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纳兰秋
|类型:人物·传记
|更新时间:2019-10-07 23:30
|本章字节:7350字
烈日炎炎的夏日,贺双卿荷锄,带着凉帽,躬身劳作于田间地头,不敢有丝毫的懈怠之心,不能有丝毫的休息之念,倘是这样,回家以后还没准拳脚相加,恶语相向。
这就是她生活中的常景,使她度日如年。可她没有反抗的勇气,默默忍受着一切,直到死之将至。
她是个普通而又极具天分的女子。言其普通,不过是清代雍、乾时期千百万农村妇女中之一员,朴素无华,本本分分;言其极具天分,是因为她的诗情才华,禀赋天成,堪称绝代,被后世誉为“清代的李清照”、“有清一代第一女词人”。
然而,正是这位最具才华,最有天赋的女词人,却过着暗无天日的生活。当牛做马的过活,挨打挨骂的度日,没有一天不流泪,没有一天不痛心,可以说过着一种非人的生活,而她不过是一个尚不满二十岁的青春少女。
最后,她被痛苦的折磨而死。她这一生的悲剧,真正是拜婚姻所赐。所嫁非人的她,深受封建礼教束缚的她,对一切横加于她的磨难、困顿、苦痛,一再忍受,再三忍受,以致丧失了挽救幸福的机会。
贺双卿苦啊,世间缺少知音;总算有称知音者,她却不敢迈出决绝的一步,导致憧憬中的爱与幸福擦肩而过。
这就是她悲凉惨淡的一生。
贺双卿,江苏丹阳人,初名卿卿,因行二,故称双卿。又有记载称,她名庄青,字秋碧。无论取哪种说法,名字听起来,都非常具有诗意。正是人如其名,双卿从小就透出与众不同的聪颖灵慧,又得益于青山碧水的涵养、吴地隽永文化的熏陶,使她灵秀异于常人。
小时候,家中虽然清贫,可小双卿不乏家庭的温情与童年的快乐。父母勤恳,对她爱若珍宝。舅舅是村中私塾教师,远近闻名的坐馆先生,多次落榜不第,遂隐姓埋名于乡间野店,做了一名不争名不逐利,每日只以教书为乐,闲来饮酒赋诗的快活教师。
舅父非常喜欢这个灵动可爱的外甥女,常常带她到授课的地方,让她旁听受教。
双卿从舅舅口中得知,宋朝有一位旷古绝今的才女、诗人,名叫李清照,初嫁赵明诚,南渡后,山河破碎,丈夫丧亡,不得已改嫁他人,但再嫁非人,痛苦之余,毅然休夫。就是这位大奇女大才女,吟出了“莫道不消魂,帘卷西风,人比黄花瘦”的千古佳句,令双卿印象深刻。
一晃就是三年,双卿从舅舅那里学会了写字,读书,吟诗,作文,已成为远近小有名气的锦心绣口的小才女。但渐渐大了,该是找婆家的时候,母亲不再让她到私塾里去,只让她好好呆在家里,等有了合适的人家,就让她出阁。
但不成想,双卿十八岁上,父亲一病呜呼,临终之际将双卿母女托付给弟弟照看。可叹所托的这位叔父心狠手辣,昧着良心以三石谷子的聘礼,把双卿嫁到金坛绡山村一户贫穷樵民家中。
贺双卿的悲剧,即从这里开始。
双卿的丈夫,周大旺,是一个樵夫,目不识丁,粗俗鄙陋,而且脾气暴躁,动辄怒目相视,拳脚相加;双卿的婆母,更是个厉害角色,诨名叫做“老刁氏”,最善没缝下蛆,鸡蛋里面挑骨头,稍有不对心事,横竖能找寻生事。
双卿自从嫁过来,苦活累活都压到她一人肩上,煮饭、喂鸡、养猪、舂谷、纺线、做鞋、清扫庭院以她的孱弱身躯,如何承担得起这么繁重的家务?况且之前在娘家,虽然清贫,却也被父母视为掌上明珠,百般疼爱,何时受过这般苦折磨?苦泪只能往心里咽。
丈夫每日只管上山砍柴,回来后要吃现成的,咸淡要可口,干稀要搭配,稍有不顺口,便骂骂咧咧,甚至拳打脚踢。双卿劳累了一天,筋疲力尽,不但得不到良好休息,还遭受如此身心摧残,简直痛不欲生。
老刁氏也不闲着,整天坐在庭院里,嘴里叼着旱烟袋,充当双卿苦役的监工。经常是大热天里,毒日头下,双卿侧侧晃晃,辛苦劳作,汗喘吁吁,而老刁氏坐在树荫底下,嘴里喷着大烟圈,叽叽歪歪,骂个不停。
这些还只是体力方面的迫害,只要习惯了,还能勉强忍受,最让双卿受不了的,是来自婆母对心灵层次,精神世界的荼毒与残害。
双卿得益于舅父的言传身教,养成了做诗填词的习惯。农闲之余,喜欢摆一张桌案,铺几层宣纸,研一汪好墨,用笔蘸得饱满,将得自现实生活中的灵感,以婉丽细腻的笔触抒发出来。这是一种文明的爱好,有过错么?
老刁氏最受不了这种文雅爱好。心中老想,你不就是一个农村妇女么,学人家书香门第吟诗作赋,真不知羞!
于是往往不容分说,用暴力将一切称之为美好的东西打破,桌案被掀翻,砚台被摔碎,毛笔被扔飞,宣纸被扯成雪花。最可惜的,是双卿那些隽永,透着无尽哀婉,幽幽感伤的诗词佳作,也都成为老刁氏手下狗屁不如的牺牲品。
至今,从老刁氏手底下侥幸得存的双卿的词作,也不过十几首,其中有不少作品,可以看出双卿所受的种种折磨苦难,可知其人忍受的痛苦有多深,心中的血泪有多重,让人读后不胜唏嘘。
要是丈夫温存体贴,要是婆母心存仁爱,那么,即使生活在乡下,干着苦重的农活,倒也无所谓,也能过上心旷神怡的生活,毕竟古人梦寐以求的田园生活,田园风光,触手可及,触目可得,每天都与青山秀水打交道,心中别提多惬意了,可偏偏天不遂人愿,遇到如此悍夫恶婆,大煞风景。
初夏已到了,黄梅时节家家雨,下起来连绵不断,很不容易放晴。山谷田野上,野草滋润,杨柳崭新;正是新熟的小麦上场的时节;插着野花嫩枝的牧童,悠然自得的骑在牛背上,从远处而来,横笛在口,腔调轻柔流畅,醉人心脾;
按理说,在这样的环境下,在这样宜人的一派田园风光之下,双卿应该非常的清新快乐,可她乐不起来,因为她从田里汲水种瓜回来,还要为丈夫和婆婆生火做饭。婆婆不但不帮忙,还骂她归家迟了,丈夫在一旁横眉冷对,但凡敢有怨言,一定是拳打脚踢。
苦哇!做晚饭后,她忍泪将自己的感受用粉笔写在一张芍药叶子上,不敢写在纸上,要不然穷凶极恶的婆母肯定要大做文章。
她惟有借助手中的粉笔,把一腔的幽怨倾诉出来,这样心里才好受些,不至于郁郁成疾。诗词成了她唯一的知音,唯一的倾诉对象。她在词中写道:
暖雨无晴漏几丝,牧童斜插嫩花枝。小田新麦上场时。
汲水种瓜偏怒早,忍烟炊黍又嗔迟。日长酸透软腰肢。
腰肢酸软,定是劳苦所致。哪怕是丈夫的一言安慰,婆婆的半句褒奖,都能让双卿感知温情,忘却疲乏,可这一言半句,他们怎么舍得呢?惟有痛哭。
双卿平常总有一种感觉,人活着有什么意思呢?舅舅讲过,俞伯牙摔琴谢知音,感动千古,可我的知音在哪里?丈夫粗陋,婆婆凶恶,让人一点活路都没有!
这份幽情向谁倾诉?这份苦水向谁倾吐?双卿眼泪纷纷堕落,纵然强忍咽下,怎奈它落尽还生,无穷无止;来到院外,手拈被雨打落的残花,感同身受,无限感慨,落魄而归,只能倚屏长叹;花自飘零水自流,镜里朱颜瘦,里面那个憔悴的人儿,就是双卿么?
可怜!不满二十岁的年纪,竟仿佛老了千年一样,再也不是那如花似玉的少女了,苍天啊,可还有公道可论么?沉痛之余,她写了这首《湿罗衣》:
世间难吐只幽情,泪珠咽尽还生。手捻残花,无言倚屏。镜里相看自惊,瘦亭亭。春容不是,秋容不是,可怜双卿!
从此,双卿心境更加寂寥。
生活的苦是一定的,但那可以克服;但缺乏知音的苦,却怎么也甩不掉,割不断。她终于病了,或许只有病才能稍缓她的苦累,只有病才能让她停止劳作,思考人生。
记得舅舅曾说,才女卓文君为了爱情,放弃豪富的家庭,毅然决然夜奔,与司马相如一起回到成都,当垆卖酒,毫无怨色;又说红拂原是杨素歌姬,因爱慕李靖英伟,同样上演了夜奔的精彩一幕。双卿就想,我一旦遇到知音,有没有夜奔的勇气呢?想来想去,她惨然一笑,大概她是不敢的,想想还可,轮到自己头上,却又有了诸多顾忌。
胡思乱想间,忽听河畔芦苇间有孤雁哀鸣,声音凄惨,令人悱恻。双卿心有不忍,策杖徐行,来到芦苇塘边。果然有一只孤雁负伤哀号。双卿为其洗刷伤口,简单包扎,然后放到干净之处,待孤雁痊愈后,自行飞走。
这一幕幕恰被恶婆看在眼中,不禁在双卿背后大加呵斥,冷嘲热讽。双卿素来体虚,又透支体力,以至于神经衰弱,被婆婆这一吓,病情更重了。婆婆才不管这一套,既然你有力气为孤雁疗伤,那你自有力气下地干活,病也不用养了。
双卿无奈,只好带病干活。一边干活,一边落泪如雨。心想,自己跟那只孤雁有什么区别?悲情自苦,凄凉愁绝,声音哀哀,无凭无依,自己不就是那受伤的孤雁么?孤雁尚有痊愈再飞之时,可我呢?恐怕这辈子也飞不起来了。
于是,她含着悲泪,写下了这首以孤雁自喻的伤心词:
碧尽遥天,但暮霞散绮,碎剪红鲜。听时愁近,望时怕远,孤鸿一个,去向谁边?素霜已冷芦花渚,更休倩鸥鹭相怜。暗自眠,凤凰纵好,宁是姻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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