说,嫁个皇帝,是个懒虫,经年累月不来我这里一次,还不如嫁个平民百姓,自得平凡之乐;一个说,北国飘零,思想紧甚,孤苦无依,到了晚间,连个说话做伴的都没有;一个说,听说你琵琶弹得不错,弹给我听吧;一个说,听说皇后最善琵琶,不如咱们两人共奏一曲


接着,就听见丝丝袅袅的琵琶声从帷帐内缓缓流泻而出。


守在帐外的侍女单登,屏息凝神,仔细偷听,听他们在里面郎情妾意,款款柔情,不禁心也突突乱跳起来。而后,听到皇后细微的呻吟声,不觉面庞发赤,情窘之下,失手打碎了花瓶。


帐内惊觉,萧皇后遂支开单登,让她到外殿伺候。单登答应一声,岂肯退去?只往后挪了几步,稳住身形,瞪大双眼,竖起双耳,丝丝不漏地聆听里面的动静。


但见灯影摇红,帐内神仙眷侣,温存缱绻,说不尽的柔情蜜意;时效于飞,做成欢喜鸳鸯;但听柔声细细,娇喘吁吁,奔牛走马,江河入海,早已是天昏地暗,难辨颜色;


恩爱之久,直到子夜漏尽,才渐隐渐歇,收拾战场。


一夜激情,狂风骤雨。过后,萧观音慵懒而起,面色绯红,对单登说,赵惟一酒醉不省人事,替我叫醒他。


单登暗中骂娘,你们倒快活,让我收拾残局,别落在我手里,让你们好看!想罢进去,将浑身乏力,佯装酒醉的赵惟一扶起来。


萧观音久旱得雨,自然迸发无限才情。她款步于香案之侧,提笔沉吟,时间不大便写成一篇《十香词》,其词如下:


青丝七尺长,挽作内家装。不知眠枕上,倍觉绿云香。


红绡一幅强,轻阑白玉光。试开胸探取,尤比颤酥香。


芙蓉失新艳,莲花落故妆。两般总堪比,可似粉腮香。


蝤蛴哪足并,长须学凤凰。昨夜欢臂上,应惹领边香。


和羹好滋味,送语出宫商。定知郎口内,含有暖甘香。


非关兼酒气,不是口脂芳。却疑花解语,风送过来香。


既摘上林蕊,还亲御苑桑。归来便携手,纤纤春笋香。


风靴抛含缝,罗袜卸轻霜。谁将暖白玉,雕出软钩香。


解带色已战,触手心愈忙。那识罗裙内,消魂别有香。


咳唾千花酿,肌肤百和装。无非瞰沉水,生得满身香。


这篇艳歌,有情有境,有颜色有动作,从头至尾,流畅华丽,毫无雕琢之感,而且字字生香,句句含香,满纸异香,闻之飘香,读之咽香,实在是前所未有的奇篇佳作。


萧观音这种满足的感觉,不仅体现在十香词上,她并没有忘记那个令她重获女人之幸福的伶人赵惟一,她在十香词的篇末,又补了一首怀古诗:


宫中只数赵家妆,败雨残云误汉王。


惟有痴情一片月,曾窥飞燕入昭阳。


然而,正是这篇香艳无敌的《十香词》和这首《怀古诗》,断送了一代才女萧观音及其子耶律浚的性命。她只顾片时之欢,却疏忽了隐在四周充满邪恶的窥探狂。


单登原是耶律乙辛府上的旧婢,后流落到皇后宫中做侍女。耶律乙辛为了除掉太子及萧观音,极尽卑鄙龌龊之能事,花费重金买通单登,让她做了眼线,时刻报告被道宗冷落深宫的萧观音的举动。


如今,欢娱过后的两篇戏作,竟成了萧观音的致命杀手。当初,她写完了《十香词》和那首《怀古诗》,并不是倍加珍惜的珍藏起来,而是随手丢之桌上,以后就不管不问了。她把这码子事早忘怀了,而单登却如获至宝,趁人不注意,悄悄塞进袖内,辗转送到耶律乙辛手上。


耶律乙辛正苦于无计陷害太子,单登送来的这两首诗词,使他打破愁眉。他脸上一阵狞笑,派人秘密接单登出宫,详细盘问萧观音偷情细节。单登知无不讳,言无不尽,把那天夜里皇后寝宫发生的事和盘托出。


耶律乙辛浪笑不止,恶狠狠地说道,萧观音,耶律浚,如今你们母子犯在我的手中,休怪老夫下手无情!挡我路者,死!


当时,他找来北府宰相张孝杰,一起参谋草拟弹劾皇后的奏折。


张孝杰是汉族高官,曾中进士第一名,可人品低劣,属奸佞之列。当年,辽道宗诵《黍离》之诗:“知我者谓我心忧,不知者谓我何求?”张孝杰闻言奏曰:“今天下太平,陛下何忧?富有四海,陛下何求?”此等谄媚之言一出,道宗大悦。


这等丑劣的人品,正与耶律乙辛臭味相投,他们互相勾结,相为表里,狼狈为奸。


当耶律乙辛提出单凭一首艳诗和奴婢单登之言不足以除掉萧观音的时候,张孝杰一脸坏笑,满面邪恶,他只说,魏王放心,莫说还有艳诗与证人在,就是没有这些,皇后萧观音照样死罪难逃!


耶律乙辛疑问,为何?


张孝杰用手点指《怀古诗》,阴险笑道,宫中只数赵家妆,败雨残云误汉王,惟有痴情一片月,曾窥飞燕入昭阳,魏王留心看,赵家妆,惟有痴情,一片月,这四句诗中,正包含了伶人赵惟一的名字,此处可大做文章。


耶律乙辛一看,可不是么,不由得心悦诚服,忙说,还是你们汉人对文字敏感,这等隐山藏水的文字,都能一眼识真,佩服!


当晚,两位巨奸挑灯夜战,围绕《怀古诗》大胆作文,拟好了一份名曰《奏懿德皇后(就是萧观音)私伶官疏》的弹劾奏折,于次日早朝,呈给了辽道宗。


道宗大开奏折一看,怒吼冲天,这还了得,萧观音竟敢私通伶人,把绿帽子戴到朕的头上,是可忍孰不可忍。当场下令,让耶律乙辛跟张孝杰“穷治其狱”,就是追查到底。


两个老小子领命,面上战战兢兢,诚惶诚恐,心中却难掩阴谋得逞的狂喜。于是一切落入他们预先设置的阴谋中,查来究去,证据确凿,临末了上了一道拟罪的奏疏。


辽道宗一看事实如此,暴怒之下,毫不犹豫地在耶律乙辛所上奏疏中“拟白绫赐死”的一行字上面朱笔一划,这才有了篇头的那一幕。


萧观音之死,令人惋惜。


我们此处宜深思,她的出轨,是她的错么?


这个问题真是不好回答。以传统的眼光来看,出轨是不对的,应该受到谴责。但设身处地的想,萧观音的出轨值得同情,倒不至于遭人指摘。


试分析之。萧观音与辽道宗原是恩爱夫妻,从小青梅竹马,长大感情欢洽,不过因为道宗有了别的心思,萧观音进了几句逆耳的忠言,才导致夫妻之间产生隔阂,渐行渐远。但要弄明白,萧观音不想这样,她也没权这样,造成这样的局面,全归咎于道宗的冷落与另觅新欢。道宗冷落与另觅新欢在先,萧观音出轨在后,事情就是这样。


当然,我们不为出轨者举旗呐喊,高声传赞,但萧观音已经得到惩罚,我们应该原谅她,理解她,最重要的是支持她。她的出轨是对皇帝老公无耻权威的一种反抗。为什么皇帝老公可以公开的出轨,连大臣的老婆都要玩弄,而萧观音就不能偶尔的激情释放一下?


我不觉得萧观音有什么错,倒觉得辽道宗辜负了她,牺牲了她,葬送了她。辽道宗才是真真正正应该遭到强烈谴责的元凶。


清代大词人纳兰性德有一首词,专以用来缅怀萧观音,抄录在下,借以同寄缅怀之思,追慕之情:


六宫佳丽谁曾见,层台尚临芳渚。一镜空潆,鸳鸯拂破白萍去;


看胭脂亭西,几堆尘土,只有花铃,绾风深夜语。


脉脉感伤,几许愁味,都被容若道尽。


人,无论经历怎样的辉煌,怎样刻骨铭心的爱恋,怎样如山如海的离愁别绪,到头来,只归入几堆尘土。一切都经不起时光洗礼。时光会洗去浮沉,留下真纯。


萧观音已逝,但她的风流蕴藉的故事依然留存,仍将继续下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